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如今熟皮子作坊离县城他家的住处不远,就在住处的斜对个。那是一个纯粹的皮作坊。远远的,就能看到各种皮鼓面贴在门里门外的墙上,还有一些贴鼓的木板子,也摆在土道两旁,很有一番皮铺的风味……
甚至连空气中也飘荡着鼓和皮子的气息。
在这个干燥的冬日里,长白山皮匠人家的生活味道,在冷风中飘荡,给人一种特别的感受。
这时,皮匠领着一家子人迎在了门口。
皮匠全家
眼前这四人是两代传人。中间的是第三代传人张恕贵和妻子;两边是第四代传人张海顺和妻子赵守梅。看着他们,我觉得自己被一个故事包围着,也被皮鼓包围着。我也成为这个奇迹故事中的一个情节。
民间每一个奇迹的诞生,都会有一个根脉。
如今,我已去过了五峰,走进了这个张氏家族的第二代传人的记忆之地,老人如今已经故去了。他如果活着,今年正好一百岁。
春风在旷野上吹刮时,那是熟皮子的季节。风中飘荡出一种苦涩的味道,那是生活本身的味道,是皮铺作坊里飘出的生活气息。
四野静静的,只有味道是活的。
东北的早春还十分的寒冷。黎明前,公鸡在黑暗中就开始鸣叫。那声音仿佛在飘荡,更加衬托出夜的深静。还有,就是声音的远近。许久许久,天放亮了,皮匠的一天也开始了。
作为百年皮匠的第三代唯一传人,像父亲一样,头一道工序,先进皮子,收皮子。
收皮子
收皮子,进皮子,就是到头几天早已定好的有皮子的人家去取皮子。取皮子,还不如说去验皮子。
验皮子,是皮匠活计的头一道工序。
所说的验皮,是要对别人送来的皮子逐一打开,一一验证。是否是新皮,不是腐皮;是否是整皮,不是残皮;是否是好皮,不是破皮。同时也要验证是否是所说的那种动物的皮张。
从十几岁起,当他爹在五峰村渐渐苍老,家里皮匠一系列活计就都落在他身上了,特别是他爹的手艺,他不知不觉地捡起来了。
“文化大革命”时,爹彻底老了。手艺也就扔下了。
后来,张恕贵在大队当了11年书记,1985年抽调到乡政府在企业办当主任,后又在胶合板厂当厂长。可是,无论他干什么,常常遇上人问他:“三儿呀,你爹的手艺,你还会不会?给俺熟张皮子吧……”
在山区,特别是在东北有黄牛的长白山里,山里人养一头牛不易,有时牛生老病死或屠宰场剩下许多牛皮,可是由于没有了皮匠,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皮张发臭发烂,最后扔掉了。过日子是需要皮匠的。
特别是有一次,张恕贵上延吉办事,在火车站他听两个朝鲜族“道木”(人)唠嗑。大意是一个急着去韩国买鼓皮子,可是后来外汇不凑手,急得直掉眼泪。
而且,常常有一些老人,背着皮子找上门来。听说张家没有工具,也熟不了。走时往往叹了口气,说:“唉!要是你爹活着,他说啥也不能让我把皮子背回去……白瞎了一张狗皮两张兔子皮!”
