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意要去长白山五峰村。我要去见证一下。我知道,这里有东北重要的皮匠一生珍贵的历程。只有走进这里,才能把这位皮匠珍贵的手艺和传奇的往事挖掘出来,讲给大家。
那时,正临近长白山区最严寒的隆冬季节。
在东北,隆冬就是三九。三九四九,棒打不走。
大风大雪整日地吹刮。雪打着转,在长白山树林子间滚动着。风嗷嗷地叫,打着呼哨,这是冻掉人下巴的季节。
要去自己出生的地方,走进父亲一生最辉煌的历程地,这使得第三代皮匠传承人张恕贵也十分激动。他和儿媳守梅在县里找了一个他熟悉的司机开车,我们便顶风冒雪出发了。
五峰在安图县明月镇东南三十七公里处,正北是通化的山城镇,正西是安图县老县城松江。就是北纬42°123’,东经123°42’的位置上。车子一出安图,暴风雪迎面就刮起来了。几天前的旧雪已经被长白山冬季的严寒冻硬,现在新下的大雪又被风卷起,在厚厚的雪层上飞扬着,这使得天地间朦朦胧胧混混沌沌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在这里,长白山冬季的风雪会喘息。
这也是这里冬季风雪的特点。先是猛刮一会儿,接着,朦胧的雪雾又渐渐散去,露出盖着厚雪的土路和河道。
我们在弯弯曲曲的雪道上行走着,听着车轮碾压雪地发出的“吱嘎吱嘎”的响声,走向长白山的原始村屯。不久,一座古村在我们面前出现了。
五峰归延边朝鲜族自治州管辖,所以村口的村碑上用汉语和朝鲜族文字分别标着地名。白雪从远处延伸进村里。里面静悄悄的。乍一看,就像一座古老的博物馆坐落在东北老林子里……仿佛没有人的存在。
皮匠老家五峰村
那一根根人家的木烟囱散发着岁月的沧桑气息,黑黑的,破旧而顽强地立在风雪之中,让人不得不相信这村落的古远……
这里家家户户都使用山里的整根树当烟囱,已形成村风民俗。千奇百怪的树木烟囱竖立着,标明着村落与别处的不同。由于这样的山村完全靠牛马运载,村子里还有自己的铁匠炉、马掌铺、豆腐坊和油坊。这是一种自给自足式的村屯。
铁匠炉和马掌铺的拴马架散发着黑色的光泽,高大地沧桑地屹立在寒风之中。这时候,雪反而住了。天放晴了,但仍然寒冷无比。每家人都坐在自家的火炕上,没出门,他们都是透过结着厚霜的窗子边角的缝隙向外张望。
五峰村木烟囱
就在这时,皮匠张恕贵让车停下。我们走下车来,才发现眼前是一座破旧的院落。里边的一座房子黄泥的墙皮已完全脱落,一些长短和粗细不齐的檩子从泥皮里露出来,表述着岁月的久远。一根完全与别家人一样的树木烟囱,立在那里,冲天的一头已经开裂……
“这,就是我老家。”
五峰村挂马掌木桩
皮匠慢慢地说着时,我看见有闪亮的泪花从他的眼角淌出。
那泪,后来冻成了冰疙瘩,挂在老人火热的脸上。
我看见,古村老屋旧院把皮匠的思绪拉进自己的怀抱。在这个时刻,让人深感“触景生情”这个词的含义。在自己“家”的遗址前,谁不动容?
