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茫茫的草原上,有一个老人。
他叫吉雅其,是牧场主巴彦的奴仆。在为主人放了一辈子牛马后,这一天,他要死了。
他找人把巴彦叫到跟前。
他说,主人,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我死后,让我手握套马杆,穿上放牧时的衣袍,脸朝着阿拉坦宝木比山,背靠着哈罕达勒山,埋葬我吧。
巴彦答应说,好吧,吉雅其。
不久,老人死了。
可是巴彦早已忘记了老人的话,随便把他埋了。
这以后,草原开始不平静起来。连年的灾害,而且瘟疫四起,特别是狼多了起来。
狼们放肆地在草原上奔走,许多牛羊和牲口被它们吃掉了。
巴彦不知是怎么回事,就请来了草原上的智者博(萨满)。
博说,巴彦,你忘掉了一个人的嘱托了吧。
巴彦说,没有哇。
博说,你忘掉了。那曾经是你对一个生命的承诺。
巴彦说,可那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啊。
博走了以后,巴彦按照吉雅其的嘱咐,用皮子做了一个人,又在皮脸上画上吉雅其的五官,让他握着长长的牧鞭和套马杆,站立在哈罕达勒山下。
果然,这以后草原平安了,生活平静了。
原来狼们见到吉雅其又回来了,不敢放肆了;动物腐烂的尸体也不污染水源了,疾病也没了……
此后,每到春秋放牧的季节,人们就挂起吉雅其皮身的画像,称他为牧畜之神。
再后来,人们干脆用一张皮子画上吉雅其去放牧。
人们举着皮子高呼着,吉——雅——其——!
吉——雅——其——!
这个故事,在北方的土地上,讲述千百年了。
其实许多时候,人们认为最珍贵的东西它往往却是以最普通和最平常的样子出现,开始人们怎么也想不到它的珍贵,可是若干年后人们才后悔不迭,为什么当初没有理解它呢……
许多年以来,我就想寻找到东北的一个皮匠,就像恢复吉雅其主人巴彦做的那个皮人,他把一个人的承诺实现了,他让一个故事活态地传承下来。皮匠,一个可以使生命、记忆和文化完全复活的能者,你在哪里?
我曾经在东北平原中部的茫茫的科尔沁草原与东部长白山林的交接地带各个村庄、小镇去打听,也走访过许多家铁匠炉、马具店、大车店、旅店。他们告诉过我一些重要的线索。可是,每当我按着乡下人的指点来到那些曾经接触过皮匠或皮匠后代的村屯或地点时,不是遇到老人已故去,就是他们的后代早已不去做这个营生,早已把熟皮子、制皮革的手艺忘个一干二净。或者干脆鄙视地对我说道,那种“臭皮匠”生意,不干了;那是早些时候家里老人实在无法生存,才不得不当皮匠啊。
于是,几十年来,我对寻找到一个东北有皮匠手艺的老人的想法彻底地放弃过。但是,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和挖掘工程的开展和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抢救和申报工作,特别是中国民间文化杰出传承人的寻找、调查、认定和命名工作又让我不甘心。因为这些年来,我已经把中国北方民族民间五行八作的人都寻访过并为这些手艺和行业都写了传,却唯独没有找到一个像样的皮匠。
2007年的冬天,天寒雪大。长白山管委会宣传文化中心请我去讲课。一天的课程。我要在当晚从二道白河乘汽车赶到安图,再从这里坐从延吉开往长春的火车,赶在第二天早上去上班。
多少年了,我就是这样在忙碌中度过。
吃过晚饭,天渐渐暗下来。管委会应安臣主任派他的司机王师傅开车送我。从二道白河到安图镇180公里,全都是盘山道。我们要在中途一个叫小沙河的地方接一个叫赵守梅的人,是管委会工会主席让她为我买的卧铺票。
还是在傍晚,天就阴了。
冷风“嗖嗖”地刮起来。午后,那明亮而遥远的长白山披着厚厚白雪的主峰,也在这时被乌云遮住,消失了。二道白河一带已在海拔800米以上。平时就是晴天,空中也飘着沙粒子雪。那种雪粒在天空太阳的照射下,闪着晶莹的光泽,让人寒冷发抖,现在,周边更加的寒冷和沉寂。
