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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落脚关东开皮铺

从前,中原的人往往以为东北好混穷,弄点啥都值俩钱。以为东北遍地都是老林子、野菜,起码饿不死人哪。可是,闯关东有闯关东的苦楚啊。

一首歌谣唱道:

出了山海关,两眼泪涟涟。

今日离了家,何日能得还?

一张貂皮两吊半,要拿命来换。

……

张家正是这样啊。

从前闯关东,全是用步量。

这一年,张世杰才八岁。

当时,家里人口多,他们哥四个,姐两个,全家人拖儿带女走了一年多,终于来到了东北长白山通化。

可就在这一年多的逃荒路上,大姐给人当了童养媳,小妹实在领不动了,只好送人了。还有张世杰的一个弟弟,只好一个人去讨饭了。一家人几乎是“走”丢了一半。

张家流落的地方是通化快大茂的一个大车店。父亲就给人家看看院子,母亲给人家浆浆洗洗维持生活。在离快大茂不远有一个叫二密河的地方,有一家皮铺,经常来快大茂大车店送马套和鞭哨,张世杰的父亲张贵和有时上前搭话。对方就问:“你会这一桌?”

桌,指“白皮桌”“红皮桌”。都是“皮匠”一行的行话。张世杰知道自己应该守口如瓶。

于是张贵和谦虚地说:“谈不上会。明白点。”

一天,正赶上一个猎人从山上带下一张狍皮想做条褥子,不会揉。张贵和就说:“来,我给你揉。”只见他拿出两盆子玉米面,撒在皮子上,接着开揉。行家一上手,便知有没有。只见他一揉一抖,一抖一揉,一抖一搓,工夫不大,就把一张老山皮揉搓成了一张上好的皮张。大伙都看惊了。于是,二密皮铺掌柜的就让他去当“熏匠”。就是专门用谷草熏皮子,做靰鞡和马套。

想想总不能瞒着,这手艺也得用上。再说这东北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三盛玉的人也不知他流落何方。

于是,张贵和就领着家口来到了二密皮铺。

从前,人们找活路还是靠自己的手艺吃饭。父亲有了这个活路,全家乐坏了。可是谁想到,天有不测风云。一天,一辆来送皮子的车毛了,把张世杰的大哥碰伤了。当时也没钱去治,不几天就死了。又一天,张世杰的二哥给人家铡草,把手切了,得了破伤风,也死了。这家皮匠说张家给他们带来不吉利,硬把他们全家撵出了皮铺。

一下子死了两个儿子,张世杰的父亲一股急火,不久也一命归西了。

临死前,爹把世杰叫到跟前。爹说:“孩子,爹这一辈子摆弄这皮子,福也是它,祸也是它。但这是咱张家唯一的手艺,今后你别扔了这手艺……”说完,老爹就匆匆地咽了气。

爹一死,娘得了一场大病。

既要给爹买棺材安葬,又得给娘治病,张世杰实在没招了。这天一大早,他推开村子里一家大户人家的大门,“扑通”就给人家跪下了。

他说:“大叔哇,没别的。求你给我父亲安葬了吧!给我母亲找找大夫吧!”

人家说:“说得容易,可你怎么还我?”

张世杰说:“大叔,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家的小打。我当牛做马,还你的钱。中不?”

“唉。中!中!起来吧。”

人家见这小孩对爹娘挺孝顺,也就感动了,答应替他安葬父亲,给母亲抓药。从此张世杰成了这家大户人家的小使唤。

小使唤,就是没有具体所指。凡是人家一切事,听人家使唤。叫你往东,不能往西;叫你往南,不能往北;叫你上山,不能下水。张世杰从此命都成了人家的了。

北方山野人家,有干不完的活计。

每天一大早,他得先把人家一家人的尿罐子倒了。把人家的洗脸水打来,然后扫院子,接着赶猪上山。然后再放牛。下晌铲地。太阳一卡山,你要麻溜收猪收牛,喂马管羊。等半夜三星都出来了,他才上炕。炕沿不高,但他已累得上不去了……

可是,为了还葬父的棺材钱,他踏踏实实拼命干,二年下来,真的还清了东家的二百大洋。东家也被他的“皮实”(能吃苦)劲头感动了。

那一年,张世杰十四岁。

突然有一天,东家对他说:“孩子,你真是个好样的,啥苦都能吃。这样吧,你不能一辈子都出苦大力,学点手艺吧。”

世杰说:“学啥呢?要学,还是学皮匠活。”

东家说:“你不怕苦,就学皮匠。这活挣钱!”

