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解放军在全国各个战场展开了强大的秋季攻势,大军所指,势如破竹,全国形势急转直下。至十月中旬,相继解放了济南、锦州、长春、郑州、开封等重要城市。在此期间,济南的吴化文,长春的曾泽生先后率部起义,困守长春的郑洞国部集体放下武器,国民党的名将王耀武、范汉杰被俘,眼看着蒋家王朝土崩瓦解,濒于覆没。
当时在华北的具体情况是:一九四八年初,傅作义部所指挥的主力部队,分布在唐山、平津、保定、承德、张家口之间,平张路还能通车,绥远、察哈尔的后方也能保持比较完整的统治,但随着解放军的秋季攻势,上述情况发生了急剧的变化。九月下旬,解放军在平绥西线发动攻势,连克集宁、丰镇、凉城、和林、清水河,使大同孤立,使归绥、包头与傅部主力完全失去联系。在这样的情况下,困守归绥的董其武,连电华北“剿总”告急。当傅部抽调兵力援绥时,解放军又于九月末在平绥东线发起进攻,先后克察北之崇礼、尚义、沽源、商都,截断了平张线,直接威胁张家口。又当傅部被迫放弃援绥,连克兴和、陶林、武川、托县、萨县,并于十月二十三日解放了绥远第二大城包头,使归绥陷于完全孤立。于是,傅部的长蛇阵即被节节斩断,尽管东跑西窜,应援解围,其结果是疲于奔命,无济于事,已不能实行其所谓“机动防御”,简直被赶打得丢盔弃甲,走投无路了。用傅部谋士们的话说,即:“我们正唱到板眼里,无奈文武场面已乱。”的确,这一阶段解放军东打西停,西打东缓,机动灵活,此呼彼应,真使华北“剿总”措手不及,无法招架。
另外,十月中旬,解放军已扫清太原城外群碉,直迫城垣,阎锡山急电傅部求救;平保线之徐水、安兴、安国、新城次第解放,平津震动,人心惶惶。与此同时,平津风波屡起,学生反饥饿反迫害运动汹涌澎湃,“金圆券”泛滥,抢购成风,米珠薪桂,怨声载道,两市一片混乱。所有这些,都在严重地削弱着反动派的统治地位。华北反动统治集团的日子真不好过。
十月中旬,傅部开始了紧张的备战活动。当时下面流传着不同的说法,有的说要打石家庄,有的说要增援太原,有的说要集结重兵在山海关和共军摊牌……尽管人们不知道底细,但迹象表明不久会有一场战事。
一天,我接到傅部书面通知,说决定派我为“援晋兵团”第一线联络官,候令出发。我急于知其究竟并听取必要的指示,即见傅部副秘书长兼政工处长王克俊。王向我说:“目前中央军在东北失利,形势吃紧,对我们威胁很大。我们要抓住这个紧要关头,出奇制胜,打开局面。”又说:“我们这次要出奇兵,要运用我部成功的掏心战术。你知道今年春季咱们在河间‘穿心’一战取得了多么大的胜利?”又说:“这次咱们打的是‘援晋兵团’的旗号,但这是对外的提法,我们并不是要打到山西去,而是叫共产党摸不着我们的意图。”尽管王振振有词,但给我的任务是什么并没说出来,使我越听越摸不着头脑。接着王又说:“这次我们兵力配备很坚强,主力骑兵都拿出来,步骑联合作战,还配备了爆破队,由第九十四军军长郑挺锋任指挥官。”我着急地问:“我去的任务是什么?请秘书长指示注意事项!”王说:“给你挑选三十名政工队员,随郑部出发。具体任务另给你说。”王一封口,我不便再问,最后王说:“明日下午头儿(指傅)也在,一上班你来我这里。”我随即退出。
次日下午我先王而到,在室外等候片刻,傅、王迎面走来,根据王的示意,即随他二人进入门口挂着“止步”小牌的密室。王将墙上的白布拉开,露出军用地图,图上散布着若干小纸旗,在正中央——北平的位置上插有一根大针,上拴几根白线。接着王手捏一根白线顺图转动。转动几下停下来说:“这里有八路军的指挥所,是刚到的。”再转又说:“聂荣臻的司令部还在这里,我们一直没有放松监听这架电台的活动。”然后以另一根线转动了几下,并以手指按住线头说:“这是共产党的总部,位置一直没有移动,这是准确的。”傅略点头,没说什么。这时好奇的我向前近了一步,才看清这根线的指点是“阜平”。王回头看我说:“你看,阜平的位置就在这里,共产党的总部就在阜平。”然后放开线头又拿起教鞭指画着地图说:“我们这次沿平汉线南下,进入石家庄即回师直捣阜平。我们这次总的目的就是要解决共产党的心脏。”