而天一阴一黑,粒子雪仿佛又大又厚。
这种雪像“雨”一样沉重落下,砸得人脸很疼。风刮着雪粒儿,抽得人睁不开眼睛。
为了赶火车,我们冒雪上路了。
汽车开亮大灯,在山路上奔驰。雪粒子“哗哗”地扫在车窗上。王师傅开启了“雨刮”,像扫雨水一样扫着雪粒子。车窗前的玻璃不断被急速下降的寒霜涂得模糊起来。王师傅不断用抹布在上面除霜,一面接着他家人的电话。家人嘱咐他长白山的暴风雪要来了,路上要小心,送完我赶快返回。
坐在王师傅驾驶座旁的我却没有一点睡意。我盯着窗外风雪弥漫的长白山路,陷入久远的岁月思索之中。
1968年,我曾经上山下乡,就在这儿当知识青年。
四十年啦。如今,我来这里抢救文化遗产。人生能有几多这样的巧合?光阴是这么快吗?当年十九岁的我,现在已是满头白发近六十岁的人啦。岁月真是不堪回首!可是,对于我,似乎几十年来未改初衷,我依然是在为东北的民族民间文化开拓着。
其实我没变化,只不过是年龄变了。可是内里却依然如旧,还是当年的那个人。只有一样遗憾,我还没有找到一个像样的比较有代表性的东北皮匠……
因此,我的追求还不能完哪。
汽车经过小沙河,给我买票的赵守梅上来了。
赵守梅是安图县银行的大堂经理。这一天她是到沙河镇银行检查工作,又凑巧为我购买火车卧铺票,我对人家深表感谢,便很自然地聊了起来。这是我多年工作的习惯,搜集信息。
她也是听说我四十年前就在安图下乡,这次又是来为他们讲授长白山文化,所以格外热情,我们彼此便唠起了家庭和工作的一些相关情况。当问起她爱人时,她说:“他现在是一个‘臭皮匠’……”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问:“皮匠?”
她说:“对呀。”
“做什么物件?”
“鼓。”
“鼓?”
“对呀。”
“给谁做?”
“延边歌舞团。”
赵守梅滔滔不绝地告诉我,她爱人的父亲从前是长白山里著名的皮匠,爷爷开过“皮铺”,就叫“老白山张氏皮铺”。后来,她爱人张海顺的爷爷张世杰故去了,这门手艺也就丢了。后来,她公公张恕贵舍不得丢了这门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又加上延边歌舞团和延边民族乐器研究所的所长赵基德听说张恕贵家祖上是皮匠,就指定让他做鼓熟皮子,并定下他家熟的鼓皮,有多少张收多少张,不然还得用外汇去韩国买鼓皮。于是,公公就开起了专门为延边民族乐器研究所熟皮子制鼓的作坊。这样一开业,就不可收了。
这些年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延边朝鲜族文艺活动开展得轰轰烈烈,各家用长鼓、圆鼓的越来越多,张家皮铺根本就停不下来。有几次,公公想不干了,可是民族乐器研究所和一些乐器厂的法人就到安图来求张恕贵,你开也得开,不开也得开。谁让你家是老字号了,谁让你家是熟皮子能手了。于是爱人张海顺也是看着父亲、母亲两个人挺着这“张氏皮铺”干活太累,心疼二老,再加上确实社会上的文化生活,特别是延边朝鲜族需要“鼓皮子”,于是就经常帮父亲熟皮子。
一来二去,他也成了远近闻名的皮匠。
后来,丈夫张海顺单位企业生产不景气,于是他干脆离开企业和父亲一块儿干起了自家的皮铺买卖。
“他呀,下班回来,一身臭气!”守梅心疼地说。累了一天,可女儿却喊:“爸!爸!臭哄哄的。快去洗脸……”
当热心的赵守梅这样细心地描述到这里时,她完全不知道,我已经彻底震惊了。因为,我已在这位对家庭、对工作、对事业、对他人热忱描述的女经理的讲述中完完全全地确认,一位真正的东北民间皮匠艺人已经浮出水面。而且,这是一位真正的民间皮匠,正是我多年来不断在寻找的人物。我仿佛听到一阵阵“咚咚咚咚”的鼓声正从古老的岁月远方传过来,我甚至想赶快找到张皮匠,求张师傅给我做一个吉雅其,给中国社会做一个吉雅其,我们也骑着马,举着美丽而神奇的吉雅其,高呼着吉雅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