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今强了解余秋里的脾气,于是如实报告:他是因为抓炼油而对大炼钢铁不热心才被省里抓反面典型弄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
余秋里听完,非常生气地扒拉几口饭,便将筷子往桌上一甩,站起身:“这顿饭也吃不香了!我要上省委去。”这天晚上发生在兰州的这一幕后来连毛泽东都知道了:
晚饭很丰盛,酒菜齐全,且是超规格的。本来余秋里让下面的人吩咐由他们石油部出面招待省委书记,但人家省委的人不干,说余部长上甘肃来,再让石油部掏钱请客,他们省委领导的面子没地方放嘛!“那就客随主便吧!”余秋里对秘书说。
傍晚时分,宁卧庄宾馆的上上下下都知道省委书记要前来设宴招待石油部长,于是不到5点钟就有人在大门口站着恭候。
“哎呀书记好书记好!我已经有些日子没见您这位老首长啦!”余秋里提前几分钟在下榻的宾馆走廊里等候省委书记的出现。来者的身份不仅是甘肃省委书记,而且当年在长征路上与余秋里一起走过雪山草地,后在西北野战军当过四纵政委、兼任陕甘宁晋绥五省联防军副政委呢!论资排辈,余秋里叫他首长一点不过分。
“好好好,余部长,你现在可了不得呀!年轻有为,毛主席赏识,中央重视的石油部长喔!”省委书记一番夸奖,露出少有的钦羡之情。
“来来,给书记敬酒!”余秋里喝酒的水平一般,但为了表达诚意,他今晚不得不全力以赴。借酒意,他向省委书记一次次地表达心愿:“我们的玉门油田、兰炼、运输公司,都在你书记的地盘上,仰仗你和省委的正确领导和关照,我们才有了些成绩,感谢书记,感谢甘肃人民!”省委书记也是个不胜酒力的人,几杯下去,满脸通红,舌头根都有些大了:“余、余部长你太、太客气了,我们不都是在毛主席和党中央的领导下干工作嘛!石油部在你余部长的领导下,去年就打了个翻身仗,今年形势更是一片喜人,毛主席表扬你,我们甘肃人民更感谢你!你瞧瞧,玉门、兰炼,还有周总理一直特别关心的运输公司,都在我们这儿,这是我们甘肃省的光荣和自豪啊!我们甘肃只要有这几个单位大跃进了,我们就能向毛主席和党中央交份满意的卷子了!你说是不是余部长?为这,我得先谢你!来来、干——干了这一杯!”“干!为了社会主义新中国!为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健康!干杯!”余秋里今晚有事要求省委书记,所以人家的酒是不能不喝的,而且必须喝到主人尽兴的份儿上。
酒后的闲聊该是轻松的了吧?非也。会客厅的大沙发上,省委书记脱掉鞋子,说要舒服舒服。
人家是老红军,正式场合一言一行,有板有眼。从台前走来后,该是“老农民”的那套习性一点不马虎地彻底恢复。余秋里在这一点上非常喜欢省委书记,他们都是从小吃不饱穿不暖才扔了锄头跟共产党闹革命出来的,虽然现在官当大了,但骨子里的生活习惯还是农民一个。
余秋里也不含糊,屁股坐上沙发后,脚上的鞋一脱,跟着人家主人双腿盘在沙发上,不同的是人家仰躺在大沙发上。“不好意思了,余部长,今晚让你给多灌了几杯,有点那个了……”省委书记舌头根真有些发直了,脸绯红地,仰躺在沙发里冲北京来的客人歉意地笑笑。
“书记说玩笑了,那点酒对你来说就像当年战场上捡几根敌人的烧火棒一样不在话下。”余秋里从不奉承人,今儿个例外。
省委书记笑着在沙发上用手指指余秋里:“你至少比我少喝三杯!三杯肯定是有的……”余秋里的心里早已想着有求于人家的事,便引入正题地对省委书记说:“书记啊,这次我来拜访你可是有求于你啊!”省委书记半闭着眼:“说,你余部长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嘛!”余秋里一听很是振奋,赶紧把手里的烟一掐,说:“我是为兰炼的徐今强的事今天要求你帮忙了!”“徐今强?!噢,他这个人到底怎么样嘛!”“当然是好同志了!对党忠诚,作风正派,工作认真负责。”“这些我知道。可我听说他在兰炼的表现挺右的啊!”省委书记不耐烦地挥挥手,说,“省里正在研究下面报来的材料,好像他有点悬啊!