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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共同的出发点
——易水流域

根据考古学的报告和传说的暗示,我以为殷族与渤海沿岸诸文化民族,不仅有着某种文化上的关系,而且有着人种上的关系。

据周口店山顶洞报告书所示,在中国旧石器时代的末期,今日河北房山县一带有一种人类在那里创造了大约相当于西欧“奥瑞纳期”乃至“马格德林期”的文化,而且带着这种文化开始走向渤海沿岸。这件事实已由山顶洞文化遗址中所发现的海贝证实了,据山顶洞报告书云:

山顶洞的海贝之出现是一件最有兴趣的事情。以今日的情形判断,这种海贝可能获得之最近的地方,也须在距洞穴东南二百公里以外。古人要得到他,若非间接由贸易的关系,便须直接到海边去捞鱼。无论怎样得来,他都说明了当时人类的活动范围,至少已经伸展到距洞穴东南二百公里以外的地方。再从洞穴中大批的普通贝壳和卵形赤铁矿看来,也证明了山顶洞的人,已经扩展到一个广大的区域。

这一徙向渤海沿岸的旧石器时代末期的人类,我以为就是后来殷族及中国史上所谓“东夷”之祖先,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提出很多的证据:

第一,殷代的老家是在易水流域,《楚辞》〈天问〉篇云:“该秉季德,厥父是臧,胡终弊于有扈,牧夫牛羊?……有扈牧竖,云何而逢?……恒秉季德,焉得夫朴牛?……昏微遵迹,有狄不宁。” [7] 《山海经·大荒东经》云“有困民国,句姓而食,有人曰王亥,两手操鸟,方食其头。王亥托于有易,河伯仆牛,有易杀王亥,取仆牛。” [8] 郭璞注引《竹书纪年》云:“殷王子亥宾于有易而淫焉,有易之君绵臣,杀而放之;是故殷上甲微假师于河伯以伐有易,灭之,遂杀其君绵臣也。” [8]

以上传说中之“王亥”、“王恒”、“上甲微”都是甲骨文中证实了的殷代远祖的名字,因而以“王亥”为中心的这些类似的传说,是具有相当之历史真实性的。关于“王亥”的传说,在古代中国流行甚广,唯由于方言的差异或传写的讹误,把一个人弄成几个人了。如同一“王亥”而《天问》作“该”,《世本》作“胲”,《吕览》作“冰”,《史记》作“振”,但是无论把他叫做甚么名字,他都与“作服牛”及“有易”的故事有关,所以他们都是一个人,即甲骨文中所谓“亥”。据王国维的考证“亥”与“恒”都是“季”的儿子,而“季”则是殷之祖“冥”。 [9]

至于地名,如“有扈”,“有易”,“有狄”,也是一个地方,即同是“有易”之讹。因“易”与“狄”在古代同为一字。《白虎通·礼乐篇》云“狄者,易也”。又《史记》上之“简狄”,索隐谓“旧本狄作易”。 [10] 从而我们知道“有狄”即“有易”。至于“有扈”,据王国维考证:“雇字古书多作扈。” [11] 因而以为即“韦雇既伐”之“雇”而以为其地在河南。我以为王氏的这种解释与传说的内容不符,果如王氏之说,则“雇”在最初亦当在易水流域,而为有易族中之一支,后来移徙到河南的,才能解释得通。

总之,这些传说都是暗射着同一历史内容,即殷族的远祖“王亥”还是活动于邻近“有易”的今日易水流域一带。这种传说在现在并且已被考古学的发现证实了。在今日的易水流域之易州曾经发现了被考古学家所称为“商三句兵”的殷族遗存。 [12] 证明了殷族之一部,直到铜器时代,还定住在那里。

殷族之向东南渤海湾一带移徙,恐怕是在“季”的时代,亦即传说中“夏少康”的时代。据《竹书纪年》少康十一年“使商侯冥治河”。夏后杼十三年,“冥死于河”。因为在“季”的时代,殷族的一部已经达到今日渤海湾的黄河口一带,所以“上甲微”才能“假师于河伯以伐有易”。

第二,从殷族的移徙过程中,可以看出他们之一部是走向辽东半岛乃至朝鲜半岛,因而渤海北岸的诸文化民族也是从河北平原北部的易水流域出发。关于殷族的移徙,《史记》卷三殷本纪说:“自契至汤八迁”。关于这八迁,王国维氏曾有如次之考证:

今考之古籍,则《世本·居篇》云:“契居蕃”。契本帝喾之子,实本居亳,今居于蕃,是一迁也。《世本》又云:“昭明居砥石”。由蕃迁于砥石,是二迁也。《荀子·成相篇》云:“契玄王生昭明,居于砥石,迁于商。”是昭明又由砥石迁商,是三迁也。《左氏》襄九年传云:“陶唐氏之火正阏伯,居商邱,祀大火而火纪时焉,相士因之,故商主大火。”是以商邱为昭明子相土所迁。又定九年传“祝鮀论周封康叔曰:取于相土之东都以会王之东蒐。”则相土之时,曾有二都,康叔取其东都以会王之东蒐,则当在东岳之下,盖如泰山之祊为郑有者,此为东都,则商邱乃其西都矣。疑昭明迁商邱后,相土又徙泰山下,后复归商邱,是四迁、五迁也。《今本竹书纪年》云:“帝芬三十三年,商侯迁于殷。”是六迁也。“又孔甲九年殷侯复归于商邱。”是七迁也。至汤始居亳,从先王居,是八迁。 [13]

