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秋,国民党在上海租界召开二届四中全会的预备会议,开了好几天,以内部意见分歧停顿下来。1927年末又在南京召开预备会议,准备预备会议开完后,就正式举行四中全会。
上海各报馆对这个会议极为重视,除南京当地原有记者外,各报馆都派特派记者前往采访。《申报》派了金华亭,《时报》派了金雄白,《时事新报》派了叶如音,《新闻报》派了我,彼此在采访消息上,又展开了剧烈的竞争。
那时南京虽然已是国民党政府的首都,但市街狭小,设备窳陋,白天自来水不清,入夜电灯不明。全市找不到一家设备比较好的大旅馆。招待国民党中央委员的成贤街成贤旅馆房间虽多,但建筑陈旧不堪,每一房间的面积小得像鸽笼,还不及上海八仙桥的小旅馆。全城比较热闹的地方还是夫子庙地区,那里有戏院、茶楼,有几家规模较大的饭店。
《新闻报》南京采访科设在夫子庙地区的姚家巷,一楼一底,楼上是办公室和用板隔起来的卧室。我初到的时候,南京采访科还没有一个外勤记者,住在南京采访科为《新闻报》兼搞些新闻工作的是杨千里。杨曾任无锡县知事,能文章,治金石,字也写得好。杨以外,只有一个跟上海通长途电话的青年与一个工友。不久曹天纵、俞树立、廖寿昌相继来担任新闻采访工作,南京的采访科便热闹起来。
1927年秋,何香凝自广东抵上海时,顾执中在渡轮上向何采访消息时所摄。
国民党中央委员的成分是相当复杂的,其中如张继、谢持、邹鲁、覃振等是西山会议派;吴稚晖、李石曾是无政府主义派;陈果夫、陈立夫以及后来的张道藩、潘公展、方治等是C.C.系;孙科、伍朝枢,宋子文、孔祥熙、王正廷以及后来的宋美龄等为亲美、亲英分子;还有多愁善病满口孔孟而本质极为反动的亲日分子戴季陶;以饮酒自遣的叶楚伧;好吃鱼翅海参的谭延闿;半身不遂坐在椅上由人抬进抬出的张静江;比较进步敢于跟蒋介石抗衡的则有粤方委员何香凝、陈树人、经亨颐、郭春涛、丁超五、王法勤、王乐平等。所谓粤方委员并不一定都是广东籍,如经亨颐是浙江人,丁超五是福建人,他们在思想上和主张上与粤方委员接近。还有些徘徊其间者为蔡元培、邵力子、于右任等。至于曾任军职的中央委员如李烈钧、柏烈武、李济深等,除李烈钧外,我没有接触,所以知道得少。
无论预备会议或正式会议,国民党都是关起门来举行,不邀请新闻记者参加。但新闻又非采访不可,于是新闻记者只好在开会时等在门外,看看谁来参加,谁缺席;等到散会后,大家分头去找比较熟稔的委员,探问一下当天开会的内容和讨论情况。我们就根据这样获得的消息,拍电报或用长途电话报告给上海。
这些国民党中央委员对待新闻记者的态度各有不同。有的一言不发,甚至索性拒之门外,不予接见,像何应钦、宋子文等就是,我对这一种人,就放弃采访,以免浪费时间;有的是笑里藏刀,别有用意,企图利用新闻记者做他们进行政治活动的工具,如陈果夫、陈立夫等就是,我对这一种人小心谨慎,分析其内容,以抉择取舍;有的是天生的好人,看见新闻记者不但讲话随便,就连皮包里的秘密文件也拿出来给我看,像蔡元培、李烈钧等,我对他们自然衷心感激,但发表稿件时不能没有分寸,防止发生问题时连累他们;有的人是讲话讲不清楚,听了使人莫名其妙,像谭延闿等;有的人跟我们原是同业,彼此很熟,反而要避嫌疑,以免发生问题时连累他们,像叶楚伧、于右任、邵力子先生等,我也并不常去看他们。对于我来说,我最喜欢去看郭春涛先生,他记忆力强,分析问题清楚。他的一席话,实际上就等于一篇很精彩的会议记录。我每次把与郭春涛先生所讲的话作为基础,然后再加以补充整理,写成一篇完整的新闻稿。发表以后,不但第三者以为这种新闻是由我们目击而写成的,就是国民党本身也疑神疑鬼地以为真的有人出“后门”,把新闻“走私”给我们。最可恶的是陈果夫,竟然无耻地造谣说我曾偷看他的皮包,我从未去看他一次,他的话完全是无稽之谈。最后国民党中央党部竟向《新闻报》提出要求交出我这个人来,报馆转告我,我愤极置之不理,他们对我也无可奈何。
