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十一月,第三十五军在平汉路北段的丰台、长辛店一带休整。第二六七师在长辛店附近驻扎。
十一月二十九日,师部在长辛店东街口的一个广场正对第七九九团的装备情况进行“细密检查”,突然参谋处机要参谋跑步送来一份电报,师长看了以后,立即和副师长、参谋长、参谋主任等在广场的一角研究了一阵,马上宣布停止检查,命令部队迅速返回驻地准备乘车出发。我们一同参加检查的各处室的负责人,也都匆匆返回驻所,做出发准备。
当天下午二时许,汽车兵团开来了四百多辆深绿色的而且是很新的美制十轮大卡车,每个连队都分配到四至五辆。我们政工室也单独分配了一辆。当时我还不知道部队要往何处去,临上车以前参谋长才告诉我是到张家口,但究竟是驻防还是作战仍不大清楚。不过我当时有一个猜测,考虑到作战的成分多一些。因为这里有两个征兆:第一,出发的命令下达得很紧急,如果是单纯的移防,不会把“细密检查”半途停止。第二,在这几天以前,傅作义在北平西郊曾亲自指导进行过一次“火焰喷射器”的大演习,我们都去参观过。按照我们通常所体验的一般规律来说,有什么大战役开始,或者要使用哪一个部队,傅作义总要召集这个部队的高级将领开开会,讲讲话,给他们打打气,或者亲自到这个部队检阅一番。这次演习以后,他同样地利用各部队派员参观的机会,召集大家讲过话。讲话的内容,除了从“火焰喷射器”的威力说到战略战术问题以外,也大大给大家打了一阵气。我在参观回来以后,曾对我的秘书强风鸣说过:“你看,不久冬季战役又要开始了。”所以这次部队向张家口出发,我估计是作战的成分多。
部队在当天的傍晚就出发了,第二天三十日下午到达张家口以南的宁远堡(离张家口市区约三十里)。这时已听见枪炮声,张家口的驻军正在外围抗击着进攻的解放军。我们的部队下车以后,稍作休息,立即参加了战斗。据说这次进攻张家口的解放军是华北第三兵团的部队,战斗力很强,因此战斗很激烈,双方均有不少伤亡。激战延续到第二天下午,解放军有计划地撤退了,但我们却以为他们知道了第三十五军已增援上来,不敢打了。就这样,算是暂时解了张家口之围。
十二月五日上午,部队都集中在宁远堡上车待命,这时我才见到了第三十五军军部的人员和第一〇一师的部队。在上车前,我还听到傅作义前一天飞到张家口,同孙兰峰等高级将领研究过是死守张家口还是撤退的问题。当时孙兰峰是傅作义部第十一兵团司令官,又是察哈尔省政府代理主席,直接指挥着第一〇五军和三个整编骑兵旅 五个保安团。研究的结果,听说孙兰峰主张死守,不同意撤退。因此傅作义在张家口略事布置后,仍乘机飞返北平。同时命令第三十五军立即乘车东返,准备担任北平一带的防务,以便抗击东北入关的解放军。
五日的午后,部队乘车从张家口宁远堡出发,经宣化到达下花园。由于战争的关系,这时我已感到一路上呈现出一片萧条的景象,大非前半年我们到张家口一带“出击”时的情况可比。火车早已不通了,公路两侧的远处,时时可以听到枪声。我们一些平时爱唱爱闹的青年政工队员们,也鸦雀无声地站在车上,大家都唯恐解放军拦路伏击,不能够早回北平。
刚到下花园,汽车停住了。当时我很纳闷,为什么部队不前进而要在这个地方停下来?后来才知道前方发现了“敌情”,要等派出去的侦察部队了解情况以后才能行动。为了等候消息,我和师部的几个官佐在马路上来回溜达。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大家都惊了一下,接着就是赶快往自己的汽车跟前跑,以为是解放军来袭击了。后来才知道是一个战友的拐把机枪走了火,听说这个“战友”还受了伤。当时我的思想上认为这是一个很“不吉利”的征兆。就这样我们在下花园住下一直等到天明,也就是十二月六日。
