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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鲁迅的讲演与讲课

鲁迅是一个平凡的人,如果走到大街上,绝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论面貌、身段、衣冠等,都不会吸引人的。

但在讲台上,在群众中,在青年们的眼里所照出来的真相却不一样。有一位作家郑伯奇同志在一篇题为《鲁迅先生的演讲》里,描写得很生动:

……左翼作家联盟宣告成立。就在这时候,为了将新的文学主张扩大宣传起见,鲁迅先生和笔者便被派到沪西大夏大学去演讲。

……

那时候,鲁迅先生是住在宝兴路景云里。他一个人在书房里,脸色很坏,他告诉我们,他病了几天,夜里睡不着,牙齿都落掉了。他表示不能演讲,还把落掉了的一颗大牙齿给我们看。

代表很为难。他说,同学都在等待着鲁迅先生去,若第一次就使同学失望,以后什么怕都不好进行了。我是知道自己不会演讲,唱独脚戏准得失败的,故也极盼先生出马。看见这样情形,鲁迅先生终于答应我们,带病同去了。

大夏大学的礼堂兼雨操场是挤满了人。当时左联固然也有点号召力,但,毫无疑义,大部分的学生是为瞻仰鲁迅先生的言论丰采才集合来的。

由我来唱了开锣戏。演讲的内容不外乎是当时开始受人注意的文艺与阶级关系的问题。

现在想起来还要汗颜,笔者讲了不到一刻钟,听众是一个去了又去一个。偌大一座讲堂只剩下寥寥不到百十个人了。我心里有点发慌:

(头一炮就打不响,鲁迅先生又有病,这却怎么办好?)

心里越急,口上越乱。什么“意德沃逻辑”呀,什么“印贴利更地亚”呀,什么“狄亚列克特”呀,这一类生硬的术语,只在口边乱撞。可怜那百十个听众又渐渐散开,变成乌合的散兵线了。

看光景还是趁早退场好,于是赶紧做了个结束了事。

耳边懵懵懂懂听见一阵热烈的鼓掌声,是鲁迅先生登坛了。

怕是有病的关系吧,鲁迅先生的声音并不高,但却很沉着,口调是徐缓的,象是跟自己人谈家常一样的亲切。

他先从他的家乡说起。他说,他是浙东一个产酒名区的人,但他并不爱喝酒。这样,他对于曾经说他“醉眼蒙胧”的同志轻轻地回敬了一下。

以后,他便谈起他家乡的风俗。语词记不清楚了,大意是他的家乡那里,讨媳妇的时候,并不要什么杏脸柳腰的美人,要的是腰臂圆壮、脸色红润的健康妇女。由这类的例子,他归结到农民和绅士对于美观的不同。然后,他用实例揭破了“美是绝对的”这种观念论的错误。而给“美的阶级性”这种思想,找出了铁一般的根据。

在朴实的语句中,时时露出讽刺的光芒。而每一个讽刺的利箭投射到大众中间,便引起热烈的鼓掌和哄堂的笑声。

不知什么时候,屋子里添进了那么多的人。偌大的一座讲堂是挤得水泄不通了。连窗子上面都爬着挟书本的学生。

演讲是在热烈的空气中宣告了成功。在散会以后,大夏大学马上成立了一个新的文学组织。

这当然是鲁迅先生抱病演讲的功绩。

……

——《忆鲁迅》

从这个具体的例子看来,理论性的说话,还是需要技巧的,主要是讲群众所要听的,所能了解接受的。鲁迅在演讲和上课堂的时候,一样地捉住听众所需要的,朴素地用语言传达出来,随时加以分析,而又能驳掉别人的谬误见解。自己的例证,又是浅显易懂,为人们日常生活中所已知的,绝不用深奥的大道理迷惑人。每每在几分钟之内,就掌握了群众的思想,获得了伟大的胜利,而工作也借此开展了起来。如大夏大学的文学组织的宣告成立,就因鲁迅能够体会党的政策,把高度的思想性、政治性用浅显通俗的语言说出来,因而直接发生了良好影响。当时上海进步力量的不断发展和左翼团体的纷纷成立,都是在党的领导下,分别起着教育群众,联系群众的作用的。在困难的情况下,点滴收获是不易的。开个会、成立个团体也是不易,因此更珍惜这个会的能够开成,鲁迅就是能体会这样的精神而去的。

我以听讲者的体会,证实了郑伯奇同志所遇到的情况。鲁迅以朴素的、质直的、不加文饰的说话,款款而又低沉的声音,投向群众,投向四周的空中,使人们亲切地听到、看到他的声音笑貌,先得我心。说出了人们普遍懂得的事物的真理,说出了人们心坎里所正要说出而未能说出的语言。朴素而率直地换得了人们的信任。也像他所写的文章一样,雄辩地驳斥了异端邪说,摈弃了弥漫世间的乌烟瘴气,使听众如饮醇醪,如服清凉散,这种说话,听一百遍也不会厌。

但是谁使他没有发言的机会呢?是黑暗的政治压迫!