离右派就那么几公尺了呀!”余秋里显得有些着急:“我不相信这个同志有什么右倾思想,更不相信他也会是右派!”省委书记把头往沙发里头一侧:“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突然又转过头,向外面喊着,“喂——组织部的小李过来一下!你是经办人,你给余部长说说到底是什么情况!”那个经办人匆匆从门外走进来。先看了一眼自己的书记,又看了一眼横眉冷对的独臂将军部长,心里有些发毛地说:“是这样余部长,下面反映徐今强只知道抓炼油,而对毛主席和中央大炼钢铁的事有反对意见。群众因此对他……”余秋里生气地打断对方的话:“搞石油的人不抓炼油的事还要他干什么?”经办者很害怕石油部长的两只眼睛,尤其是他那只空洞洞的袖子,一扇动就叫人心惊胆战起来,到底胆战些什么,也说不上来,反正挺叫人害怕的。“可、可大炼钢铁是毛主席号召全党要抓的头等大事,他徐今强不但自己不热心,而且也不支持兰炼的群众炼钢铁,这样影响就很坏。”“坏什么?我看很好嘛!”余秋里的声音很大,一下惊醒了醉酒中的省委书记。只见他揉揉惺忪的眼睛:“怎——怎么啦?”他看看余秋里脸色不太对劲,便对手下说,“小张,你、你给余部长讲讲徐今强的具体事。”说完,他又力不从心地重新将头转向沙发的里面。
“对嘛,我听听啥事实嘛!”余秋里缓了下口气。
“是这样余部长。当时我们地方有人借兰炼一台备用的大型鼓风机去炼钢铁,可徐今强就是不同意……”余秋里立即打断对方的话:“这有什么不对?徐今强做得很对嘛!你们就凭这说徐今强有右倾思想,要打成他右派?啊!那我余秋里不是更大的右派了嘛!我让我们的玉门油田、新疆油田,还有柴达木油田不许拿石油的设备和物资去炼钢铁,那我不是更大的右派了?!这是什么逻辑?荒唐!”余秋里越说越火气冲天,“噌”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那经办人员吓得赶紧退出会客厅。
省委书记惊醒了,吃力地支撑起身子。看着余秋里赶走自己的手下,颇为不满:“余部长,你别发那么大火嘛!这抓破坏大跃进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是中央的精神,大炼钢铁也是毛主席的号召,你不能不让我们要求下面的单位行动嘛!”会客厅的门“嘭”地被余秋里关上,但里面的声音,无一遗漏地传到了外面的几位秘书和宾馆工作人员的耳里——“那也要看什么人干什么事!如果徐今强把鼓风机借出去了,一旦正在工作的鼓风机出了故障需要更换备用又找不着时,就会造成炼油厂的瘫痪你知道吗?”这是余秋里的声音。
“事情不会那么巧合的。再说,大炼钢铁已经是全民行动起来了,他徐今强只顾本单位的局部利益,根本不顾全局的大炼钢铁和群众性运动,起的影响非常之坏。”这是省委书记的话。
“徐今强没有错!他是站在党的立场上考虑问题的。”“这么说我们响应中央号召大炼钢铁就不是站在党的立场上考虑问题了?”“你是跟我混淆概念。再说了,他徐今强还是我们石油部的部长助手,如果省委认为他有什么问题,至少也得跟我们打个招呼吧!”“反右倾斗争,是当前全党的一项头等的政治任务,还需要向谁打招呼吗?这也招呼一下,那也招呼一下,我们上哪儿去抓右倾分子呀?”“你书记上哪儿抓右倾分子我不管,但你要在我们石油系统随便抓所谓的右倾分子,我看你抓个试试看!”余秋里的声音刚落,只听“哐当——”一声巨响。
秘书和工作人员赶紧轻轻推开客厅的门缝往里面瞅:原来独臂将军站在那儿正大发雷霆,他的右手还紧紧握着拳头,两眼直冒火焰地盯着对面沙发上坐着的省委书记。这时余秋里的目光转到门口,秘书和工作人员赶紧又关上会客厅的木门。
“除了徐今强不能抓外,玉门的焦力人,运输公司的张复振,你们一个都不能动!一个都不能斗他们!谁要是敢动他们的一根毫毛,我立即把他们都调回北京去。你省委有意见,我们上党中央那儿去说!”会客厅的门突然“哐”的一声开了,只见独臂将军部长气呼呼地从里面走出来,朝走廊里等候的秘书和随行人员一挥右臂:“走,回北京去!”一个部长和一个省委书记干仗,这不算小事。消息马上传到北京的中南海。毛泽东听后扼腕道:自古就有不怕死的谏官嘛!刘少奇听人说后,颇为感慨地以欣赏的口吻赞扬余秋里:为了党的利益,就是要抛开个人,抛开单位,据理力争。