况且,那老屋、老院已不住人了。这种存在,正是保留着一种记忆……
皮匠站在那里,慢慢地回忆着他父亲——另一个皮匠。这是最能引起人记忆的地方和时刻。仿佛父亲正在屋里。
皮匠传人在五峰村
这样的地方,让往事充分地展开。
那时,他们家人口多。他哥三个,妹子两个,他是老三。从他记事时起就记得父亲“鼓捣水”(皮匠),于是他们哥三个都是跟着父亲干皮活。生产队的皮活主要是车马套具。五峰是个大社,有十多辆大车一百多头牲口。队长是个爱面子的人物,他常常叨咕:“世杰,好好扎咕车马。”
老皮匠说:“你就看好吧……”
其实就是队长不说,老皮匠也是满心眼子要让他的皮艺展露出去呀。其实,干皮匠也是有瘾,不干不行。手和脚,眼和嘴一动,就是“皮喀”。这门手艺伴随他一辈子啦。父亲被皇商和朝廷所害之事他从小就死记在脑子里。
车马牛套全是皮活,先要找上等牛皮。在长白山的五峰,什么都缺,就是牛不缺。长白山的黄牛自古就出名,个大,皮厚实,出皮子。那时皮店一是买牛皮,一是去捡去收。冬天,一张张牛皮冻成一团,像一块大铁疙瘩。听说哪有牛皮,老皮匠往往就喊儿子们:“走,掐皮子去……”
张恕贵从小就深知这活。
后来,大哥当了电工;二哥当兵去了。剩下了他,在生产队当会计,也是爹得力的皮艺传人。
冬季,牛皮冻成团,打开一张牛皮都会累出一身的臭汗。可父亲是个麻利人,他干啥不能等。什么时候进入哪道工序他说了算。为了做出五峰的车马套具,他春夏秋冬都干,而且在这里,他使得“皮艺”这个词在全村子传开,他使得五峰出去的车马成了皮匠手艺的流动宣传车。
老皮匠一旦得到生产队长的默许,你就看吧,生产队院子和更房子就成了他的仓库和皮作坊。这儿整日“吱吱”地冒着潮气,屋子里不断传出“窣窣”的刮皮子声。院子里的杆子上、墙头上,到处都挂着皮子。更有半成品马套、鞭哨、红缨鞍具,一律挑在院子的皮绳木杠上。孩子们和妇女们常常奔到这里,喊着,叫着,参观着。
山村生活是寂寞的。皮匠的皮活让生活增加了不少丰富的色彩。一转眼,五峰村的外出车马一律换上了由皮匠亲手熟制的崭新的马具。大小鞭子换上新的鞭哨,扎上红缨和大花,一甩鞭,“咔咔”山响。
后来,老板子们也养成习俗,没有张皮匠的物不出车。
后来,左邻右屯的大车一上路,人们打眼一看,便知道哪挂车,哪支车队是五峰的。
后来,甚至周边的大车店掌柜的也总结出一条经验,离店二里地,一听甩鞭,便知道准是五峰的车来了。为啥?五峰车老板子鞭子甩出的声不一样。
真的吗?
一些老板子对天发誓证明,这一切都是真的。
还真是这样。
他张皮匠做出的皮活,特别是那鞭哨,往往选用上等的皮子去切割,再用马鞍山下的河石“撸哨”。就是端一盆石头,把皮条放进去搓。然后,红油加蓖麻籽“撸哨”。等皮条软了,再用土锯去“码”。码,就是过。一条条在凿子里“走”。然后再挂院子里阴干三个月……
据说,皮匠张世杰做的鞭哨“避邪”。
但得用过一百天。
这种鞭哨,谁家媳妇得了邪病,或让黄皮子缠魔上了,就用它一绑手指头,立刻就好。而且,这种鞭甩出的声,发颤微微的回响。特别是在冬天,在冷天。
人们,都把皮匠的手艺传神了。
可是,信不信由你。在五峰和五峰的周边,有许多人家,至今还保留着当年张皮匠留下的鞭哨,那是一块古老的皮绳儿,尽管只剩下三寸多长了。皮绳保持着灰土一样的颜色,传递着无尽的神秘。
父亲的皮艺故事,让诸多人终生难忘。
还有,在东北,在古老的长白山区,一个合格的皮匠最拿手(最熟练)的手艺就是做鞋。这里所说的鞋,张恕贵告诉我们,就是靰鞡,父亲也不例外。
那时,家里人口多,日子苦,上上下下全靠父亲的皮匠手艺维持,也欠了不少的人情。父亲的手,就像干柴棒子挓挲着。上面全是裂子。
人情,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一个没有人情的人简直就不是个人。可是欠人家人情,就得还,中国人讲究礼尚往来。老皮匠还人情只有拿出他最拿手的手艺来才行。那就是给人做一双双靰鞡鞋。
皮匠说,父亲眼“毒”。
毒,不是狠毒,是指眼睛抓人心。父亲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人的心愿来。
有一年,皮匠的母亲病了。村里离医院远就找赤脚医生来给人看病,赤脚医生是领着自己的女儿小琴一块儿来的。小琴那年也就十二三岁。看完病,皮匠给钱,医生说啥也不收。
是啊,屯里屯外的住着,几片药的钱,咋个收法。
临走,皮匠发现,小琴眼神儿恋恋不舍地盯着皮匠家柜上的一双靰鞡鞋,眼神中透出喜爱。这双靰鞡,是皮匠给邻村马二贵的儿子做的,马二贵和他是好友。儿子要进山拉木头,没有鞋。他利用闲空就给人家做了一双……
现在,他看出了小琴的眼神儿。
皮匠低头又见小琴穿着一双破得已露了脚指头的布鞋。大冷的雪天,姑娘脚指头冻得通红。皮匠的心中有些酸楚。他于是很随便似的问道:“多咱毕业?”