侦察部队的侦察情况怎样,我们并不知道,可是部队在天亮以后,就命令上车出发了。这天汽车在公路上摆开了一字长蛇阵,行进得很缓慢,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因为汽车多,在公路上又拉得很长,形成了一个挨打的架势,大家心里都显得很焦躁。当我乘坐的那一辆汽车快到西八里的时候,就听见前面有了枪声,这时走在最前面的汽车,已经受到了解放军的阻击,据说这是解放军华北第二兵团第四纵队的第十二旅。也许是了解一些“敌情”,或许是白天的关系,这时我的心情反不怎么紧张。老实说,当时遇到解放军一个旅,第三十五军是根本不会把它放在眼里的。可能也就是由于这样骄傲自大、麻痹“轻敌”的结果,郭景云只派出少数兵力抗击,大部队仍坐在汽车上安然不动。后来抗不过去了,这才另派出一些部队增援,同时又因为汽车在公路上摆的太长,深恐解放军袭击汽车,这又不得不电请北平华北“剿总”派飞机助战。不久飞机来了,说起来,这天的“陆空协同”真好笑,地下和飞机联络的“布板”也不灵了,飞机老是在“自己”的部队头上打转转,炸弹也是投在停放汽车的公路两侧。我们不得不赶快下车躲炸弹,气得官兵们骂道:“没有飞机投弹,我们只要注意前方就行了,有了飞机还要躲炸弹,真是岂有此理。”从下花园到新保安,只有二三十里的路程,可是却整整地闹腾了一天,等到飞机走后,已是黄昏时候了,这时前方的战斗暂告一段落,汽车也都开进了新保安的城中。
进入新保安的部队是第三十五军的军部、军直属部队,第一〇一师和第二六七师,另外还有一个保安团,总计一万六七千余人,汽车四百多辆。当时分布的情况,根据我的回忆大体上是这样的:第一〇一师的三个团在鼓楼以西,第二六七师的三个团在鼓楼以东,军部和军直属部队在鼓楼以北,大部分汽车停放在鼓楼东北方向的一个广场上,少数的则随着有关单位停放在街道的一旁。东关由保安团驻守,并由第七九九团派出一个连(也许是一个营),在火车站担任警戒。
当天我以为只是在这里住上一夜,第二天还是向北平开拔的,想不到这一住就住到全军覆灭。因为过去第三十五军参加过不少次的大小战役,虽然有时也失利(像涞水战役那样的败仗,在参加内战以来还是第一次),但是打胜仗的时候总是比较多的,所以我这时的心情仍是开朗的。当部队驻定以后,我照例的用电话和各团政工室联系了一下情况,并带了几个队员到直属部队的驻所看了看,接着又到师部了解情况,当时我没有得到什么新的指示,晚上就很安静地睡了一觉,因为几天来我都没有得到好好的休息。第二天一清早我到师部联络,才知道这一天是第一〇一师向东进击,我师在后方警戒,但第一〇一师连续攻击了两天,都没有打开出路,后来我师参加进攻也没有攻出去。郭景云和师、团长们都非常忧虑。
九日上午,我正和军医处的人员研究安置伤兵的问题,突然听到东八里方向有密集的枪炮声,听说是第一〇四军增援来了,我师和第一〇一师都派部队出击接应,当时大家的精神都很振奋。我到师部了解了一下真相以后,又同几个官佐悄悄地跑到城楼上看望,只见东面浓烟滚滚,战斗很激烈,这时城内也向城外发炮助战,城外也有炮弹打进来。不想一颗迫击炮弹正在我们身边掉下,要不是有一个掩体,几乎把我们的脑袋炸开花,为了避免危险,我们就赶快退下来。很明显,这是一场恶战,解放军是绝不允许第一〇四军和第三十五军靠拢的,如果让这两个军能够会师在一起,以后的仗就有些麻烦了。同样的,第三十五军必须争取和第一〇四军会合,不然就很不容易出城,并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因此这一仗打得很激烈,双方伤亡都很大。但终以解放军的兵力强大,我们攻不过去。郭景云又为了保存一些兵力,不得不退进城来。接着第一〇四军也因打不过来向后撤了,战场寂静下来,希望成了泡影。这一下大家又松了劲,觉得出城是没有什么可能了,但死守又能守出个什么结果呢?虽然如此,一般人也没有什么其他想法,只能是跟着郭景云顽固到底听天由命而已。