那是个党、国家和许多个人命运搅在一起的特殊年代,政治风暴和经济压力下,使得全国上下个个都处在斗争状态。余秋里以一个卓有远见的政治家和办实事的工业部长身份,为石油战线尽量不遭受因为政治斗争而使一批干实事的优秀领导干部们沦为“阶下囚”的冲击,可以说费尽心思,力挽狂澜。对于那段往事,他有着自己的一段回忆:“在反右倾斗争中,我们保护了一些干部,为即将开始的石油大会战,准备了一批领导骨干。1960年初,我们将张文彬、焦力人等人从新疆局、玉门局调出,参加大庆石油会战的筹备和组织领导工作。徐今强也于1963年调回石油部担任副部长,1964年起他主持大庆油田工作。他们都为大庆油田会战和石油工业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时隔40余年的今天,当我请83岁的焦力人老部长谈起这件事时,焦老颇为感慨地对我说,对这事他一生感谢余秋里,他说如果不是余秋里当时全力保他,那他焦力人恐怕后来的命运就非常惨了。他说后来他因余秋里把他弄到北京后,玉门那边的右派名额就戴到了另一位市委领导的头上。这位代他顶右派帽子的姓杨的市长,直到几十年后才获得平反,挂了几年酒泉地委副专员后终因积忧成疾,过早离开了人世。“如果不是余秋里部长当时救我,我的命运绝对好不了多少。”焦力人这位延安“鲁艺”毕业的老革命家、新中国石油工业的重要组织者和领导者如是说。
那个年代受难的还有许多人。共和国极其重要的一位开国元勋彭德怀的命运也许是最惨的。
1959年7月初,正当余秋里与同事们热切地等待“松基三号”井的战果时,他被召到江西庐山开会。
那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在这一年经历了中国共产党历史上一次巨大的痛伤,对共和国的发展也带来了不可轻视的巨大伤害。余秋里亲历了全过程,虽然他在当时并非是那场政治斗争的中心人物,但两个他最崇拜的统帅人物——毛泽东和彭德怀之间出现了水火不相容的矛盾与分裂,使他内心深深地受到震撼和痛楚。他崇拜毛泽东,一生按照毛泽东的指示和思想行动。纵观余秋里一生在军事和经济战线上所作出的那些卓越贡献和“特别能打开局面”的事情,我们可以无一例外地看到他余秋里如何熟练运用毛泽东思想作指导并进行创新式的工作内动因是什么,这就是对毛泽东思想的具体执行和实践的结果;他爱戴彭德怀,在战争年代他从贺龙的一兵一将转为彭大将军手下的一名高级指挥官,他对彭德怀的军事艺术天才和正直为人的品质佩服又敬重,并一生视为榜样和楷模。但庐山会议上余秋里无奈地看着自己所崇拜的两位统帅人物之间出现的各不相让、各持己见又最后在完全不均衡的较量中草草结束了这场心底流血的“路线斗争”。
庐山会议对余秋里内心深处的影响是巨大的,而对他正在全力指挥石油战线打开新局面也带来不可低估的负面影响。
在参加庐山会议之前,松基三号井已经开钻两个多月。包世忠这位满身带伤的残疾钻井队队长也真不简单,在没有吊车、没有大型运输工具和没有一条像样的路可走的条件下,硬是把120多吨机台设备搬到了地处黑龙江肇州县联合乡高台子村和小西屯之间的那片空地上。开钻的仪式也并不像余秋里、康世恩和何长工他们在决策井位时翻来覆去、几经周折那么复杂和劳神,基井综合研究队队长钟其权找来一根小方木杆,上面写了“松基三井”4个字,用榔头往地里一钉,对包世忠他们说:“就在这儿钻!”包世忠是带兵出身的人,他懂得鼓舞士气该怎么做。于是在4月11日开钻那天,让队里的几个年轻人把41米的钻塔插上鲜艳的红旗,还特意到镇上买了几挂鞭炮。全体队员列队站在钻台,他一声令下:“开钻——!”顿时在鞭炮轰鸣声中,5台300马力的柴油机齐声怒吼,将强大的动力传送给钻杆。直插地面的钻杆开始飞旋,泥浆带着水花,溅向四方,令围观的几百名村民一阵阵欢呼和惊叹。
