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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雷震
中国人民解放军在一九四八年十二月间解放新保安的战役中，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当时被围在新保安的国民党军傅作义部，是一支兵员比较充足、配有美式装备、战斗力相当强的傅的起家部队——被称为“王牌之王牌”的第三十五军。战役的结果，不但这个所谓“王牌之王牌”的军队，被解放军全部歼灭，而且彻底打乱了傅作义“一字长蛇阵”的战略部署。它是整个平津战役中重要环节之一。
我当时是第三十五军的副军长，虽然身染斑疹伤寒，病势很重，但在战事紧张的情况下，仍随军行动。新保安被围前后，概由军长郭景云亲自指挥作战。在我病势略轻的时候，也曾对作战提出过些意见，因此，有些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
那时，第三十五军是在由张家口返回北平的行军途中被围于新保安的。当部队从张家口行至鸡鸣驿附近，即受到解放军百余人在公路西约一公里处的射击。到新保安后，据报告：“新保安以东之公路已被破坏。”显然，此处曾有解放军部队，为了阻止第三十五军返回北平，将要选择有利地形，进行截击。据了解，当面的解放军仅有詹大南部
及地方团队三四个师。旋又获悉，杨得志率领的第二兵团，亦陆续赶到。最后又侦知，由东北进关的部队中抽调来一个炮兵旅参加作战。这就可以看出，解放军欲就当前有利形势和依据新保安外围之有利地形，用绝对优势兵力包围第三十五军，一举而歼灭之。这样，第三十五军就被阻滞围歼于新保安。战役自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五日开始至十二月二十二日止，前后进行了十八天。
军长郭景云，副军长王雷震，参谋长田士吉，参谋处处长贾承祖，政工处处长张鸿恩，第一〇一师师长冯梓，第二六七师师长温汉民。
全军（欠第二六二师，即原暂编第十七师）附一〇五炮兵一个营及辎汽一团，汽车约四百辆，共一万六千余人。
以新保安南北门之线为界。线以西防守地区归第一〇一师，以东防守地区归第二六七师。
炮兵阵地在城内西边第一〇一师防守区内。
军部位置在鼓楼北之东北区内。
第一〇一师之部署：城西北区归第三〇三团，其前哨阵地在城外约一公里处之山涧地带。西南区归第三〇一团，其前哨阵地在城外约一公里处之开阔地。第三〇二团为师预备队。
第二六七师之部署：城东北区归第八〇〇团，其前哨阵地在火车站附近。东南区归第八〇一团，其前哨阵地在城外约一公里处之开阔地。第七九九团为师预备队。
第三十五军在完成了它在张家口外围攻占万全县的任务后，即接到“速回北平，另有任务”的命令。在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四日，部队将要出发之际，因傅作义飞来张垣召开会议，令郭景云参加，便暂缓出发。这就给解放军以比较充裕的时间，能从别处调动部队到平、张公路上来，阻截第三十五军之行动，进行包围而歼灭之。
从当时第三十五军的任务来看，返平时间既已改为十二月五日
拂晓由张垣出发，即应遵照指定时间准时出发，以期早到北平。但是郭景云并不重视这一点，竟为了装运本军留在张垣的一个修械所的设备，一再迟延开车时间，致使部队从早上一直等到中午，才离开了张垣。这样就又延误了半天时间。当日行至下花园与新保安之间的鸡鸣驿附近时，受到解放军百余人在公路西侧的射击，再一次迟滞了全军之行进。
第三十五军之任务是速返北平。在行军途中，即使遇到情况，亦应一面令前卫积极掩护，一面令本队迅速通过，而郭则下令让全军停留在公路上，他亲自指挥着第一〇一师所派出的一个营，对少数的解放军进行追击，以致队伍受到牵掣不能前进，而他犹不自知。当时我因病在车上，觉得停车时间过久，又听得前边有机枪声，遂即下车去看，始了解前情，并看见郭正在指手画脚地忙着指挥。我乃告诉他，应命令第一〇一师指定一个团派队掩护本队前进，且不要离开公路过远，只要能打退解放军，使本队通过，即着该团改为后卫跟进就可以了，绝不可恋战。谈到这里，他才下命令让大队继续前进。可是这又耽误了约一个小时。迨到了鸡鸣驿后，他因为天晚，又发生疑虑，不再前进，部队即在鸡鸣驿、下花园宿营。