又说:“我们这次不但要在军事上打垮共产党的整个指挥系统,取得胜利,同时要配合政治作战和经济作战。就是在解放区进行政治宣传,发动民众支援我们,同时摧毁其行政系统;在经济方面,破坏工业设施,大量使用边区票以打乱共产党的经济手段。”这时傅仍在注视着地图。王又说:“共产党的要人都在阜平,你跟部队的任务就是接管各部队的重要俘虏,这很重要。”我低声说:“八路军和咱们一样,也是官兵不分,哪能认出谁是大官?”傅忽然转过身来说:“哼!那容易,那不难,共产党的高级人员南方人多,先听他是什么口音。”又伸出指头说:“再就是看手指头,这些人最爱吸烟卷,左手的指头总是熏得黄黄的,这些都是可以识别的。”又说:“这次你去,你注意对高级俘虏要优礼相待。好好干!好好干!”说着傅向外走。跟在后边的王又拍着我的肩膀说:“任务交给你了,就看你们这一下哩!”两人在说话时都表现出胜筹已操的乐观情绪。我当时接受这“重要”而“光荣”的任务,简直激动得一颗心都要跳出来。
当晚,在西郊总部大礼堂,傅又亲自对这次参加出犯的军官讲了话,我带领着三十名据说是经过挑选的政工人员站在最前头。讲话时间很短,其内容除了一般的战前打气和照例的强调行动中的纪律外,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傅讲完下了讲台,一面走一面又对我们说:“好好完成任务,有奖励,有奖励。”
我怀着兴奋的心情回到住房,这时尚有两位前辈正在谈论着当前的形势,我便说了随部南下的事情。一向无所顾虑的郭灵墅先生听说后,高着嗓门说:“常给你说国民党政权是要完蛋,你总不信,今天你看形势变化得怎样?……如今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不知道还梦想着什么?难道再运用什么‘掏心战术’就能挡住历史发展的巨轮吗?……”又说:“河北根据地绝对不是好进的。我的老弟!当心有去无回……一定要送上门去,定被吃掉……”
这一夜我的思想充满了矛盾和斗争。根据郭先生的说法,这次出兵进犯解放区的设想是完全建立在荒谬的空虚的基础之上,注定要碰得头破血流,我想这也不是没有道理。同时共军根据地“好进难出”的警告也非常吓人,远的我不知道,就在我们这次要走的地方,去年胡宗南的精锐第三军被吃掉了,军长罗历戎被俘,这是不容争辩的事实。但是郭总说国民党的寿命不长,说国民党已从根本上烂掉了,这点我想未必尽然,起码这是几十年后的事。我没有动摇对傅的崇拜和对“足智多谋”的王克俊的敬佩。同时又想,这次随部队出发,必然冒有危险,如果借故不去,又怕在傅部功劳簿上少写一笔,再说我现在就吃着傅部的饭,离开他我就没有一切了。
一九四八年十月二十三日“援晋兵团”各部在涿县集结完了。步兵有第九十四军之第五师、第一二一师全部并各直属部队,配备汽车数十辆,骑兵有刘春方的新编骑兵第四师,鄂友三的整编骑兵第十二旅附军统特务杜长城爆破队。总指挥是第九十四军军长郑挺锋。
各队出犯前,傅部特派上校军需蔡苏民押运了若干箱边区票,在涿县召集各部军需领取,并规定边区票折合金圆券的比率,通知说:“进入解放区一律行使边区票,公买公卖,不赊不欠,严格遵守纪律。”原来这个边区票是傅部为了在解放区进行经济破坏而伪造的。一九四八年傅部责成印刷厂厂长潘佳绪在张家口筹办,并特派政工处秘书刘学全监印。据傅部政工处副处长由竹生告我说,他曾前后两次向傅上过伪造边区票的建议,后被采纳。
十月二十四日“援晋兵团”分路南下。步兵中路,骑兵两翼,展开扇形推进,步骑浩荡,耀武扬威。郑挺锋乘坐小吉普车,穿梭于大卡车之间,引人注目的是后拖一个车斗,上坐几个“女兵”,戎装卷发,据说是郑部的“政工人员”。
十月二十七日“援晋兵团”进至保定一带,这四天中,头两天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可称“顺利”,后两天有了战争气氛,道路时有破坏,偶尔也能听到零星枪声。