但是“松基三井”的钻探过程并不一帆风顺。一天,包世忠为解决职工的吃菜问题,正带人在一片荒地上垦荒翻土,副队长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队长,快去看看,井上出事啦!”“什么?”包世忠没有顾得上问清是怎么回事,就直奔井台。
带班的司钻耷拉着脑袋报告说,由于开钻的时候井队没有配好足够的循环泥浆,开钻后他们用的是清水造浆办法钻开了地表层。这办法通常不是不可以,但东北平原的地层与西北黄土的土质不一样。钻杆下旋不多久,地下的流沙层出现,造成表层套管下放时井壁出现坍塌,在100多吨的钢铁钻塔下出现一个不见底的深坑正吞噬着地表松软的土层……情况万分危急,如此下去,不光钻探无法继续下去,弄不好连整个钢铁钻塔都有被下陷的可能!怎么办?千钧一发之际,全队将士们看着包世忠,盼他拿主意。“松基三井”关系到余部长、康副部长和全石油系统对松辽找油的战略决策,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可眼下要是连钻塔都保不住,这罪可就大了去啦!“愣什么?快填井吧!”包世忠与几个技术人员和队干部迅速商量后,立即回到机台,果断作出决定。
填,用可凝固的沙泥夯实塔基;填,用碎石子和草根条阻挡住坍塌的流沙;填,用心和意志拦击险情与恶果。
高耸入云的“乌德”钻机又重新抖擞精神,发出“隆隆”的吼声……
“同志们哪,我们要把昨天损失的时间夺回来!加油干哪——!”包世忠再次站在井台上作战斗动员。
然而老“乌德”好像有意要跟32118队较劲似的,在他们革命加拼命抢回前些日子耽误的时间,井孔钻至1051米时,测井显示井孔斜了5—6度,这与设计要求直井井斜每千米深度不得大于井斜度的标准相距甚远。
包世忠这回是真急了。生产分析会上,他的脸绷得紧紧的,说话也比平时高出了几倍:“都在说大跃进大跃进,可到底怎么个跃进法?如果光想要数量,不讲究质量的话,你打了几千米成了废井,这不是什么大跃进,而是大败家子!……当然,责任不在大伙儿身上,我前阵子脑子就有点发热,不够冷静,一心想把松基三井打完,所以指挥上有操之过急的地方……”“这不是一个基层单位的每位队长、书记头脑发热、不够冷静的问题,而是我们整个石油系统都有这一热一冷的问题!”庐山会议回来不久,余秋里在党组会议上面对当时部内外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局势,以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胸襟和气魄,用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阐述了“热”与“冷”的关系:
“什么是热?就是冲天的革命干劲!是对社会主义事业的积极态度!什么是冷?就是科学分析,就是要符合客观规律。热和冷是矛盾的两个方面,是对立的统一。没有冲天的干劲,就没有做好工作的基础;没有科学的分析,干劲就会处于盲目状态,不可能持久。这就像打仗一样,是勇与谋的关系。冲天干劲和科学态度结合起来,我们才能立于必胜之地……不然,我们就会犯大错误!”也许今天我们听这样的话并不感到什么,但在庐山会议刚刚结束的那个时候,余秋里能说这样的话,真可以用振聋发聩四个字形容。
余秋里的不简单之处就在这里。毛泽东、周恩来和邓小平等老一辈领袖们欣赏这位独臂将军不仅是因为他作战勇猛,所向披靡,而且他头脑机智,对问题的判断与看法通常不人云亦云,总能根据具体情况,作出符合毛泽东思想、符合党和国家及人民最高利益的正确选择。
别看国家做事那么大而杂,在有些事情上与过小家的日子形式差不多。在谁都想为“社会主义高潮”出头露脸时,每年国务院的计划工作会议就是一场你争我夺无休止的吵闹。部长们在计委主任面前争得面红耳赤是常有的事。
钢铁是老大,粮食是老大之老大,煤炭的投入一分不能少,水利是“命脉”,交通是“生命线”……轮到石油部的余秋里,他只能做“老末儿”。
是嘛,我们石油部区区一个小部,又生产不出多少石油来,新油田的开发总处在“可能有”的未知数之中,谁买你账?