他曾经考虑过教书(说话的一种方式)和写作的矛盾,“因为这两件事,是势不两立的:作文要热情,教书要冷静”(见《两地书》:第六十六)。鲁迅到上海之后,果然辞去教书,专心一致地做编写的工作了,成就是比较大的。看他末期十年的写作,是较之头二十年合起来还多到不止一倍,就可以证明。然而毕竟使我们感觉到减少了讲话,是多么可惜!听过他讲话的人们不会忘记,无论在北京、在厦门,或在广州,他的讲课都是那么吸引人,以致别科别系的学生,或校外的学生,都一致地津津乐道听过他的课,而且在每个地方都一样地得到热烈拥护,其中必定有道理存在着。

他干脆、守时刻,走到讲台上就打开包袱。那黑地红色线条的布包,为他所热爱的代表钢铁与热血的两种色彩的包裹,无异把他坚定如铁、热情如火的整个人生展示给大众。他一点也不浮夸,他的包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些儿虚假。不太多也不太少地用秤称出来;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地讲出来了。脸上的两只亮晶晶的仁慈面坚定的眼珠子,就好像洞察一切地扫射出来。他又何必点名呢?(以前学校上课一开始是点名报到的)横竖一个也不会少,连生病的人都不愿缺席,除非起不来了才会告假。他到过的学校都是这般情景!

他是严峻的,严峻到使人肃然起敬。但转瞬即融化了,如同冰见了太阳一样,那是他见了可爱而有希望的青年们。讲到精采的时候大家都笑了。有时他并不发笑,这样很快就讲下去了。到真个令人压抑不住了从心底内引起共鸣的时候,他也会破颜一笑,那是青年们的欢笑使他忘却了人世的许多哀愁。

他那爽朗松脆的笑声,常常是发自肺腑中,在无拘束地披诚相见的时候;更加是在遇到可以与言,或知己的时候;痛快地,对自己的命运、世界的前途都感到有不可动摇的信念,完全了解了自己也相信了对面的人的时候。这种情况不多遇而也确乎遇见过,像他和瞿秋白同志见面的时候,就有这样的炽烈而明快,灵魂的深处有着不可制服的力量的样子的,释然于怀的欢笑爆发出来。多难得的遇合、相逢呀!在那个时候。

在讲课中,比较为众所知的是讲《中国小说史略》,听过的人比较多,也许讲的内容大略相同而未必全然一致。但总之,听者都满意了。我是听过两次的。一次是做学生时候在课堂上听的;另一次是旁听:他用日语讲给增田涉先生听的,我算是学习日语之助的旁听生。那是在1931年的时候,我们生活上永不会忘记的刚刚经过柔石等人被害之后,我们才从避难的旅舍回家不过住下了一个多月,也就是4月11日,从增田涉跟着内山夫妇来到我家里吃晚饭认识起,从此增田君每日下午都来。有时讲课之余,鲁迅往同文书院讲一小时的《流氓与文学》是同他去的;也曾带来另一位日本朋友,这时就会谈至晚上才行分散;或者一同往电影院,展览会;有一回还看不终曲而去的歌舞团演出。又或兴之所至,晚饭后我们忽然跑去跳舞场的池子旁坐着看一阵子的跳舞。从多样性的、并不枯燥无味的生活中,朋友般地这样度过了几个月,在鲁迅生活上是难得的。到7月17日的下午,日记只那么简单的几个字:“为增田君讲《中国小说史略》毕。”而在鲁迅却是为一个不认识的青年,就每天用去大半天的时间,为他做讲解工作,详尽地、无私地给予文学上的帮助。这时杂野先生的印象活跃在他的脑海:为文化交流,中日人民的友谊而服务是值得的。这里看到鲁迅帮助青年的热诚,有似园艺匠人为中国的佳种获得新的移植而愉快欣慰的心情,是无可以言语形容的。增田君是从日本盐谷温先生那里学过《中国小说史略》的,从他更加了解,盐谷的教材取自鲁迅,而不是如陈西滢恶意污蔑所说,是鲁迅“盗取盐谷”的了。