五峰村是个热闹村,村里年年扮秧歌。
可是那一年,秧歌队的腰鼓坏成了一批,硬是没人能修。
许多人自言自语地说,唉,要是张皮匠活着,这鼓能坏成这样吗?完了,现在一切都完了,张皮匠不在人世啦。
眼前的一切一切的事,让张恕贵萌发了一个想法。
2003年,长新乡合并到明月镇,有一个政策下来了,说一个人只要有三十年的工龄就可以退。于是他退下来了。心眼儿里,却是往父亲的手艺上使劲。
村里扮秧歌的前几天,他回到了五峰。果然,村里许多鼓都坏了。他记起父亲教他的“修鼓手艺”,两个下晌,几十面鼓就都修好了。村里人乐得直蹦高,皮匠又回来了。
张恕贵决定恢复父亲的“老白山张氏皮铺”。决心一定,他就奔了延吉。
延吉,土名烟集岗,是延边朝鲜族自治州的首府,这里就连空气中都飘荡着美妙动人的朝鲜族鼓声和音乐。一响起朝鲜族鼓乐,这里许多人的肩头往往便不由自主地颤动。他走进一家卖鼓的商店,一打听,鼓皮子相当紧张,没有货。
他对人家说:“我会做。”
那人瞅了他一眼,鄙视地说:“瞎说。”
“瞎说,我家三辈子的手艺。”
那人见张恕贵说得如此认真,就给他介绍到和这个商店合作的一个专门做朝鲜族鼓和乐器的工厂见人家。开始去人家以不信的口气对他说,你说你行,你先做两张试试吧。
“做就做。”张恕贵就归家了。
回家后,他立刻买来大缸,买两张牛皮就熟起来。熟好了,割了,带上样品,又去了延吉。人家一摸一看,连连叫道,真行啊,和韩国的皮张没什么两样啊。但是,这家的用货规模太小,那家老板也看出了张恕贵的心思,于是给他介绍到了当时朝鲜族民族乐器厂的厂长那里。几天后,他带着牛皮去了。对方一看,立刻同意,并直接和皮匠签了合同。因这时,张师傅已从电视中得知,延边的乐器制作已成了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了,没有鼓皮子的制作恐怕也算不了完整的遗产吧,于是他和当时民族乐器研究所的赵主任直接谈了此事。人家看了他的“皮货”,直接辞退掉韩国、河南、河北几家小作坊的鼓皮货,每年订作300张鼓皮的合同就和张恕贵签下了。
父亲如果活着,他该多乐呀。父亲乐时的样子,甚至声调,都在他的心底出现了。
儿子想,该让老父亲在地下乐一乐。
验皮子是他的拿手活。但早春天冷,皮子冻成了一个死疙瘩,要一点点掰开。开验。
开验,要用手去感觉皮子的湿度。再用鼻子去嗅皮子的气息。验皮有很多讲究。验好了,才能装回袋子里。
一早上,他跑遍整个街道、市场,把收回验好的皮子,一包包地背提回来。
他拎着背着一包包的皮子在土道上走。小孩都认识他:“张皮匠!张皮匠来了。”有时候,妻子、儿媳也帮他去收。
作坊里,加温的炉灶已经点上了火。
屋子在一夜间已冻得邦邦硬。在冬季的东北,皮匠作坊泡皮子的缸和盆子里的水都生了冰石。皮匠的第二道工序是泡皮子,泡皮子是需要温度的。
验回的各种皮子在下缸前要进行挑选,不同的皮子下不同的缸。
鹿皮薄软,在一般的盆里浸泡便可以了。
动物皮张
狐狸皮、山狗子皮和狸子皮往往打卷,貂皮发硬,要先用冲汽熏开方能下缸。
只有宽厚的牛皮,才能投入一口口的大缸中长久地去浸泡和脱毛。
我看见许多冻得一团一疙瘩的牛皮堆在他家的院子里。雪和霜挂在上面,叫人一看都浑身发冷。真不敢相信,这样的东西会变成一件又一件美丽又漂亮的服饰,或者变成一件乐器,发出动人的声响,给人以一种幸福和快乐。
鹿皮
鹿皮又要分不同的种类。
如马鹿和犴达罕,它们的皮质厚,毛密长,一般的情况下也要投入到大缸中去浸泡。
浸泡开始时,先将皮投入到泡缸中要让皮张沉入水中。这时要放入石灰和硝,它们产生一种化学作用,把皮子上的毛“拿掉”。但是从前,特别是张世杰皮匠在世时,他所采用的是“树胶”脱毛法。这种办法是东北长白山区人的一种独创。在《长白山江岗志略》(清·刘建封著)有更加详细的记述。各种树所产生的胶脂对不同皮张在浸泡时的作用已有明显的实践。
在今天,也只有张恕贵掌握着这种古老而天然的熟皮技艺。