嘻嘻,秋里啊,还是你最让我省心。被部长们搅得头昏脑涨的计委主任李富春同志这时最爱跟余秋里唠唠嗑,并总会捎上那么一句话:要是部长们都像你余秋里,我这个计委主任可好当多了。
“副总理,我——也有一个要求。”余秋里不紧不慢地说。
李富春一愣,即刻道:“说,你石油部提的要求最少,我不能让老实人吃亏。说吧,我一定尽力而为。”余秋里抿抿嘴一笑,显得还有些腼腆似的:“我们系统有个先进代表大会要开,到时候请副总理在百忙当中去接见一下代表,讲个话,作作指示。给我们石油系统勉励勉励。”李富春一听大笑起来:“好好,这个好!到时候不但我去,我还要想法请总理和主席一起去呢!你看怎么样?”余秋里像获得几十亿投资似的高兴得站起来,伸出那只右手紧握住李富春的手道谢。之后爽快地甩着他的那只空袖子,离开了国务院。
李富春站在原地,看着远去的那只甩得“嗖嗖”生风的空袖子,久久不能平静地感叹道:一条真汉子,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空袖子”甩进秦老胡同时,已经是又一个深夜了。房间里的电话骤然响起。
“喂,余部长吗?你还没有休息吧?我是康世恩呀!对对,刚才松辽那边来电话,说他们今天已经在泥浆里见着油气泡了!”一听是康世恩报来的喜讯,余秋里一边接电话,一边将汗淋淋的白色圆领汗衫脱下,露出光光的上身,声音特别大地说:“好啊,你知道他们现在打到多少米了?”“1112米。”“那油气泡能证明下面一定有油吗?”“那边电话里说,他们井队的技术员取了气泡样品,用火柴一划,你猜怎么着?点着了!是一团橘红色的火苗。肯定是我们要的油!”电话里的康世恩激动不已。
余秋里用握电话的右臂膀蹭蹭颊上淌下的汗珠:“这样老康,既然那边有情况了,我看你应该立即上前线去,坐镇那儿,等待进一步成果!明天你就出发上哈尔滨!”“我也是这么想的。那我明天一早就动身了?”“好。我在北京等待你的好消息。”余秋里放下电话,见三女儿晓霞揉着小手,从里屋摇摇晃晃地出来:“爸爸,你又把我吵醒了。你真讨厌!”余秋里高兴地上前一把抱起女儿,用胡子扎小霞:“爸爸真讨厌吗?啊,还说我讨厌吗?”父女俩嘻嘻哈哈一阵闹后,妻子终于摇着扇子出来干涉了:“都深更半夜了,还让不让人睡觉?”“走,到妈妈那儿去!”余秋里放下女儿,自个儿进了另一间屋子去冲澡。这个澡用的是冷水,他觉得十分爽快,竟然一边冲澡一边少有地哼起了“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建设高潮,建设高潮……”这是1959年盛夏的一个日子。此刻松辽平原上的那口松基三井现场,变得特别紧张和热闹。
昨天包世忠亲自看着技术员将气泡用火柴划出一团橘红色火苗后,立即命令钻工:“抓紧时间取芯,说不定下一次提杆就能逮住油砂呢!”果不其然,今天天亮后第一个早班的队员们在取芯时,发现了一段厚度达10厘米的黑褐色油砂。
包世忠欣喜若狂地对自己的队员们高喊着:“今晚我请大家喝酒!”这个酒是值得喝的,油砂出现,意味着钻机已经摸到油王爷的屁股了。
这一天,康世恩已经到达哈尔滨,在华侨饭店住下。一同来的有苏联石油部总地质师米尔钦科及中国石油部苏联专家组组长安德烈耶柯夫等人。
“好啊!你们尽快把油砂的岩芯送到哈尔滨来!我和专家们要看看,越快越好!”康世恩的电话打到离松基三井最近的大同镇邮电局。那年代国家的通讯设备极其落后,钻机井台上不用说根本没有手机,连电报机都没有,所有对外的联系必须经过当地最基层的邮电局来完成。于是,小小的大同镇邮电局成了松基三井和北京及石油部领导们唯一的联络点。
长途电话的声音极其微弱,每一次通话,无论是余秋里,还是康世恩,都得站直了身子、用足力气才能让对方听得到自己的声音。
打包世忠第一次向上面汇报见油砂后,大同镇邮电局简直忙得不亦乐乎。包世忠向北京和外面汇报一件事、说一句话,几乎全镇上的人都知道——他不吊高嗓门喊着说话不行呀,而且经常一句话要重复喊几回才行!油砂出来那几天,正逢大同镇所在的肇州县开人代会。县委书记找到包世忠,说你一定要来列席会议,给我们农民兄弟们讲讲咱这儿发现了油田的特大喜讯。包世忠面对全县人大代表赶紧更正:“我们现在发现的是油砂,还不能说咱们这儿的地底下一定有油田,但这是个重要的希望!”“好——毛主席万岁!”代表们依然欢呼起来。