“秋天考高中初班。”于是娘俩儿走了。
这以后的一个多月,儿子发现父亲很少有语言,只是不停地在做着一双“趟趟马”。那是一双漂亮的趟趟马。趟趟马是靰鞡的另一种。也是皮底,但腰高。这种鞋手艺很细,皮料要精。而且儿子发现,父亲把这双鞋做得十分精致漂亮。鞋底上还钉上两个闪亮的钉子;楦子还要挑选光滑的上;鞋腰选用红色的皮子还上了油。而且鞋脸两侧父亲还特意贴了两朵含苞待放的金达莱。金达莱是长白山里最让人羡慕的花,它漂亮,不惧严寒,常常在冰雪上开出灿烂的样子。
这是给谁做呢?父亲一直不明说。
转过夏天到了老秋,村里孩子们该升学的升学了。这天,父亲突然对儿子说:“三儿,走!”(恕贵的小名叫三儿)
“上哪儿?”
“去小琴家。”
“赤脚医生小琴家?”
“对。听说她孩子考上县一中了。要外出上学了。咱们把这趟趟马给她送去。”
爷俩去了。送去了这双分外精致的鞋。一下子把赤脚医生母亲感动得热泪盈眶。要知道,在中国北方,在民间,一个能给对方送一双鞋的人,该是多么亲的关系,何况是这样一双精致到家的鞋呢?
小琴妈眼里流出大颗的泪花。她哽泣着说:“他张大叔,该叫我怎样感激你呢?”
皮匠说:“这不就外道了嘛。一个村住着,还借不上这个光吗?谁让俺是皮匠来着?今后,告诉小琴好好学习。穿坏了这双,大叔再给她做一双。”
小琴这孩子心里有数。
小琴穿上这双新鞋上县城上学去了。
后来,小琴学习越来越好。她说,不好好学习,对不起张大叔的这双鞋。
后来,小琴毕了业,考上了县师范,还穿这双鞋。
后来,小琴工作了,在县城当老师,还穿着这双鞋。许多人都羡慕这双鞋,也记住它的来历。
后来,老皮匠过世了,小琴更舍不得这双鞋。她留着呢,一直到现在,还留着呢。
在老屯,儿子小皮匠讲述父亲老皮匠时,村邻们一个一个围上来了。
“哎呀,这不是三儿吗?”
皮匠与老屯村长
“你来干啥来了?”
“快到屋……”
皮匠取出父亲的照片,递上去,给乡亲们看。其实是为了向我说明父亲在村民们和他自己心间的位置。果然,人们接过照片一看,亲切地指点着说:“呀!这不是你爸吗?看看,你多像他,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许多村人,看到老皮匠的照片,都落泪了。往事能让人回味他人和自己,走进一种久远。
一种怀念和情感从人们的心底升起,同时引发出人们对皮匠在世时那种皮艺红火传播岁月的留恋。那真是一段奇异的岁月。五峰村的人在皮匠身上沾了不少光。他们外出时常常有人打听。哪儿的?五峰的。五峰?有个老皮匠在五峰吧?