当我自己在课堂上听着讲《中国小说史略》时,也许我们听讲时的程度低,仅止体会到以下一些也难说。鲁迅对我们讲《中国小说史略》的时候在早期,那时的书还刚刚在北大第一院的新潮社出版,我们就人手一册地拿这分装成上下册的《中国小说史略》做课本了。讲前三篇的时候,因为课本还没有印出,就用中国的油光纸临时印的,现在手边没有了。但那上下册的两个课本,还在身旁,就从这引起我的一二回忆,以告没有听讲过的读者。但也只是一鳞一爪,未必完整的。如第四篇《今所见汉人小说》,他明确地指出:“现存之所谓汉人小说,盖无一真出于汉人,晋以来,文人方士,皆有伪作,至宋明尚不绝。”大旨不离乎言神仙的东方朔与班固,前者属于写神仙而后者则写历史,但统属于文人所写的一派。《神异经》亦文人作品,而道士的作品之不同处则带有恐吓性。有时一面讲一面又从科学的见地力斥古人的无稽,讲到《南荒经》的蚘虫,至今传说仍存小儿胃中,鲁迅就以医学头脑指出此说属谬,随时实事求是地分析问题。在《西南荒经》上说出讹兽,食其肉,则其人言不诚。鲁迅又从问路说起,说有人走到三岔路口,去问上海人(旧时代),则三个方向的人所说的都不同。那时问路之难,是人所共知的。鲁迅就幽默地说:“大约他们都食过讹兽罢!”众大笑。《中荒经》载西王母每岁登翼上会东王公。鲁迅说:“西王母是地名,后人因母字而附会为人名,因西有王母,更假设为东有王公,而谬说起来了,犹之牵牛织女星的假设为人,乌鹊填桥成天河,即与此说相仿,为六朝文人所作,游戏而无恶意。”他随即在黑板上绘出中央一柱状为“翼”、东王公西王母相遇于中央的状况,更形象地使人们破除了流传西王母故事的疑团。谈到《十州记》,亦题东方朔撰,但中有恐吓的话,故鲁迅疑为道士所作。其中宫室有金芝玉草,服食有龙肝凤肺,居住有仙宫,都是道士特意写的,与常人不同。又如武帝时,西胡月支献香四两,烧于城内能起死回生,于是信知其神,“乃更秘录余香,后一旦又失之”。已经是故神其说,从空想的香的不是凡品,又入到事实上以坚人信:如果厚待月支使者,则“帝崩之时,何缘不得灵香”,是道士怕人不相信,故为此语。这都是他随讲解而分析的。关于“金屋藏娇”原出于《汉武帝故事》,他四岁时,人问欲得妇否?答以欲得,指左右百余人,皆云不用,末指阿娇好不?乃笑对曰:“好。若得阿娇,当作金屋贮之也。”后人移用于纳妓,说是“金屋藏娇”实乃大误。

鲁迅讲书,不是逐段逐句的,只是在某处有疑难的地方才加以解释。如说到《汉武帝内传》时,他首先讲出:故事是文人所作,内传则为道士所作。道士是反对佛教的,而《汉武帝内传》于王母降临的描写则多用佛语,字句繁丽,而语则似懂非懂,以迷惑人,属于神秘派之类。其中之句如“容眸流盼”的容是指颜面,颜面如何能流盼呢,不是不通就是多余的字了。大约古人作文之法有秘诀:一为省去“之乎者也”等字,一为换成难解之字,也就是以似懂非懂的字句来迷惑人。又多用赘语,如“真美人也”“真灵人也”,灵与美究有何分别?用了许多不可测之字和语,如骂人曰牛曰马,人易了解其骂我为牛为马,因明白易懂。如果换了猹、喳来骂人,则比较难于认识,至多体会为加犬旁则大抵以兽类骂我,但口旁的喳字,则究竟指的什么东西呢?恐怕连字典也没有这个字,无从索解,使被骂的人,也觉得因不懂而心中不安。古文难测,其弊多在此,神秘派之秘也在此。

又,古时席地而坐,西王母如何坐?武帝跪拜又是什么样的?现在恐怕很多人不大了解了,鲁迅深通字体变迁的历史,他用很简单的方法写出来,就让人一目了然了。如跪= ,拜= ,坐= ,这就是古代人日常席地坐起的方式。

杂载人间琐事的《西京杂记》,是与历史有关而正史没有记载的,如吕后之杀赵王事(如卷一);有似考据语,令阅者恍以为真,实作者故作神妙的(如卷三);又齐人弹琴而能作单鹄寡凫之弄;武帝以象牙为簟,都在有无不可知之列,是足以令人疑信参半,是作古小说的人写下“空中楼阁”的妙手秘诀。