“皮匠活我父亲活着时也让我别扔。”

“对。东北家家户户,车车马马,都离不开皮活,这个手艺走到哪儿吃到哪儿。”

“听东家的。”

“好。我有个朋友在山城镇皮铺。明个送你去。”

就这样,在张世杰十四岁那年,他离开了东家,奔往梅河口山城镇侯家皮铺。

那时,皮铺学徒也是拜师投艺,三年出徒。这三年当中要“红皮匠”“白皮匠”都学过才行。所说的“红皮匠”是指用谷草熏皮子做靰鞡做鞋;所说的“白皮匠”,是指做皮套马具马套。这两样是东北皮匠必须熟悉的技艺。

张世杰肯吃苦,心眼灵,三年下来,就出徒挣劳金了。

这一年,大约是他出徒后的二三年光景,有一个从山东来的姓吕的表弟,在安图县老松江镇开一个皮铺,邀他去。他也想自己试试身手,于是就辞别了侯家皮铺奔往了老松江。

老松江又叫老安图,位于长白山腹地,交通十分发达。这一带,从前是四面八方通往长白山的必经之路,每天南来北往的大车不断,要靰鞡要马具的人更是多,一下子让张世杰的手艺得到了发挥。可是毕竟这是给人家拉活,他还是想自己什么时候能开一个铺子买卖。

表弟看出他的心思,说:“你总想单挑!”(指自个儿干)

他说:“嗯哪。”(是的意思)

表弟说:“看你就是一个‘不安分’的人。”

这个“不安分”,是指张世杰的长相。张世杰从生下来,就是两个耳朵往外支楞着,人称“招风耳”。所说的招风耳,是指这样的孩子长大了总“惹事”。但是所谓的“惹事”其实也是指着这样的人爱干事,而且爱独立思考问题。这正是张世杰的性格。

在松江镇期间,他一有空就出门“拜师”学艺。

两江的杨玉林做靰鞡出名,会纳底上褶,他于是就去拜师;敦化大石头马具做得地道,他又去那里拜师学艺。什么蛟河,白石山,老爷岭一带的皮匠,都知道张皮匠这个人。一来二去,老松江的张皮匠就出了名了。

后来,他终于离开松江来到安图县明月镇开起了自己的皮铺“老白山张氏皮铺”。

他去山里砍回一棵树,在门口支上一个皮铺幌子,一片鞭杆编的花,在空中展开。下边拴一串儿靰鞡。风一吹,马灯和靰鞡“叭叭”响。

安图,西靠长白山北坡,东靠张广才岭南坡;南是延吉、图们,北是老敖东城、蛟河、船厂(今吉林市)。整日南来北往的大车把尘土和冰雪沫子扬上了天空。空气中整日地飘荡着马粪和草料味儿。大车一跑,大车店和皮铺的生意立刻红火起来了。在安图,光皮铺就有六七家。可是“老白山张氏皮铺”一开张,各家皮铺都瞪上眼睛了。

原来,这张世杰虽然看上去没多少文化,可是他心眼儿灵,手艺精绝。

他三十岁那年娶了小他十六岁的当地姑娘李桂珍为妻,帮他支起了皮铺的买卖。张氏皮铺从熟皮子到缝靰鞡、制马具一条龙日夜开张。他现去船厂托人求著名书法家李修然用老松刻写一副“老白山张氏皮铺”牌匾挂在大门上。门口的杆了上挂着一盏裹着破羊皮的马灯,上写“皮铺”二字,日夜亮着。

所有的大车老板子来到这里,往往敲着墙叫喊:

“掌柜的,来一副马套!”

“掌柜的,来两双靰鞡!”

……

张世杰让两个徒弟站在院子里专门“接活”。因为客人多,大门口已挤得水泄不通,只好敲墙订活。

“好。大把你稍候。”

“好。大把靰鞡你明早大毛星一起来取。赶趟不?”