一两天后,我接到一个要把一切笨重东西丢掉轻装突围的通知,令即时准备,晚间待命突围。我们政工室分到了一头小毛驴,于是便把一些不必要的文件烧掉了,无法带走的东西也准备丢掉。有的人还想把新从北平买来的一架油印机带走,我当时很生气地说:“几百辆汽车都不要了,还要什么油印机。”我自己是只准备带一条毛毯和便于跑路的球鞋,以及必须携带的干粮和一支随身的加拿大手枪。当我们正在紧张的准备过程中,突然又接到军部下达“不再突围”的命令,据说华北“剿总”来电指示,让我军仍“固守待援”。并说据飞机侦察报告,解放军的强大兵力正在向新保安的外围集中。同时我还听说华北解放军第二兵团的几个纵队都压上来了。想是因此关系,看见突不出去了,不能不“固守”了。
为了“固守”,城墙周围开始加强防御工事,城内也开始挖掩蔽部,以防解放军的炮击。我们政工人员也组织了临时纠察队和宣传队。开始清查户口,检查纪律,向城内的军民进行反动的欺骗宣传。接着在城内的部队,又开始挖交通壕,在重要的交通路口,构筑工事,设置障碍物,做了必要的巷战准备。政工人员除了协助部队“征集”构筑工事的材料以外,还动员群众组织抢救伤兵的担架队,闹得群众敢怒而不敢言。这些日子我已有些坐卧不安,到处无目的的乱转,有时到师部聊一下,有时也到军部走走。记得有一天下午,我到军长住处时,见郭景云一个人半卧在炕上,炕桌上放了一副牌九,还有纸烟和花生等等,他看见我就问:“林主任,你害怕吗?”我说:“有军长在指挥,我怕什么!”接着他给我丢过一盒前门烟,说了一句:“好样的!”我知道他这几天心情不好,没有让我坐下,我就退出来了。到了门口,我问他的卫士:军长桌上放一副牌九干什么?是不是有人耍钱被军长抓住了?卫士低声对我说:“是打卦用的。”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这时的郭景云已是六神无主,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了。
这几天城内的粮食、弹药都感到缺乏了,尤其是炮弹。因为从张家口出发以来,消耗很大,一直没有得到补充,这就不得不靠飞机空投。可是国民党空军人员的空投技术真是够低的,在投运粮食和弹药时,我们有时看见降落伞在头上打转转,但一落就落在城外很远的地方,给解放军送了礼。大家都骂空军人员“太不中用”。有一天我正在师部看到我们的师长把第七九九团团长找来,态度很严肃,要他马上派部队把火车站拿回来,因为火车站原来是第七九九团派兵防守的,也是在前两天被第七九九团丢掉的。不久第七九九团的部队出击了,打得很凶猛,师长他自己还到东关尽头的一个街头堡里亲自督战。第七九九团虽然发起好几次冲锋,但由于解放军的兵力强大,始终没有拿下来。这一仗第七九九团的兵力几乎伤亡了一半。
