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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月,于玛丽都会多拿五十元岗位津贴:焊锡时闻到的气味有毒。

车间里虽然装了吸烟的排气管,但最好的办法,是冒烟时将脑袋侧偏,屏住呼吸。于玛丽说,刚开始干活儿时会那样做,但如果想让锡点变靓,操作时,人会止不住将脑袋俯下去,看锡点怎么形成,那焦糊味便直挺挺地钻进鼻孔,挠得浑身发痒。于玛丽经常会脸上冒痘,食欲全无,面色惨白。她的治疗办法是:周末大睡一觉。周一上班,抄起烙铁,依旧俯下头去。

认识于玛丽是在春天。之后,伴随着逐渐灼热的温度,整个夏天,我都和她在拉线上干活。她是个堪称完美的女孩:瘦高、大眼、黑发,白肤。她简直太白了,几乎像尊大理石雕像,散发着冰凉的光。

她就坐在我的侧旁,通常的模样是:右手持烙铁(一根长黑棍),左手拿漆包线,将线蕊对准电子板上的锡点,用烙铁压下去,一股青烟冒过后,线头如头发般粘在板上。

于玛丽来自农村,有股天生的伶俐劲儿,并夹杂着决断和果敢,这活儿被她干得漂亮极了,充满诱惑,我忍不住提出,我也要学。

我已干过贴Pass纸(合格,所有劳作的最终目标),套袋(将防静电袋套入气泡袋中,形成襁褓,裹住电子板),装液晶屏(将左右八根引脚倾斜后,先插入左侧,再插入右侧),打胶(用胶枪对准电子元件挤出黏稠液体,稳固住元件),检查产品外观(将不良标识贴在凹凸不平、表面划伤、底部断裂处),用轻型砂轮机打磨面板(将过去的厂标磨去),烧IC程序(母IC是个有金属外壳的正方形盒子,将子IC的角插入小格,将闸拉下,通电)……这些电子厂最普通的劳作,我都学会了。这些活儿简单枯燥,幼稚低级,重复多次后,暴怒之神会醒过来,咆哮着,要从皮肤里蹿出。

于玛丽回答我的口气,并不像是完全拒绝:“可是,要进厂两个月后才能焊哦!”

我说我厌倦了那些粗活儿,想学点技术。

“技术”是个很好听的现代词汇,和科学、进步相连,似乎掌握了技术的人,就掌握了新的生活方式。

于玛丽的嘴角翘了起来。好!她一口答应。并强调:要焊锡就要先会看板。

板,就是电子板。对我而言,主要是电风扇的控制板。

它们就摆在拉线上,比手掌大,颜色淡黄,长方形的顶部、半圆形的底部。电子板上有二十几个电子元件,侏儒般傻乎乎站着,尽量不挨着别人。

于玛丽唤出它们的名字:轻触开关、电解电容、水泥电阻、安规电容、可控硅、磁片电容、遥控接收头、插线端子……奇怪,每一个小东西,当它被命名时,便不再显得傻气,而有了尊严。另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当于玛丽伸出手时,环绕在她身上的那种圣洁之美,变得不翼而飞,她不再漂亮。

那手掌,皮肤粗糙,布满疤痕,骨节粗大,几乎无法合拢,指甲盖惨不忍睹,褐黄发乌,边缘破损,像个常年捏着烟卷的大烟鬼。这样的手如果放在男人额头——那场景该多么怪诞、吊诡,而这手指的主人,正扬起那张标致的面孔,悉心讲解:板子总是一正一反排列,上一块板和下一块板交错,也就是,一、三、五行,与二、四、六行的锡点位置一样;如果按顺序焊,那上下行的锡点位置,就是先左后右,循环下去……

于玛丽指着细如铅笔芯,有一指节长的某个凸起物道:“这是集成块!IC!”

见我发愣,她加重语气:“就像人的大脑,电脑的CPU!”

I!C!C!P!U!

使用这种汉语加英文字母的说话方式,是珠三角的特点。

在汉英之间,没有任何过渡,像同根同源,无需任何解释,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于玛丽焊锡时,我获悉了指甲的秘密:她先用砂纸将烙铁头打磨光滑,再压向锡点,锡点遇热后,像泪珠滚动,将线蕊对准锡点,液体四溢……这时,毫不犹豫,于玛丽跷起左手大拇指,用指甲盖挡住锡液,形成环岛,让它们慢慢凝结。

我焊出第一块板:左右各八根蓝线,如小兽顶着头乱发,古怪狰狞;第二块、第三块……渐趋规整;到了第九块:锡点饱满光滑,如天鹅绒裙摆在旋转中张开。

靓极了!

我渐渐发现,饱满的锡点很不容易形成。并非只是将线蕊对准锡液,用烙铁摁住再提起那么简单,技术的关键在速度:烙铁提得太快,锡点会变得尖细,像鸟嘴;提得太慢,锡点会短粗,如象腿。只有在恰当的速度、娴熟的判断中,锡点才会饱满得无懈可击。而造成漏锡、多锡、粗锡、虚焊、假焊等事故的原因,也是速度。

在工厂,哪怕最微小的举动,都会被速度控制。掌握了速度,就掌握了焊锡。

于玛丽不断点头:“不错,不错。”但是突然,她顿了顿:“可惜……有一个漏焊了。”我接过板子一看,即刻愤愤不平:“都怪上个操作员忘记焊锡点,我只顾盯着点往上焊线,所以才漏了!”于玛丽朝大门口望了望,催促我:“趁QC没来,快补焊!”

我扯过锡线,对准烙铁,高温下,融化的锡线变成液体,流淌下去,在电子板上凝成个小点,可是,体积太小,我用烙铁追上锡线,再烫,那线倏地短了一截,液体遂变大……突然,在我的指缝间,爆出两声炸响,啪啪,惊得我直喊“哎哟”。拉线上的女孩子们皆转过头看我,咧嘴大笑。于玛丽一挥胳膊:“没事,那是松香,起助焊作用的。”

松香!

在珠三角的电子厂,当鼻腔塞满有毒气体时,突然听到这样两个汉字,不禁让我的心尖一颤。松:松树、松柏、大雪压青松;香:香气、馨香、闻香识女人。这样两个字组合在一起,松——香,某种清冽、怡然的味道,扑面而来。到底是汉字,有形象,有意蕴,有滋味,不像IC或CPU,听着还算顺耳,但却单调、直接、枯燥。

为了让锡点变得更饱满,我也把头埋了下去,让鼻孔直直地对着那缕青烟,一股腥辣味便冲进喉咙,弥漫全身。这是种古怪的感觉,好像饮鸩止渴。

但我没有用指甲盖去挡那滚烫的锡液。 g0XC2dfEeRNlY9xYp27ljukn/edPEWJkuGAsN180pa6wy6pGUACf48zRx1elWiG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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