次日继续南下时,增加了保定守军之第二七二师刘化南部。村里很少看见老乡,道路处处都有破坏,要口埋设地雷,冷枪冷炮时有所闻。我们在方顺桥宿营,有一个汽车司机助手因为要捉村里的小鸡踏着地雷而一命呜呼!这时一向谈笑风生,出语诙谐的郑指挥官也眉头紧皱,小心翼翼,一面急向傅部求援,一面抱怨说:“骑兵的行动是缓慢的啰!”事实上一进保定,刘、鄂两部都有高度警惕,步骑行动保持在一个水平线上,互相观望,各怀鬼胎,谁也不敢贸然前进。
当部队越过方顺桥不远,汽车突然停下,人们喧嚷着第五师在前面村里已经接火,伤兵抬了下来,车再不敢前进。这时人们乱作一团,几个“女政工员”紧紧蜷缩在汽车底下,我也立即指点随行人员跳下车来跑到可以隐蔽的地方。这时郑挺锋和参谋人员蹲在地上指画着地图,同时决定传令炮兵集中轰击,掩护步兵继续前进。我想大战即在目前,紧张的心怦怦跳动。约有一个小时的时间,炮兵排好阵势,几架望远镜不停地活动,正要开炮轰击,忽报第五师已越过前面的村子继续搜索前进。于是一场虚惊始告平息。原来是这个村里的民兵进行阻击,当他们展开阵势后,已没有一个人影了。这时我自语地说:“这才是小题大做。”其中有参加过青年军的队员告诉我说:“步兵就是要靠炮火支援才能前进……这是美式打法。”
就在这一天,刘春方的联络骑兵来到郑部,我得知刘部不远,乘机向郑表示:“骑兵前进缓慢,想去看看。”于是脱离郑部又随骑兵,总算松了一口气。
十月二十九日刘部进抵唐河北岸,当时对面没有发现情况,但刘春方徘徊河岸,感到此处渡河有欠妥之处,遂又决定向东急行二十里再渡,总算安全渡过。是日黄昏进入安国县境内宿营,人困马乏,饥肠辘辘,部队进村造饭。就在这个当儿,忽听“砰”的一声枪响,马嘶人叫,空气顿呈紧张。据刘的判断,是附近已有解放军设防,枪响可能是远哨发觉我们后发出的警号。于是刘下令东靠三十里某村宿营。因来去匆忙,未及通知鄂友三部(鄂归刘指挥)。就在这一夜,鄂的司令部被抄,连电台都丢弃了,部队向唐河北岸溃窜。我们算是侥幸过了一夜。次日据说郑部在定县以北地方遭到解放军的沉重打击,被迫撤回唐河北岸。与此同时,傅部已将其主力第三十五军和第十六军由平绥东段南调增援。
刘部进入安国、博野一带,形势变得更紧。使人难以捉摸的是:有时东村步枪在响,有时西村机枪连发,间或有重机枪声和迫击炮响,这究竟是民兵还是正规部队,谁也不敢下个断语。于是刘春方更加小心谨慎,其行动总是看着“友军”,而后决定。老实说,这几天真是够受,我的感受是:鞍马劳顿一天,盼到宿舍,但所有的村庄和民房却是“不祥”的来源,总是不敢合眼,生怕你正睡着,忽然会由炕洞、墙角、锅台、地下或者想不到的地方钻出共军游击队来,被打死或者活捉。
这一夜宿营后,在刘部政工处审讯了一名“俘虏”。参加会审的人有副师长乔占海,政工处长康耀,还有一位参谋,我也算作一个。这是一个身着破旧衣服,年近三十的人,根据印象判断他可能是一个村乡干部。据他本人说,他是在村里合作社工作的,因病未及离开,才被捉住。没有兴趣辨别他是什么“口音”,更没有去观察他手指的“颜色”,心想,他既然是一个地方干部,就不会回答出来“共军有多少?驻扎在哪里?番号是什么”等问题了。这场审讯终因没有审出名堂,仍由该部特务连看管。审讯时没有打骂的举动,但在审问的过程当中吹牛、诱骗、诈唬等则有之。
三十一日晨我看到刘春方,刘有不悦之色,说:“你看!总部来电责备我们行动缓慢,进战不力,叫我们要强渡滹沱河打进石家庄。这是从何说起,这几天的情况你是完全清楚的。”我说:“这是他们不了解实际情形,我虽人微言轻,也可以作个证明。”我又说:“根据刚听的广播,情况是不妙的。还叫进石家庄,我看咱们的戏也就唱到这里,可能要向后转。”我这话是真诚的,不料刘却一本正经地说:“你是不应该说泄气话的,这可关系极大,不是闹着玩的,头儿(指傅)还叫我们速进,怎么能有这样设想?”其实刘对情况知道得更多,看得更清,他又何尝不愿早拔泥脚呢?说话不久,译电员送来电报,大意是:“电达迅速返平待命。”这时我们会心地笑了。
撤退时,在野外发现一个头戴毡帽的人,这人像疯了似的,向我们跑着喊着:“顽军在哪里?顽军在哪里?”一面说着,一面指画着。于是司令部的人们围将起来,七嘴八舌地硬说这人是共军的探子,马上看管起来。我走了不远,看见两个兵跟着这个老乡往东走去,紧接着突然一声枪响,这个人应声而倒。可怜一个无辜的手无寸铁的农民就因“顽军”二字躺在血泊里了!