在新保安被围的日子里,解放军对第三十五军的围攻是军事、政治双管齐下的。在政治方面,一到晚间就可以听到解放军的战场喊话,后来白天也能在城楼上看见解放军在城外竖起来的大幅白布标语,此外还不时投进来大批宣传品。例如《告蒋军官兵书》、“通行证”等等,还有专门为新保安被围时的情况(内无粮草、外无救兵)所画的宣传漫画。总之,都是希望第三十五军官兵能够迅速觉悟、放下武器投向人民的内容。但由于自己受了多年的反动的宣传教育,看过以后也无动于衷。即使少数人思想上有些波动,在当时严密的控制下,也不可能会有什么行动。在军事方面,解放军有时寂静无声,有时攻城攻得很猛烈,炮弹就像下雨一样,打得我们在掩蔽部里都抬不起头来(第三十五军政工处处长张鸿恩就是在掩蔽部门口被炮弹打伤的)。在那些日子里,城内躲炮弹就好像小孩子躲石头子一样,我们有时上街,如果遇到解放军炮击,街上又没有交通壕(因为交通壕不是所有街道都有),那就只好从墙外跳到墙里,或者从墙里跳到墙外,这主要是躲迫击炮弹,遇到山炮或榴弹炮,那只好送命。一些连队的传令兵和修理电话线的通讯兵,被炮弹炸死的就不少。解放军在围攻新保安的时候,主要在东城打得激烈,在西城也猛攻过两次,城墙也被打开了两个大缺口。由于第一〇一师的拼命死守,同时城外又是开阔地,所以解放军一直没有从西城攻进来。
大约是十二月二十一日的下午,解放军开始进攻东关,所有大炮都向东关射击,震动得坐在掩蔽部里连说话都听不见了。第八〇一团伤亡惨重,保安团也被打散了,剩下不多的官兵都退到城内来,东关就这样被解放军占领了,战斗也暂时停下来。新保安城的东关,面积并不很大,也不过四千多平方米,据说在解放军发起进攻的五分钟内就落了几千发炮弹,由此可以想见当时解放军的炮火是何等的强大。这一天我们都没有好好吃饭,已经没有法子做大锅饭,只好在掩蔽部门口用小锅轮流做,吃完几个人再做一锅,这时吃的已是空投大米,所以往往做得半生不熟。记得那天我刚刚吃完晚饭(说吃晚饭,实际上已经是半夜了),突然又听到猛烈的枪炮声,我们还以为和平时一样,是解放军不让我们得到休息的机会,扰射一阵就会停止的,想不到越打越激烈,越打越凶猛,拂晓时东南角阵地上喊杀声也断断续续的听见了。我和政工室的几个干部紧张地待在掩蔽部里,等候派出去联络的人员回来汇报消息,可是等到天大亮,也没有见到人影。
十二月二十二日上午 ,第八〇一团团长李上九,突然跑到我的掩蔽部来,神情很慌张,问师长在哪里,我说在西院。因为这时电话线被炮弹炸断,电话不通了,所以他从后半夜就没有和师部联络上。接着我问他外面情况怎样?(他的部队是在城墙东南角担任防守任务的)他说:“不行了,部队打完了,解放军已经突进城。”当时我的脑子里“轰”了一下,但在表面上仍故作镇静。他走后,我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我的秘书,他叫我也到师部去看看,我让他把政工室的人员招呼好,便抱着“生离死别”的心情,看了看“战友”们,走出了掩蔽部。当我跑到西院一看,师部的人员一个也没有了,这时我的神情很紧张,不顾一切地往大门外跑,幸好在门口还找到特务连的一个站岗的战士,我问他:“你们连长在哪里?”因为师部转移,特务连长是应该知道的。他回答我,他们的连长在交通壕的掩蔽部里。接着我就爬进了交通壕,找见特务连长,由他才把我领到师长的掩蔽部,这是临时利用的一个商店放货的砖砌地窖,在门口正碰上师长往外走,可能是要出去督战,满脸流露出一股杀气,副师长正在拦住他说什么,他们都没有和我说话,只是副师长摆了一下手让我进去。我到里面看见有几个参谋人员默默无言地坐在那里,满地都是烟头,有几部电话机,因为摇不通,也都静悄悄地摆在一边。一个姓郭的参谋拉我坐下,在我耳边悄悄说了一句“今天情况很不妙”,接着又在我手上写了一个“死”和一个“俘”字,意思是不死就要当俘虏,我苦笑了一下,也没有说什么。这时街道上的枪声打得很密集,已经能够很清楚地听到喊杀声,我知道这是已经开始巷战了。