据王氏的考证,自契至汤虽八迁,而实则辗转流浪于五个地方,即“蕃”、“砥石”、“商邱”、“殷”、“亳”之间。而同时王氏又以为这五个地方,都在山东、河南之间。但依据传说,则商侯冥以前,殷族似乎尚未达到山东的腹部,故殷族在传说中之“契”、“昭明”的时代,应该还在河北平原以至河北境内之渤海沿岸一带活动,因而所谓“契居蕃”之“蕃”“昭明居砥石”之“砥石”,乃至“相土之东都”,都不应该在山东境内。依据其他传说的暗示,殷族之迁徙,既非整族出动,亦非全部南徙,其中有一部分,始终停留于河北。另一部则沿海而北,即后来甲骨文中之箕方等,而这一支,后来就分化为肃慎,高句丽等,再有一部分,则南徙于山东半岛,乃至于河南东部。所以《左传》昭公九年说:“肃慎、燕、亳,吾北土也。”

又根据《诗经·商颂》云:“相土烈烈,海外有截”,则在相土之时,殷族的大本营,尚在“海外”“有截”之地。关于“有截”之“截”甲骨文作 9787520501811_0-Chapter03-1.jpg 。王国维认为“与虎敦之‘ 9787520501811_0-Chapter03-2.jpg ’及石鼓文之‘ 9787520501811_0-Chapter03-3.jpg ’略同。古文以为载字,殆即《春秋》隐九年伐载之载(其地在今河南归德府考城)”。 [14] 我不同意王氏的这种考释。因为《商颂》明言“有截”在“海外”,决不能在河南,而且就字的构造上说,甲骨文之 9787520501811_0-Chapter03-4.jpg9787520501811_0-Chapter03-5.jpg ,而虎敦与石鼓文之二字皆从食,显然各为一字,亦即各为一地。因此我以为在相土时,辽东半岛一定有一个“有截”的氏族,证之《诗经·商颂》云:“有截其所汤孙之绪”,则此“有截”与殷族还有其亲近的血缘关系。因此,我以为“契居蕃”之“蕃”以及“昭明居砥石”之“砥石”,皆应在辽东。

此外,甲骨文中有箕方。这样我们又明白了《史记·宋微子世家》所云:“武王乃封箕子于朝鲜而不臣也”的历史内容,并非箕子是贤人,更非武王是圣君,其“不臣也”非不欲臣之也,而实不能臣之也,因为那里原是殷族的根据地,在殷族被周族击溃于黄河流域后,一部分殷人之退回老家,这是当然的事。所以《后汉书·东夷传论》云:“箕子违衰殷之运,避地朝鲜。”这与武王的“封”、“不封”没有丝毫的关系。

箕子封于朝鲜的传说,不过是暗射着殷末周初,殷族还在继续向辽东半岛乃至朝鲜一带移动的历史内容而已。这种移动并没有经过任何战争,也没有遇到任何抵抗,而只是轻轻在一个“封”字之下便完成了,由此足见他们是退回老家。

另外一个传说也暗射着同一历史内容,即“伯夷的故事”。孟子说:“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 [15] ,《史记·伯夷列传》说:“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在这里,孟子说伯夷之逃为“辟纣”,《史记》则谓为“让位”,但不管其为“辟纣”抑或“让位”,而其逃的时间为殷末,其逃的地点为北海之滨,则与前一传说的内容颇相暗合。从伯夷叩马而谏,并谓武王不应以臣伐君,及其“义不食周粟”的传说看来,则伯夷当然是周族的敌人,亦即殷族的义士,所以他在殷亡之后也逃到渤海北岸去了。

由此看来,殷族当走到渤海岸际的时候,他们并不是向同一方面移动,而是一支沿海而北,一支遵海而南。大概在传说中之“相土”的时代,其北徙者则已达到朝鲜半岛,而南徙者亦已定住山东半岛;所以到相土的时代,殷族便有二都,以“蕃”为东都,而以“商邱”为西都,他们虽然隔海相望,但却保持相当的联络,《诗经》云“四海来假,来假祁祁” [16] 。其南徙者在后来则“分迁淮甸,渐居中土”,而北徙者则“巢山处海”,世称东夷。所以他们虽分布于不同的地域,而实则出发于同一地点,即河北之易水流域。因此,我以为他们与周口店山顶洞文化的创造者,有着某种文化的乃至人种的关系。 8D63a8C2zYpuvJmJiSNhICcLOEqhmjlGglzG3gWFFRR0/8FQHOgVpQ+UiZMbIj2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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