次日在溃窜途中,经过一个村庄叫潘营,在村外就能瞭见烟雾腾空和嗅到扑鼻的酒味。进村后,一条巷里满地淌着油和酒,火焰在吞噬着一堆一堆的土布、杂货和家具,情景是凄惨的!我问发生了什么情况?据刘部先头部队的人说:“这是爆破队刚破坏了一个合作社,现在他们正在搜寻共军的地洞,要爆炸。”又说:“这个村叫潘营,共军一个纵队的司令员的家就住在这个村里,听说还要烧房子呢。你看那不是杜队长。”我顺手指望去,一群灭绝人性的强盗身着不伦不类的杂服,手提卡宾枪在紧张地东跑西窜,另外一个粗短个子,便衣打扮的人,站在那里拧眉咬牙的目光四射。
在整个溃退中,我们这群人简直成了耗子过街,道路不敢通行,步骑落荒飞跑,我夹在人群当中同样恨不得一步跑到北平。十一月二日总算逃回保定。当夜宿保定驻军第二七三师郑海楼部,虽设丰宴压惊,但余惊未已。次日我们改乘汽车随同增援的郭景云部返回北平。
被华北“剿总”吹嘘为“强大的援晋兵团”在河北平原根据地挣扎了十多天,一无所获,狼狈败北,但步骑各部照例向总部报告一番“战果”。根据他们的说法,仿佛要不是命令撤退,早已打到“天边”。其中新编骑兵第四师解送的一名“俘虏”,特蒙傅部嘉许。王克俊曾给我说:“援晋兵团这次胜利在望,忍痛撤退,这完全是受了东北战局的牵制。尽管如此,我们这次也有很大的收获。”又说:“这次凡是我们到达的地方,共产党的行政系统整个被打乱了,就是这一下,也不是一年半载能缓过气来。边区票也是大量地流散出去,这对共产党是有力的打击。”我没说话,不知道王对“援晋兵团”为什么会有这样高的评价?别的不说,单说边区票,我们在解放区可说很少找到花钱的对象,我就曾经领过一皮包,一张未花,原物带回。有的部队因为看不到老乡,只得在离村时放到人家家里几张,用以表示傅部遵守纪律,这会起到什么“打击”作用呢?至于说破坏行政系统一节,这也同样是主观梦想,老实讲我们没被吃掉已是万分侥幸了!
“援晋兵团”是北平解放前夕华北傅作义集团的一次回光返照。部队刚刚回窜,东北解放大军已云集华北,这是傅部万万没有想到的。紧接着傅部主力第三十五军、第一〇四军(暂编第三军)被歼,张家口解放,形势更为紧迫,但傅部还在企图作最后挣扎,摆脱困境,赶紧收缩兵力,打算固守平津。再接着天津解放,兵临城下,这时什么“固守平津”,什么“西窜绥远”,什么“海路逃跑”等等计划,统统成为幻想,只有束手就歼了。在这样的形势下,在伟大的共产党、毛主席英明正确的政策争取下,傅作义将军迫不得已,接受了和平改编。文化古城——北平,一九四九年一月三十一日宣告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