从这时起,32118队钻井台成了四乡八里老百姓赶集一样的热闹地方了,天天有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前来参观,谁都想第一个看到地底下“哗啦啦”的冒出黑油来。
“北京的余部长着急,派康副部长来哈尔滨听我们的消息了。你俩赶紧收拾一下,带上油砂上哈尔滨去,康副部长和苏联专家都等着要看我们的油砂和测井资料呢!”包世忠对地质技术员朱自成和测井工程师赖维民说。
“是。队长,我们坚决完成任务。”朱自成和赖维民带上含油砂的岩芯样和测井资料,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喜悦,搭上火车,直奔哈尔滨。
北国冰城哈尔滨的夏天,特别美丽。这一天,在十分华丽堂皇的哈尔滨国际旅行社宾馆的四楼会议室里,灯火通明,里面不时传来阵阵欢笑。
“同志们,现在已经到了关键时候,只要我们抓紧工作,松辽找油肯定会有重大突破!”这是康世恩的声音。
突然,楼道里有人急促地喊着:“快让路!让路!松基三号井的技术员到了!”康世恩三步并作两步地直向门口走去。当他看到手里抱着一大包资料的赖维民气喘喘地进来时,连声说:“辛苦辛苦!你是负责电测的赖维民工程师吧?”赖维民忙点头应道:“是,康部长,我把测井资料都带来了!”说着,将肩上挎的和手里抱的一股脑儿放在会议室的沙发上。
“岩芯也运来了吗?”康世恩一边迫不及待地翻着测井资料,一边嘴里问着。
“运来了。朱自成技术员就在楼下……”赖维民一边擦汗一边说。
“请朱技术员上来!”康世恩嘴里说着,眼睛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密密麻麻的电法图……
“康部长,油砂样品拿来了!”朱自成抱着重重的岩芯,轻轻在康世恩的面前放下。
康世恩一见黑褐色的油砂,眼睛闪闪发亮,连声赞叹:“太好了!太好了!”“快请专家!”突然,他对身边的人说。
正在房间里洗澡的米尔钦科听说是康世恩请他,那颗圆润而布满银丝的头颅高兴地摇晃起来:噢,康肯定要告诉我们好消息了!情况正如米尔钦科猜测的那样。康世恩见老朋友,也是他的苏联恩师之一笑呵呵地进屋,便一把拉过米尔钦科:“好消息!尊敬的米尔钦科总工程师先生,你快看看这些资料和这油砂……”米尔钦科看了一眼岩芯,又用鼻子闻闻,连连点头。然后又伏在电法图纸上认真看起来,而且看得特别仔细。这位苏联石油部的总地质师,也是苏联第二巴库等大油田的组织发现者,不仅在苏联石油界享有威望,而且在世界石油界名声显赫。康世恩和在场的中国技术人员们等待着米尔钦科的结论。那一刻,四楼会议室静得出奇,连手表秒针的走动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米尔钦科终于抬起头。他朝康世恩微笑了:“康,祝贺你!这口井的油气显示很好。要是在我们苏联,如果得到这么可喜的情况,我们就要举杯庆祝了!”米尔钦科说完这话,屋子里的人全都欢呼起来了,唯独康世恩的笑容里带着几分若有所思的神色。
“康,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米尔钦科有些奇怪地问康世恩。
“不,我是在考虑下一步的问题。”康世恩说。
“下一步?你指的下一步是什么?”“松基三井目前的进尺是1460米,而且出现井斜。我想如果按照设计要求再钻进到3200米深,肯定要有不少困难。纠偏井斜需要时间,往下再钻进1700多米,如果没有什么特别意外的话,恐怕还得用上一年时间……”康世恩嘴里喃喃地念叨着,既像对米尔钦科说,又像是在询问自己。
“怎么,你想现在就完钻?”米尔钦科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