那时南京跟上海间传递消息,只有两种工具,即电报和长途电话。这两者都是公开的,大家都可以付钱使用,而且拍电和通话的时候都在晚上,拥挤不堪。我估计会议闭幕那天,定有长篇宣言、决议和讨论情况等,数量至少要在一万数千字,单用电报和长途电话,无论如何是难以完成任务的。我就把这一问题提出来跟俞树立等商量。我主张除电报和长途电话以外,还应找另一种传递消息的工具。那时无线电报还没有公开营业,只有高级的军事机关设有无线电台。我们如能得到军事委员会的负责人李烈钧的同意,准许我们使用紫金山的军用无线电台,把会议消息的三分之一拍送上海,由上海《新闻报》馆的无线电台收取,其余的仍以长途电话和电报传递,那么这一问题就可以解决了。不过事情要做得极为秘密,因为万一传出去,各报都援例请求,我们的消息还是要被挤塞住,不能全部传递到上海。俞同意我提的办法,我们一起到军事委员会去找李烈钧,李表示可以帮忙。我们就请他下令给山上的无线电台负责人,由我们持令前往接洽,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然后我们准备三个又快又准的人译电码,两个最熟练的人通长途电话,并准备好夜深充饥的点心、提精神的人参以及运送稿件的车辆等。
预备会议开得很久,甚至连星期天上午也不休息。有一次预备会是星期天上午在汤山举行的。我和俞、曹等驱车前往,仍守候在会场外面。大家趁机在汤山洗了温泉澡,笑笑谈谈,不觉已是下午2点钟,腹中饥饿,可是会议还没有散。等得实在不耐烦了,俞等主张在近处吃些东西,然后再来。我等候已久,会议快散了,如我们一走,正好散会,这些“要人”们匆匆而去,我们就白等了,不如再待几分钟。俞等同意。果然不到10分钟,会议开完了,大门一开,“要人”们一拥而出,我们在他们未上汽车之前,迎上前去,各找对象,探询会议的内容和结果。这样,几分钟之内,人去楼空,而我们也得到了很多新闻。俞先生对这次经验,记得很牢,到上海跟同业们谈话或向学新闻的学生讲演时,常把此事作为例子。他要求大家记住:新闻记者是新闻第一,肚子第二,失去了新闻的新闻记者,也就不成为新闻记者了。
最后,在“扫墓归来岁已寒”(于右任诗)的时候,正式会议开幕了,我们就更忙乱起来。闭会那一天,一切文件都在闭会后天色已垂暗时,才发给新闻记者。这最后一天的新闻量,果然不出我所料,足有1.5万字左右。我把所有《新闻报》在南京的工作人员都发动起来。我和俞、曹等分头写稿、编稿,另有三个人分头把稿上的每一个字译成电报号码,每译好一部分即送电报局拍发,或挂加急的长途电话跟上海通话,或送往紫金山无线电台,到下半夜2时左右才完成任务。等到我从山上回到采访科,通话员正力竭声嘶地跟上海通话,近3时左右才去睡。
第二天下午我离南京回上海,行前,上海各报已到南京。我们打开一看,除《新闻报》外,各报消息都未能全部拍出,有的报馆只拍了闭幕宣言的一半,有的只拍了摘要。至于新闻,各报发的也不完全。只有我们事前有准备,找到了新的传递新闻的方法,把新闻和全部宣言一字不遗地拍到了上海,并悉数刊登出来。这种新闻拍发的速度和数量,是中国以前的报纸所从来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