张氏皮铺作坊里生产鼓面是“一条龙”。
这里所说的一条龙,是指从皮子的购买,到熟制、刮毛、浸泡、切割、晾晒等一系列工序全由自家去完成。在这里,我见证了这一系列的皮铺生产作业的完整过程。
我到达他家时,正好见一老乡来送皮子。
老乡送皮子
那是一张牛皮。因天寒,已冻得梆梆硬。皮铺的第三代传人张恕贵和乡亲两人用脚踩着才勉强地打开。接下来,我走进作坊,见张师傅的老伴正在点炉子生火,让屋子里的温度上来。他的儿子,也就是张氏皮铺的第四代传人张顺海正在刮皮子。
树胶脱毛,其实来自于一种古老的原始手法。而这种手法,从前长白山区的皮匠都使用过。除了清朝安图县令刘建封在他著的《长白山江岗志略》中对这种做法早有记载外,日人和俄人也有许多关于长白山树脂脱胶法,可见那时东北已经普遍地选用,但具体做法却没有传下来。
做鼓和做其他皮件一样,首先要熟皮子。
熟皮子,就是用石灰料,放上硝水,将皮子在溶器里浸泡,“拿”去兽皮上的毛。这是熟皮子的头一道工序。
我看见,一口口大缸,大盆,放着正在浸泡的皮子,摆放在屋子的角落里。
泡皮子大缸
皮子上的毛一旦被“拿”掉,接着就要刮去皮里子的厚肉。这是最累的活。往往要反复地泡,反复地刮。这是力气活。所以说皮匠是又苦又累的活计,这话真是一点也不假。
沤好之后,就要开刮。
刮皮子是皮匠的主要活计。
将泡好的皮子捞出后,先放在“庆子”上。
庆子,是一种木凳,也称“刮凳”。这种“庆子”可高可矮,可长可短,完全根据所要刮制的皮件去调整庆子。
用刮刀刮去皮子上的毛,刮净后,再放入水缸里,称为“赶灰”。
熟皮子
赶灰,这种“赶”,是指使用清水加灰料,一点点拿去皮子上的土,使之更加的白净好使。
赶完灰,就开始晒皮了。
一般是采用钉、挂两种办法。
钉晒法,是将皮子钉在墙上去晒,让日光和风将皮子拉干。
另一种办法,就是将皮子钉在木板上,把板子抬出去,在院子或草地上晾晒。
做鼓的皮子大约得经过十几次的刮和平,然后切割成不同鼓面的大小,固定在木板上晾晒。
这种鼓面皮张固定法是使用一种特定的钉子,在相距大约两厘米的鼓面上一一钉下去,使鼓面皮子完全绷紧。钉这种钉子,要完全掌握好要求,并需耐心。
钉时,手不能偏,距离要把握好。
晾皮
晒熟皮
而且特别重要的是,钉子要直上直下地立着,不能有丝毫的偏歪。不然,干后的鼓皮就会起棱打卷,一张鼓皮就废了。
钉鼓皮
不但钉时要求严格,起钉时更要仔细。
起钉,是指鼓皮经过钉在墙上或木板上几天的晾晒之后,要起钉收皮。这里起钉的人必须会“腕”劲。
这种腕劲,是指用钳子对准钉在皮张上的钉子,要一下子拔出,千万不能左右晃动。
晃动拔钉法是最危险的起钉法。
因为一旦你取钉时拔不出,就像平常一样靠晃动拔钉去起,会使钉子的孔在皮子上留下过大的窟窿。这样一个不起眼的洞,一旦蒙在鼓上,鼓音便会变味儿。
鼓的皮张最讲究的就是缝隙要求要准。
所以钉钉和取钉的手法是非常讲究的一种操作法,皮匠必须懂得这一点。
制好的鼓皮
熟好皮张,制完鼓面,要一摞摞地取下来,放在小仓库里阴晾,但不能潮。
皮铺都有一个这样的小仓库,专门贮放成形的鼓面和皮件。
我进到他家的皮货库房一看。呵!一摞一摞的成货整齐地堆放在那里,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太漂亮了。
不知道的人往往不会以为这就是一张张“鼓”面,还以是山区人常吃的那种大煎饼呢。而且是那种“刮”煎饼。山里人有制这种食品的专门的手法和工具。这真是以假乱真。
做好的鼓面,要由皮匠父子两人背着,送往首府延吉,由那里的乐器制作工厂再制作成各种鼓。有时他们工厂也派车来取。总之,看到这一张张“皮子”,想到它们都将会变成一面面鼓,能敲打出动听的声音让生活更加美妙,这时候的人就会对这些皮张更加地刮目相看,并对这户皮匠更加地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