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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 梓
傅作义部（以下简称傅部）第三十五军，是傅嫡系部队三个主力军之一，辖第一〇一师、第二六七师（原暂编第二十六师）和第二六二师（原暂编第十七师）三个师。傅到北平任华北“剿总”总司令后，把这支部队控制在北平附近，作机动使用。远距离活动或急用，以汽车输送；近距离活动，仍以原有骡马驮载、挽拽，指挥员乘马，其余步行。涞水战役（解放军叫保北战役），就是这样，算不上摩托化。汽车输送时，师长也是坐十轮大卡，没有吉普指挥车。打起仗来，只得徒步指挥，远不如乘马方便。也不全是美械装备，在最后被歼时，还有苏式机、步枪、日造山炮。三个师战斗力也不平衡。第一〇一师是老部队，战斗力较强。第二六七师是原胡宗南部第二十六师，曾被解放军击歼一次后，由各部抽调干部，补充新兵，重新组建的，战斗力较差。第二〇一师的三个团是：第三〇一团（以下简称一团），是第三十五军的老底；其余两团是在抗战初期，忻口战役太原突围后，由其他部队编入的。第三〇二团（以下简称二团）是原国民三军独立第七旅的一个团改编而成的，第三十五军军长郭景云曾任这个团的团长；第三〇三团（以下简称三团）是由山西部队的一个团改编而成的。
一九三九年，傅部归第八战区后，移驻绥西后套
，那里比较偏僻，环境较好，干部私心杂念少，很多政治干部是由延安来的；第三十五军也派干部到延安抗大学习。傅把解放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改名为十项纪律，严格执行。官兵过着极艰苦的生活，战斗作风和群众纪律都较好。决心抗日到底，不当汉奸亡国奴。
部队进北平后情况大变，干部逐渐腐化堕落，贪图享受，广大士兵直接间接受到共产党宣传，提高了觉悟而不愿继续卖命，从而部队素质每况愈下。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下旬，第三十五军（欠第二六二师）在北平西南丰台、长辛店一带集结休整。二十九日忽奉命急援张家口，出发时已到下午，我师在先头行进。途中大休息时，师侦察人员下车侦察，得到了一些材料，经综合分析判断，发觉我们去张家口的行动，解放军已知道。我感到惊奇，向郭景云军长（以下简称郭）作了汇报。他听后，并看了些材料，发火说：“我说总部有了八路（郭对共产党解放军的习惯称呼），不假吧！咱们还没动，人家都知道你去哪，以后这仗怎么打！”当时我只感到惊奇，但判断不出个正确结论，郭即判断为总部有人通敌。三十日下午，到了张家口，随即协同友军攻击万全方面的解放军，解放军撤退。十二月二日，又协同友军击退宁远堡方向的解放军。三日，张家口外围已无情况。四日，傅飞来张家口，召集军以上干部开了会。傅回北平后，发现东北解放军已南下，这才急令第三十五军五日速回北平。原定我师一早先行。出发前，郭告我说：“你不能先走啦！总部来电着第二五八师（原暂编第十师）临时归我指挥，一块回北平。你知道，我不能和安小个子（第一〇四军军长安春山）一样，谁归我指挥，就把方便让给谁，让第二五八师先走，你后走。”接着辎汽第一团的陶营长来说：“军部抽调汽车到张家口。”我以为是给第二五八师调配汽车。午时，汽车载面粉回来，汽车队的干部说：“军部的面粉，让每个汽车搭配装运。”过午，军部通知说：“第二五八师因抽不够汽车，不能一块走了，仍着我先行。”出发时已下午一时许。在张家口至宣化的中途，遇到由宣化撤出的胡团长告我说：“下花园附近和以东地区，已发现情况，路过时要注意！”