十二月六日，部队到达新保安后，得知前边公路已被破坏。是时，太阳刚刚压山。我当时认为，应尽量争取时间，想方设法排除障碍，或另选择前进道路。根据当时当地情况看：（1）解放军可能有后续的大部队到来；（2）新保安地形北靠大山，南临洋河，城堡如在锅底，在此狭隘地区，万一再发生情况，把道路两头堵住，势必进退无路，补给断绝，要求增援亦不易；（3）既奉令速回北平，更无在此驻下的必要，而且在当时尚非绝对走不出去，如果马上行动，约需两个小时，当可越过怀来
；（4）即使走不出去，也应进一步抢占较有利之地形（如怀来县城），以便应付。可是郭对以上情况，并不深加考虑，而竟然准备驻在新保安。
此时，我在新保安东门外对他说：“上路虽然破坏，下路还可通行。”并就地图上指出另一条行进路线，即由新保安经东八里、沙城以南通怀来之大路，同他研究。因此路我过去走过，路还好走，并有熟悉这条道路的人作向导。我还指定了工兵连配属前卫，担任修路任务。他当时同意了这一措施，并且下达了继续前进的命令。但是就在所有部队均已上车，汽车即将开动之际，他忽然又发出口令，高声喊：“驻下吧，待明天再走！”不知怎的他又变卦，决定不走了。对此，我以身在病中，行动不便，亦无可如何。回忆我在一九四八年二月间回任第三十五军副军长时，傅作义曾对我说：“第三十五军要你负责任。”这时，我自己想：郭景云这样刚愎自用，怎肯听从我的话？而第三十五军就这样在当日的夜间，被解放军包围在新保安了。
十二月六日夜间，新保安城外不断有枪声。七日，解放军已占领了新保安周围的村庄，构成了包围第三十五军之态势。郭景云派第一〇一师进击东八里的解放军，但连攻三天，都遭到反击，不得不退回城内。这才决定在新保安采取守势待援。从此，也就展开了攻守城堡的激烈战斗。解放军在外围，不但拥有更加强大之兵力，而且控制了有利地形，如在城外北山坡上俯瞰新保安，城内的一人一马，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而第三十五军被包围在这个近千户人家的小城堡内，也就成为釜中之鱼、瓮中之鳖了。
包围新保安的解放军之兵力，逐日增加，大于守军数倍，并有绝对优势的炮火威力配合展开猛攻。而困守在新保安的第三十五军，只好依城构筑防御工事，固守待援。有一次，参谋长田士吉来看我。我问及战况，他说只是缺少粮、弹。我接着告诉他：“速用我的名义给傅去电，请空投粮、弹。”我也相信，傅一定要派援兵来的。未几，傅果派飞机投来粮、弹。
为了从新保安接出第三十五军，傅作义命第一〇四军安春山部来接援，主力摆在怀来，派队向沙城进击，但进到土木附近，为解放军所阻。以后又着第一〇四军的主力（两个师欠一个团）从怀来经贾家营、宋家营直推进至新保安东南之马圈。在当时看来，这样的部署和行动，对第三十五军来说还是十分有利的。这一条路线，也正是第三十五军初到新保安时我向郭景云建议所选的前进路线。而且第一〇四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到达了马圈，距新保安仅约十里，只要第三十五军能冲出城，两方面就能联系得上。怎奈郭与第一〇四军军长安春山宿嫌很深，一到紧急关头，那种劣根性就表现出来了。现在把他们彼此矛盾的情形，写在下面：
郭景云与安春山，在过去谁也瞧不起谁。此时碰在一起，真是“狭路相逢”。适傅又给安春山加了个“西部地区总指挥”的头衔，这就更把郭景云激怒了。郭曾公开对干部们说：“我郭景云怎能受安春山的指挥呢？”当安春山攻打沙城时，郭未从新保安向东打，而在安军进攻失败之后，郭反而埋怨说：“安军救援不力，迟滞不前，故意看我的笑话。”乃至安军到了马圈后，郭和安在电话中商谈，又各持己见，争执不下。郭说：“傅命令你来解新保安的围，你的部队就应该打通道路，到新保安城下来接第三十五军，不然，我就不走。”安却说：“我的部队来接第三十五军，就只能到这里——马圈。”甚至还互相破口大骂，郭骂：“安春山这小子！看我将来突围回到北平后，和你小子打官司。”
那时，郭景云还说过：“来的如果是自己人，就一定要到新保安城下来解第三十五军的围。”他认为安军不到新保安城下来解围，是因为安不是自己人的缘故。什么是“自己的人”呢？他从前对我流露过，在傅部范围之内，他的势力已经是“三分天下有其二”。这显然是他自己在划小圈子，在树立自己的势力。当然也就对安更不能谅解了。
安春山对解新保安的围，也的确不积极。当我初听到安军来解围时，还认为有可能接出第三十五军。乃知他本人不到前边来指挥部队完成任务，而让副军长来指挥，我心中就十分诧异。为什么像这样紧急重大的任务，安不亲自指挥呢？这一定与他和郭景云过去的不睦有关。后来还听安自己说过，那时傅作义给他打电话，让他去解新保安的围，他假装睡着了，不去接电话，而是让他的副军长去接。他还表示过，他就是不愿解三十五军的围，而是愿意三十五军败。从此更可以看出，在傅部的干部之间，早已存在着钩心斗角、互相猜忌、倾轧的矛盾。