于是,五峰人都一个一个的有些光彩在脸上挂着。
一个人,手艺好,心好,就会招人惦记着。
张恕贵说,他十八九岁那年,父亲渐渐老了,他彻底接手干上了皮活。可是,父亲的顾客太多,真是干不过来呀。
那时,这趟沟里有二十五个大队,包括亮兵台、柳条沟、老头沟、朝阳川、铜佛寺、異马子岗,许多人背着牛皮从四面八方奔父亲而来,做马具,做皮活。那时他记得,经常有人半夜敲门:“老张家有人吗?”
儿子就知道,又是背牛皮做皮件的。但有时已是深秋,天凉了,拿不出手。就说:“天凉了,关板了。”
可是,父亲往往从炕上坐起,说:“别撵人家走。做吧。谁让咱们是皮匠来着?人家大老远来的。”
父亲一辈子,他熟人多。他这一辈子,就是打兑人情,硬累死的。而且他,对“皮子”又热心。
常常有这样的情况,人家大车本来不是来找皮活的,只是路过他家门口,找口水喝。皮匠往往端着瓢出来。人家喝水,他却直盯着人家的车马套家什。看啊,看不够。他在心底“检查”人家那套能走多远。
有一回,是一伙打石头的车路过,他给人端水。趁人家喝水,他一眼盯在人家的套上。说:“秋不中了。”
老板子:“是吗?”
他说:“嗯。”
秋,是牲口后屁股一带的套索,很讲究韧性。秋不行,车易跑坡。
老板子说:“不能吧。”
他说:“过不了柳条沟。”
老板子不信:“不能的事。”
那人喝完水,扬鞭就走。可是,车一过柳条沟,秋就跑了。一车货差点扣山沟里去。后来,南来北往的人,都服气了。
熟皮子,不能没有缸。
一年,他家正需要一口大缸。父亲起大早去了安图县的孙家缸窖,他相中了一口缸。
可是,没有车往回拉。老皮匠就着急。于是他自个儿找了一个背煤的背架子,一个爪上垫一个小枕头,一个人硬是把这口老缸背回了作坊。他爱自己的手艺,不让他干,他会发疯。
一年一年的,许多人背皮子找上门来。给人熟了一年皮子,有时没有工钱,给你一车柴禾,给你几麻袋苞米,就算是手工费了。那他也干,因为手艺传下来了……
手艺呀手艺,它使老皮匠难舍难离。
在五峰村,每一个提起老皮匠的人,都是以怀念的目光打量着他的后代,这使我充分地见证了一个民间老艺人的人品和艺德的魅力。
“能不能别走,你们进屋吃饭吧。看看,张皮匠给做的皮兜子还在。”
乡亲们对我们一再地挽留。
皮匠老屯
我和皮匠张世杰的后代,第三代传人张恕贵各家门口院口走着,站着。我们体会着从前的岁月,让风和村子里的一切都来见证,见证一段岁月的存在。
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存在。
作者与皮匠
小狗也从柴草垛后探出头来,看看这皮匠的后代领着什么样的“生人”进村。它知道从前的故事吗?那些发生在它住的村里的故事?那些包括它的传承的一些举动,包括这个地方发生过的一切,包括它现在的一些习惯?
鸡们,可爱地蹲在院子里的木架子上。鸡们倾听着这个山村久远岁月之前的故事,传递着一种历程,也记录着岁月的形态。也许,老皮匠在世时,鸡们正是这样度过那些岁月。鸡们的姿态传承着一种对这里生活的思索。
在一堆土灶前,人们停下了。这是皮匠从前烧炉子煮皮子时用过的相同的土灶。也许是村里别人家的,但是一样的载体,传承着皮匠从前生存的岁月信息,让人进入深深的回忆之中。
那里有一种北方皮艺的气息,浓浓地升起来。那种气息飘荡起来,弥漫在长白山的空间之中,把一种久远的人类珍贵记忆传布开。我们停在这里思考着人类遗产的传承方式和印记结果,我们设法在心底让文化生动并且复活。人的心灵其实就是一台计算机,它一旦启动,就能唤回久远的记忆,并且贮存在心灵的深处,久久地鲜明着,不会模糊和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