照这样讲解了字句,当时文章流派,内容的荒诞与否,可信程度如何?都在书本之外,逐一指出,使人不会因读书而迷信古人,是很重要的。

“巫风”到汉末而大畅。鲁迅在讲到第六篇《六朝之鬼神志怪书》时说,拜鬼属于迷信,人们划出阴阳二界,以为阳界属人,而阴界属鬼,写人以“传”,写鬼以“志”,既信有鬼则烧纸物等,成为纯消耗性的,于国民经济有关的,影响实是不浅。

又如《太平御览》载:“武昌新县北山上有望夫石”,鲁迅为之分析:是属于拜物教的以无生物为有生物,附会生说的。又或人与动物不分,二者常交互变易,都是妄说。这就教人读古书而应加以区别看待。

释典,天竺故事之流传世间,在印度讲出世,是说作人诸多苦恼,不好。但佛教经典也无非说说而己,即在印度本土,亦不能尽人实践,这是揭开佛说连印度也不能普遍遵行的情况。

《唐之传奇文》中谈到元稹的《莺莺传》,其后来的各自分飞,张生解释为“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因而舍弃莺莺,社会上(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云。鲁迅于讲解时,不以为然,他同意有人说《会真记》是写的元稹自己的事,目的在辩护自己。是属于“辩解文”一类,不是为做小说而做的。

从《会真记》鲁迅又谈到中国人的矛盾性。他说:中国人(指旧文人——作者)矛盾性很大,一方面讲道德礼义;一方面言行又绝不相关。又喜欢不负责任,如《聊斋》的女性,不是狐就是鬼,不要给她穿衣吃饭,不会发生社会督责,都是对人不需要负担责任。中国男子,一方面骂《会真记》《聊斋》;一方面又喜欢读这些书,都是矛盾性存在之故。

李公佐《古岳渎经》所写无支祁的形状:“善应对言语,辨江淮之浅深,原队之远近。形若猿猴,缩鼻高额,青躯白首,金目雪牙,颈件百尺,力逾九象,搏击腾踔疾奔,轻利倏忽,闻视不可久。”鲁迅认为它是孙悟空的雏型。在第九篇《唐之传奇文(下)》中,鲁迅说:“明吴承恩演《西游记》,又移其神变奋迅之状于孙悟空,于是禹伏无支祁故事遂以堙昧也。”追源无支祁说成立之故,据鲁迅说,有山下而面临水之处,适山下有大铁链,则文人为之附会其说,谓大铁链后必有被锁的东西,这东西又必是怪物的才被锁,而能伏怪物必是了不起的人物。这人物是谁?则首推大禹,因禹治水故,层层推想附会而成故事。

关于传奇,鲁迅批评宋不如唐,其理由有二:(一)多含封建说教语,则不是好的小说,因为文艺作了封建说教的奴隶了;(二)宋传奇又多言古代事,文情不活泼,失于平板,对时事又不敢言,因忌讳太多,不如唐之传奇多谈时事。这一分析,对我们学习很有帮助,所以听讲的时候,觉得对书本以外的实益获教不浅的。

到第十四篇《元明传来之讲史》,讲到宋江故事时,鲁迅说,小说乃是写的人生,非真的人生,故看小说第一不应把自己跑入小说里面。又说看小说犹之看铁槛中的狮虎,有槛才可以细细地看,由细看推知其在山中生活情况。故文艺者,乃借小说——槛——以理会人生也。槛中的狮虎,非其全部状貌,但乃狮虎状貌之一片段。小说中的人生,亦一片段,故看小说看人生都应站立在槛外地位,切不可钻入,一钻入就要生病了。他这种对待古典文学的态度,在今天看来,也是很正确的。

这个观点,在当时各种庸俗、荒诞小说麻醉青年灵魂的时候,尤有着非常清醒头脑的作用。这里鲁迅教导我们,不但看小说,就是对一些世事也应如看槛中的狮虎一般,应从这里推知全部状貌,不要为片段状况所蒙蔽,亦犹之马列主义教人全面看问题一样道理。所以虽说是讲《中国小说史略》,实在是对一切事物都含有教育道理,无怪学生们对这门功课,对这样的讲解都拥护不尽,实觉受益无穷。大家试想想:有谁从讲解中能广博到这样,把一个大道理,从文艺、狮虎、槛的比方,来了解一切事物的真理呢?鲁迅的讲学,他的说话,和演说时的讲话风格虽不同,精神则是一致的。 ZxgxhAwZiFA+wEt2fC6S9TjBmTjOQNHuEvc56df9kNqMqIvf2I7gIbMSmHgSijZ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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