过下花园时，南山已有枪声，先头部队在鸡鸣驿山脚下的公路上，被又宽又深的壕沟阻隔，汽车不能通过。这个沟左起峭壁式的山脚下，紧靠铁路，铁路一侧打着很高的石坝，下面就是大洋河。公路、铁路并靠，山脚到大洋河相隔很近，这段狭路还很长，沟宽三四米，深二三米，长十几米，车过不去，于是赶快把工兵连调上来。挖出来的土不够填沟，可能是把土倒到大洋河里去了，还得到别处取土。挖倒沟壁，做斜坡路，也得相当时间。车停的时间长了，郭赶到前面发火。他看过这个沟后，感叹地说：“真他妈的挖到点子上啦！他们地形熟，这手做得多绝！前边情况怎样？”我说：“部队下车向鸡鸣驿前进啦。”沟修得能过车后，已近黄昏。军部通知，今晚在此附近宿营，军部驻鸡鸣驿，第一〇一师驻鸡鸣驿附近，第二六七师驻下花园附近。
六日早，郭率第二六七师和第一〇一师第二团先行，令第一〇一师（欠第二团）顶住后边和南边追来的解放军，掩护部队安全通过山下隘路后跟进。第二六七师攻下西八里向新保安进击时，前来助战的飞机又轰炸了自己人（在张家口外围作战时，蚊式战斗机就曾把我师第二团的白营长炸死，他是郭曾经当团长时的老连长，使郭又痛又恨）。午后，西八里、西水泉、新保安之间停满汽车和炮兵，下花园方向追来的和由涿鹿县渡过大洋河北来的解放军，紧追猛冲，要袭击汽车和炮兵，展开激烈战斗，有两个营长伤亡。我到新保安西北山坡上找到郭军长，报告了后边激战情况和飞机滥炸之事。他气忿地说：“飞机又炸自己人啦！那架飞机的号码是九〇五号，我已向总部发电报追问。飞机上也有了八路啦，这仗怎么打？！”我说：“打过了新保安快前进吧，这块地形久打不好！”他说：“你别管啦，可不能让八路冲过来！”我师进新保安后，天已黄昏，在西城墙上布置防务时，解放军集中炮火猛烈袭击。初进城里，部队毫无掩蔽，造成不少伤亡，我师常效伟副师长就是在这时受重伤的。当晚驻新保安。七日早，令我师（欠第二团）攻击前进。攻下车站后，发现解放军阵地内留有一些遗体，我即想到，解放军的打法变了，不是打不赢就走，而是硬拼啦。我把两个团都展开，沿公路方向主攻，打了一天，突破了不少阵地，但没打到东八里，晚上撤回城里。第二天（八日）拂晓继续进攻，主攻方向改在右边，反复猛冲，曾一度突破了解放军东八里的阵地，但因解放军兵力雄厚，火力炽烈，工事坚固，打开通路确不容易。又拼了一天，仍未攻下。这次解放军的打法和以往不同，一方面硬冲，另一方面硬顶，对峙线交错难分，以致飞机投弹往往误伤了自己人。第三天（九日），郭亲率两师（欠我师第二团，留在城内守城），又打了一天，连东八里也没有打到，伤亡很大，士气沮丧，郭也只好服气，撤回城里（第一〇四军来援之事，郭当时没有详细告我，第三天的攻击是不是要和第一〇四军会合，现在我记不清了）。援军撤走后的一个晚上，忽然奉命要轻装突围，汽车、重武器要彻底破坏，重伤兵不带。正在准备中，忽又决定死守待援。于是分配了防守任务，我师担任城的西半部。防御部署是：第三团守城的西北角（由北门至西门），在解放军居高临下的瞰制下，防守较困难；第一团守西南角（由西门至南门），地形较好，但该团伤亡较大，兵力已弱；第二团为预备队，着该团构筑向东防御阵地，准备巷战的工事。每晚在军部开碰头会，汇报当前情况，研究下一步做法。这时王雷震副军长病重不能参加，田士吉参谋长虽参加但很少发言，郭传达一下傅的来电指示，电报始终没有让开会的人看过。郭临战时，在枪林弹雨中，能带头冲杀，确是一员勇将；但他文化不高，运筹帷幄，研究战术，在图上指挥，却没有一套。十二月中旬这十天时间，没有激烈战斗。补给断绝，只靠空投，空投场日渐缩小，时常偏投城外，解放军放心用、吃（不会有假、放毒），城内守兵，望空饿叫！