更可笑的是，在作战之际，郭、安二人表现出形形色色的迷信色彩。据说安春山曾与其参谋长郝勤福（系一贯道）扶乩，求问胜败。有一次说什么孔明“临坛”，还与安春山互道“山人”（安春山自号山人）。郭景云也与安春山一样，日与其参谋占课打卦，卜问吉凶。并且讲一些谶纬迷信，如说新保安之“安”字，可以保证平安之类，以安定人心。
在作战过程中，越打，解放军越多。十二月九日夜，第一〇四军终于从马圈、宋家营等处撤退了。此后第三十五军便困守无援。郭景云有一天曾决定突围，指示部队把所有笨重东西都抛掉，并计划将炮、汽车、电台的重要零件都拆卸下埋起来，轻装突围。对伤病员亦不顾，只给我和第一〇一师副师长常效伟（在攻东八里时受伤
）派出担架。在一切准备妥当就要出城时，郭忽然又变卦说：“不走了，固守待援吧！”我对郭说：“此地是死地，绝不能守。”他不以为然地回答说：“我已经布置好啦，你去休息吧！”看他那骄傲的神色，好像他对于守新保安还有把握似的。当时，我以他不接受别人的建议，心情有点焦虑，急得晕倒在地上。
十二月二十一日傍晚，解放军的攻击开始了。枪炮声整夜不断。到次日拂晓发起总攻，攻势更为猛烈，密集的炮弹像暴雨一般，硝烟笼罩了全城。下午，我从病床上清醒过来，看见有几个负伤的士兵在交头接耳，神色很紧张，好像有什么事不让我知道似的。我想一定是情况紧急，遂着士兵扶我去到郭景云那里。
这时他死气沉沉地呆在那里，当我问到他打算怎么办、军预备队在哪里、有多少之后，才知他不但没有控制军预备队，而且也未靠近一个有力的师预备队，只带着十几名卫士和军部的几个参谋、副官等在那里束手待毙，毫无办法。他只是对我说：“你能来了就更好。”随着便转过头去，对着一个副官狠狠地说：“快把汽油桶推进来点着吧！”从此可以看出，事已危急，他要把周围的人和他用汽油焚烧，同归于尽。当时，副官只好出去。我即在电话中先问明第一〇一师的战况，据师长冯梓说：“此时战况尚不甚激烈。”又问明了他还控制有预备队二三百人，乃同冯师长在电话中商妥，由他派一个连即刻来军部，把郭接到他那边去。接着我转向郭说：“已联系好，你们到第一〇一师那边去吧！第一〇一师是你自己带过的部队，对你行动比较便利。且不要管我，我病得这样，也走不动。”当我讲完这话后，冯师长派的队伍尚未来到，我再要与其他部队联系时，电话就叫不通了。
半月来，解放军不断以炮火对守军施行制压，以强大的兵力多继续向城关迫近。第三十五军已经鏖战了十八昼夜，如何能抵挡住越战越强的人民解放军呢？到了这天下午三时许，解放军攻击城东南防区李上九团阵地，突破城墙，打进城内。经过激烈巷战，战斗渐渐移到军司令部了。在我电话打不通时，门外枪声越来越近。这时天已黄昏，我听到从郭所在的方向发出枪声，枪弹从我的棉帽顶上擦过，我初疑是门外解放军打进来的，紧接着听到第二响枪声，郭就倒在血泊中。接着解放军就占领了军司令部。
计自新保安战役开火之日起，各团每天都有伤亡。截至解放的前一天，每团官兵均伤亡三四百人。在最后解放的那天，战斗更为激烈，各团官兵伤亡，较以前更大得多，其残余者，亦都放下武器，举手投降。
第三十五军本来是一支战斗力较强的部队，但在八年抗日战争以后，投入内战，士气就开始低落，出现厌战情绪，军官请长假，士兵要回家，都难以说服。就连我在新保安被俘之初，也深深以自己在抗日战争以后，没有断然“解甲归田”，置身事外为憾。特别是在新保安被围后，有生力量消耗殆尽，士气更大大低落。一般认为是没有什么希望了，迟早总会被歼灭的，不仅下级官兵是这样想，中级以上指挥人员也是这样想。比如第八〇一团团长李上九，曾听到解放军有位高级政工同志写信，劝第一〇一师师长冯梓战场起义的消息，他就到冯那里问冯：“你看咱们这次仗还有没有希望？”冯说：“我看是没有希望了。”他便说：“没有希望咱们还打个什么？你如果是有什么行动的话，我愿意跟你一起走。”同时，第七九九团团长王孝模听到这个消息后，也多次问李上九打问，希望脱险。这说明当时部队战斗情绪已动摇了。
在第三十五军被歼灭时，我总认为失败的主要原因是由于指挥官缺乏军事素养，有勇无谋，而又刚愎自用，不纳忠告，以致开始时犹疑徘徊，贻误戎机，被围后又不敢大胆突围，与援军靠拢，致使全军覆灭。当时思之，诚不胜其遗憾，尤其是认为即使突围遭受损失，也比这全部被歼要好些。直到参加革命后，学习了毛泽东主席的军事思想和《关于平津战役的作战方针》以及其他有关的英明指示，才认识到在当时解放军动作神速、严密布置、集中绝对优势兵力的情况下，第三十五军的被歼灭，已成了定局，如果还思谋返回北平，那简直是梦想。即使我当时不病，也没有可能指挥第三十五军逃出解放军在新保安周围所设置的天罗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