“赶趟。”

“好。进屋上炕吃饭。”

原来当年,老白山张氏皮铺还管来取活订活的人吃住。他让家人煮了高粱米豆饭,大豆腐。所有来他家取皮货、马具、靰鞡的人,一律管饭,烧酒自带。这是他家的一个规矩。

张世杰办事,那是让人信得着,实惠。

他只要答应人家,就是他自个儿不吃不喝连夜也得把靰鞡给买主缝制好,送去。缝靰鞡,这是一个细活。人要用脚蹬一种专门的马凳,绳子套在膝盖上套过去,一钉一下地去缝。有不少皮铺的皮匠为了给人赶制靰鞡,一宿间就累瞎了眼睛啊。

那年月,张世杰皮铺的名声在长白山大震起来啦。

南来北往的大车老板子,往往从几十、上百里地就开始打听张家皮铺还有多远。

新中国成立后,张家皮铺归到安图县马具社公私合营。晚年,他回到他的第二故乡五峰村去了。因为他虽然活好,但没文化,不会开发票,于是才离开城市去了乡下五峰村。

提起去五峰村,这更是个传奇故事。

原来,就在张世杰开皮铺那年,有个大雪天。一大早,他推开门抱柈子烧炉子煮皮子,看见一个老头倒在外面的大雪中。张世杰是个好心眼的人,就上去踢了一脚。说:“进屋!进屋睡。这样一会儿不冻死你!”

原来,这是一个进城赶集的乡下五峰村的人。他喝了点酒,就醉在张家皮铺的院门口了。

这人进了屋,本来挺饿,也想要点吃的。可一想,人家已经让你进屋就不错了,于是他上炕倒头便睡了。

谁知这时,张世杰抱着几个大饼子走了进来,说:“起来吃饭。你以为我供不起你呀?”

这人非常感激,连忙起来吃完饭就睡了。

可是,这大雪一连下了三天。第四天头上,天放晴了。这人该走了。

可是他走到门口一想,不行。人家屋里虽然没人,可也得等掌柜的回来,跟人家打一声招呼,再说,在人家吃住了三天,也得给人俩钱,谢谢人家呀。

他于是就等开了。

也巧,这天张世杰是上集上收皮子去了。

傍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张世杰回来了。

他进屋一看这人还没走,就气得说:“天晴了你还不走,我养你一辈子呀?”

那人说:“不是。不是。我是想向你道个谢。”

张世杰说:“谢什么谢?你吃点睡点是应该的。都是咱们东北人嘛。给你!”说完还扔出一双靰鞡,说:“快换上走吧。外边雪大风硬,别冻坏了脚。”

这人换上鞋,千恩万谢地走了。

因为这是乡情啊。这是东北人的心哪。

在东北,在长白山,谁要送你一双鞋,那是一种最亲的举动。这样的情,人是一辈子也不应该忘掉的啊。

说起来也就巧。这人叫老桦头,他有一个好朋友姓李,那人有一个姑娘叫李桂珍,那年才十四岁。他家住在五峰村。好多人家来给他姑娘介绍对象也没遇上可心的。可是,自从这老桦头去了趟县城赶集,经历了在张氏皮铺吃住的事,他深深地了解了张世杰这个人的手艺和人品。于是,他打定了一个主意。

这一天,他特意从乡下五峰村赶到城里的张氏皮铺。见到了张掌柜,他说道:“你没成家呢吧?”

“没有。”

“为啥?”

“忙生意,顾不上。再说,一个臭皮匠,也没人愿意给。”

“咱们嘎亲吧。”(结亲的意思)

“谁?”

“我磕头弟兄的闺女。今年十四,比你小十六。”

“不行。我太大。”

“不行?我看上你了。不行也得行!”老桦头急眼了,要打他。

就这样,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从此两家成了亲戚。老桦头成了张世杰的奇特的媒人。

这个故事,一时成为长白山里的传奇。

后来,当张氏皮铺公私合营,他不会开发票,没处去时,妻子就劝他说:“走,咱们回乡下五峰。”

于是,老皮匠就归了山林。

可是,他走到哪儿,手艺带到哪儿。

在五峰,他的手艺一下子又传开了。

当年,五峰是个挺大的农业社,全社和周边许多村屯的大车用的马套,都找张世杰去熟。还有,各家穿的靰鞡,都出自他的手。他停下,不行。

于是在五峰,他不得不又开了个民间“皮铺”。

谁家有个皮活,大事小情的,都找张皮匠。

一来二去,他的名声更响了。

张皮匠死后,就埋在了五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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