围城期间，解放军积极地开展政治攻势：立标语牌，以空炮弹壳打宣传品，夜间到处喊话，听得真清。约在十五日前后的一个晚上，我收到了一封信，拆开看过，思想震动，找送信人，找不到了。信上说：“我是甄梦笔，甄华是我的新名，我这几个字，你还可以认得出是我写的……你们完啦！……快率部起义吧！……”甄华是我的一位老同学。一九二六年冬到一九二七年上半年，我俩都在太原，甄梦笔是国民党内的共产党。一九二七年春末，国民党派人来太原清党，甄华逃回我县（山西平定）被捕，后经营救出狱到日本留学。抗日初期回国，我在山西离石和他见面，那时我是第三十五军第一〇一师的营长，他到我营教过向日军喊话的日语口号，并鼓励我好好抗日，旧事未提。这次看到他的信后，我的思想曾激烈地斗争过。甄华说：“你们完了！”这我相信，但起义的事，不好办，部队毫无思想基础。这师的三个团长，都是绥远的学生，住了傅办的绥干团，毕业后分配到这个部队培植起来的，是一些所谓“家生驹子”，跑不了的干部。郭军长是由这个师的师长升任军长的，师里的第二团，是他当团长时由独立第七旅带过来的，在这个班底上怎能搞起义呢？！我的思想也没有准备，当然不想反动到底，但先傅作义投降是不愿做的。我偷偷地把信烧掉，没有同别人说过。这时从收音机里，可以听到国民党起义、投诚将领们的宣传，并有对傅的宣传消息。这时，每晚碰头会上，郭再不说傅的来电指示了。我想这时傅该怎样指示呢？！还说死守待援，援从何来？能说死守守死吗？如果说“死守待机”，还能使人相信。我在那时的思想就是以“死守待机”为精神支柱的，总认为傅是不会不管我们的。最坏的结局，就是傅下令着我们投降，做北宋时的杨业
，这样我们也好重新做人，建功立业。当时，我所以加强构筑工事，让宣传部门，编造谣言，鼓舞士气，自己还给主要干部讲些幻想的道理，就是想死守待机。
二十一日下午，解放军开始发动攻击，城外零星据点都被压回城内。二十二日拂晓，解放军发起总攻，曾突破第三团阵地，后又恢复。上午解放军已占东城，第二团全部展开，向东激战，在下午三时前后，我和郭军长通了最后一次电话。他说：“完啦，你过来吧！”我说：“我这儿还没完，我派部队把你接到这里来！”随即电话不通了。我这时还控制个工兵连，令史连长冲到军部把军长接过来。接着第二六七师温汉民师长，不知由哪里绕到我这掩蔽部里，他说：“东部全完啦！军部已过不去。”不久史连长血渍斑斑、气喘吁吁地进来说：“我连伤亡已无几人了，冲不过去啦！”我说：“你去裹伤！”这时第二团的政工主任王德全进来，可能有事找我，我没等他说话，就对他说：“你快去设法和解放军联系，说咱不打啦！败局已定，为什么再死人呢！”他看我很难过，可能有话没说，只说：“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就去。”近半小时后，他领着解放军的一位干部和两个战士，来到我的掩蔽部，我下令各团停止战斗。解放军干部看见我打了电话，外边枪声已稀疏，他说：“我回去报告我们首长去。”不久城里的枪声渐停，黄昏时，战争已告结束，第三十五军全部被歼。晚上解放军高级首长接见了我和第二六七师温汉民师长以及我师的樊参谋长。第二天（二十三日），把我一个人送到兵团敌工部前训处和甄部长、吴处长见了面。他们对我热情款待，甄部长对我作了批评和热诚开导，还陪我到涿鹿县城买了些日用东西。
在前训处看到的小报上，才知道郭景云已被击毙。以后到解教团学习时，又听说郭是打两枪自杀的。一九八一年和王雷震在大同见面时，他说：“……枪响第二声后，郭才倒下，当时以为是打两枪自杀的。我出掩蔽部被俘后，到了一个较安静的地点，才发现我的军帽上有个弹孔，估计郭第一枪是打我的，第二枪才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