不久副师长随着师长进来了,副师长说:“我们转移到鼓楼去。”这时已听到特务连的战士上了房,正在房顶上和解放军战斗着。我们一伙有十几个人,从地窖绕道跑到街南的一个铺面里,准备由路南跃进到路北,再转移到鼓楼去。本来只有几十米的距离,可是整整绕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目的地。因为守卫鼓楼的军直属部队的重机枪,正在向东街射击,而进城解放军的冲锋枪则步步往西打,我们却要从街南往街北跃进,这简直是过“鬼门关”。还是师长有“经验”,他一方面关照我们注意,接着就亲自集合了各方面流散的二三十个战士,叫他们上刺刀,让号兵准备吹冲锋号,预备向东街冲锋。另一方面他又用“旗语”和鼓楼上的军直属部队联络,让他们暂停射击,只听一声“冲锋!”“杀!”他就往北跑了,我也跟着过了这一关。这时东街上已横躺直卧地堆了不少尸体。
当我们到达鼓楼的时候,很多被打散的官兵都退到这里来了,人越来越多,几乎挤不下了。这时东街和南街的解放军拿着小红旗,步步逼近,城外的炮弹也密集地向鼓楼的周围打来,把小小的鼓楼全部封锁了。不过这时西街和北街看起来大体上还安静,副师长对师长说:“让泽生到军部去联络一下,叫他向军部报告,师长正在鼓楼亲自指挥阻击。”同时还专意让我快走,我知道他是照顾我。但鼓楼四周已被解放军的炮火所包围,出鼓楼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记得当时工兵连杨连长奉师长令,上鼓楼上看情况,结果刚上鼓楼就被炮弹打下来了,立刻头破血流(解放后在呼和浩特市我曾见到他,不过他已成了一只眼)。我利用了解放军发炮的间隙,拼命地向外逃跑,总算跑出去了,并爬进了交通壕。从交通壕往北转西,就是第一〇一师的阵地,他们不让我通过,后来碰见他们的连指导员,才放我过去,因为这个指导员认识我,同时我又说明是奉命去和军部取得联系的。有人问我:“前面的情况怎样?”我说:“情况很好。”看来这一个连队,还不知道解放军已经进了城,更不知道已经快接近鼓楼了。往军部应该是向北走的,因为走错了交通壕,我却盲目地向西走了一大气才爬出交通壕。回头看东北方向的汽车场,已被炮弹击中着火,原来军部所在地的周围,成了一片火海,到处都是号声、枪声和喊杀声。
我坐在交通壕的壕口上,点了一支烟,正在犹豫该走哪里去找军部的时候,见到师长和副师长在另一条路上也绕过来了。副师长问我:“你半天才走到这里?”我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心里想这真是“寸步难行”啊!同时我看见师长的脸好像唱《伐子都》的子都一样,鼻梁和眼眶的周围都是黑的,不禁有些为他忧伤。后来师长说:“走!找八〇〇团去!”因为第八〇〇团是防守东北城角,大概还负有警卫汽车的任务,几天来一直没有和解放军打过多少仗,他想这个部队还比较完整,也许还没有和进城的解放军有多大的接触。于是我们便绕到北城西面向东朝着第八〇〇团方向走去,正碰上第八〇〇团也垮下来了。垮下来的官兵都向西跑,和我们正碰个对面,我见到第八〇〇团的刘团附,还有一个政工干事也跑过来。刘团附哭着对我说:“主任!我们不行了。”我看到这种“兵败如山倒”的情况,也不由得眼睛湿润了,正准备再问一下情况,师长却转过身来,用左轮手枪指着我们说:“你们干什么?”接着又说:“快到南面截住部队去!”说南面也不过是几十米的距离。我刚往南走了几步,碰见我的那个政工干事(他是干四团的学生,陕西人,外号叫聋子,名字记不起了),在背后喊了一声:“主任!你的绑腿散了!”随后他又拉了我一把,悄悄地对我说:“你看北门城楼上已经插上了红旗。”这是解放军已经占领了这个地区的标识(或许只是一位战士刚把红旗插上)。这时我没有主意了,稍一迟疑,刘团附和师长已被败兵冲散,一个都看不见了。接着他又说:“我们到伤兵掩蔽部待到天黑再说。”这时已是下午四时左右了,也许是过于紧张,或者是过于疲劳的缘故,我有些走不动了,我向他说,是不是我的腿上“挂花”了?他说:“没有,可能是棉皮靴太沉了。”接着我就在一个被打死的“战友”的脚上,脱下了一双球鞋换上,才感到轻松一些。
