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浦东南汇县周浦镇,这个镇距离上海市区只有十几里地,是个小镇。镇上一品斋生产的豆腐干和三阳南货店的火炙糕却远近闻名。
我出生在一个贫苦家庭。祖父和外祖父都是木匠。父亲却读了几年书,能够到地主家去教教门馆,但生活也艰难得很,常靠借债度日。几年之后,满身是债。每逢除夕,父亲外出躲债,债主们提着灯笼来家讨债,挤在屋里,坐着不走。母亲忙着说好话应付他们,真是不堪其苦。这样的生活过了好几年,为了躲债,我们全家只好携带随身东西秘密地逃往上海,离开了故乡。在上海,父亲仍然找不到正式工作。连年失业,吃尽当光,连脚桶、铜壶等物,只要当铺能要的东西都典质一空。那时我虽年幼,却学会了当东西。每次出门,我拿着父亲交给我典当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走向当铺。当铺门口,墙上大书一个吓人的“当”字。我来到当铺门口,因为典当东西是件丢脸的事,害怕被人瞧见,先看看周围有熟人没有,没有发现熟人,我就轻轻地跨进当铺,再看看里面有没有熟人,肯定没有熟人了,我才拿出要当的东西,走到高与人齐的柜台前,双手把东西捧上去。朝奉(即当铺先生)用戴着老花眼镜的眼睛看了看东西,故意表示不要,我低声哀求,他才表示可以收下,然后向账房唱出所当的东西和当的钱数。账房写好当票,由朝奉把当票和钱一并交给我。我握着这来之不易的钱,感到一阵心酸,赶紧跑回家中,把当票和钱如数交给父亲,好买米做饭。
父亲教我识字。他先按照《千字文》教我学方块字,后来读那时的新书《蒙学课本》。稍大一点以后,我学会看小说,又读《左传》《古文观止》。父亲给我取名“执中”,号“效汤”,这是从“汤执中,立贤无方”的典故中引出来的,我嫌“效汤”这个名字不好听,一直没有用过。父亲失业三年之后,有位邻居劝我父亲说,你既有文化,为何不去开办一所学校,自己教书谋生呢?父亲接受了他的意见,借些钱,开设了一所养中学校(地址在上海的南无锡路),我们家的生活才勉强能够维持。我也在父亲设的小学里读书。那时父亲加入了基督教,江长川牧师介绍我考入教会学校中西中学读书。中西中学的前身叫中西书院,后来改名为东吴大学,其原来校址就改建为中西中学,后来又改名为东吴大学第二中学。我在那里读了五年书毕业。东吴二中几年的学习生活,使我获得了良好的英语基础,这所中学很多课程都使用英语课本,由外籍教师教学。我苦学了几年,英语大有长进,这对我后来采访外交新闻很有帮助。东吴二中毕业以后,我是全班同学中学习成绩最好的一个,可以免费进入东吴大学或上海的东吴法学院学习,但为了挑起家庭的生活重担,我只好放弃升学的念头。从1919年起,我就跨进社会,为衣食奔波,当过店员、描图员,到母校代课。1920年至1921年间,我在基督教慕义堂任理事,后来获得一个机会到工部局外国监牢教外国人说上海话。以后又调到工部局所属救火会、水上巡捕房去教外国人说华语。这样我就比较多地接触到外国人,英语说得更好。工作提高了我的英语水平,我可以看懂英语报纸、杂志,甚至开始为英文月刊写稿。但最后我却进入报馆当了新闻记者一直干了32年,成为我的终身职业。
顾执中保存的部分记者证
在上海市区比较热闹的地方有一条路叫山东路,这条路中间从九江路到福州路的一段叫望平街,从福州路再往南叫麦家圈。那时上海的所有报馆几乎都集中在望平街上,从北到南,隔开几步,就可以看见一家报馆。在最北端的是《民国日报》,在汉口路山东路拐角或其附近的有《申报》和《新闻报》,再往南有《时事新报》。在望平街上各据一隅、望楹相对者有《时报》和《商报》。这种报馆集中的情况跟伦敦的报纸多集中在舰队街的情况相仿佛。
为什么上海的报馆多集中在一处呢?这无疑是为了便于发行的关系。原来上海的报纸都没有自己的发行组织与发行网,每天早上5时左右报纸印出后,即批发给报贩。按月看报的读者向报贩订报,零星看报的读者也向报贩买报。为了及早使报纸到达读者手中,报贩早上的时间十分紧张。这样,报馆集中在一处,就可以帮助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和距离内取得各种报纸,并以最迅捷的行动分送和贩卖早上新出版的报纸了。由于这种原因,新开办的报馆,除非自己有发行力量可以设在别处外,都得设立在这里。否则,设在离望平街稍远之地,报贩便不给它推销报纸,这家报馆就不能存在。这种情况直到七七抗战之后,才稍有改变。
我最初在《时报》当记者,后来一直在《新闻报》工作。下面就谈谈我历年采访中的重要事件以及报海生活中的其他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