伤兵掩蔽部是在北门西头的城墙脚下。我们刚在伤兵掩蔽部坐定,还没有抽完一根烟,就听见解放军在城墙上投了一阵手榴弹,跟着就听见他们从城墙上跳下来。在快到我们掩蔽部的时候,打了一梭子冲锋枪,问里面有人没有?我说:“有!”又问:“是什么人?”我说:“是伤兵。”外面又说:“是伤兵就不要乱动。”过了几分钟以后,又来了一队解放军,照样在洞口附近打了几枪,也照样问了几句话,不过这次是加问了一句“有没有武器?”我说:“有。”外面接着说:“交出来!”我把武器和子弹丢了出去,他们也就走了。接着又来了第三批的解放军,除了像前面的问话以外,又再加问了一句:“有没有能行动的伤兵?”我说:“有!”外面说:“出来吧!”我和我的那位干事只好硬着头皮出来了。当时解放军看见我们和士兵穿着的服装一样,认不出是军官,所以还很亲切地和我们握手,并且还说了很多安慰的话。就这样我们都当了俘虏。这时各地的枪声也渐渐地停止下来,在我们经过西北城墙附近第一〇一师阵地时,看见很多被击毙的“战友”尸体,也看见了许多丢弃的枪支。我想,这一下第三十五军是全军覆灭了。傍晚时全部战斗结束,说也奇怪,天也紧随着下起大雪来了,好像是要埋葬整个旧的世界。
就在十二月二十二日的晚间,被俘的人员有一部分集中在东八里的一个小学校里,我也在其中。大家都忙着吃饭,我却拼命地抽烟,因为这时我还在想着怎样逃跑的问题。后来考虑到我是南方人,口音不对头,天又下了雪,不好跑了,所以就在一个讲桌上睡了下来。夜间解放军的指战员们,曾两三次询问这里面有没有军官,我听了也没有吭声。直到天明,有一位身背盒子枪的解放军官跑到教室来,看样子是个干部,进来一开口就问:“你们哪一位是林主任?”我看已经隐瞒不了了,就应声回答:“我就是。”他很客气地拉了我一下,并告诉我说:“你们师长、副师长都在东院,正等你去吃饭哩!”我随他到了东院一个老乡家里,果然看见师长、副师长他们都在一个炕上坐着,炕桌上摆了酸菜熬肉和大米饭,他们叫我吃,我没有说什么,拿起碗来也就饱餐了一顿。这时我知道了大部分“头头”都被俘了。
解放军是优待俘虏的,对被俘的第三十五军的高级军官则更优待,在转送我们到涿鹿县去的时候,都是用汽车运输的。当我们的汽车路过新保安城边的时候,在树林子的一头,突然看见了一个用枕木写着红字的桩子,我有意识地看了一下,只见上面写着“国民党第三十五军中将军长郭景云”。
到达涿鹿县城南的一个村庄以后,这里已经收容了大批的被俘军官,也有张家口的国民党、政工人员。在被俘的军官中,除了第二六七师的师长、副师长、参谋长、团长和各处室主任以外,还有第三十五军副军长王雷震(当时他正害着伤寒病,解放军对他很照顾,有一个警卫员在照顾他),第一〇一师师长冯梓、军部参谋处处长贾承祖、副官主任关一之等等,由于第三十五军被俘的高级将领都集中在这里,解放军某部的吴政委还来这里讲过一次话,主要是讲宽大政策,希望我们安心学习。他的话讲得很好,大家对他都有好感。某部的敌工部部长甄华同志也来看过我们,还请过一些人吃面条,给我送来手巾、肥皂、牙刷和火车牌牙粉。
我们这批被俘的第三十五军军官,在北平和平解放后,有的被释放了,有的根据自愿留在解放区学习。在共产党和毛主席的宽大政策教育下,绝大部分人员的思想都有了转变,认识到昨非今是,陆续地参加了革命工作,得到了适当安排,在国家的军队和机关里担负着各种不同的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