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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清来了,拿起一张碟片,对着阳光道:“披锋有些没吹好。”

我接过那张:“还要再吹?”

她点头。我便抄起吹风机,再吹。递过去后,她皱起眉头:“过了。”

“过了?怎么过了?”我太想把这个活儿干好,于是,不断吹,不断问:“这样?这样?”很快掌握了技巧。这个度,无法精确计算,但干多了,手便有了灵感。阿清不断点头:“就是这样。”

主管来了,径直走到这台啤机前,看了看箱子里的货,突然道:“这里绝不能出现次品。”

我不明白这话从哪个角度横空出世,下意识地反抗:“没有次品啊。”

她和我对视一眼:她的脸很白,眼皮有些浮肿,涂着淡色唇膏,面色愠怒,和冲着机修工媚笑时,完全不同。我和她,同时想到了那一刻:她知道我看到了那一幕!

她突然恼羞成怒:“你顶嘴!”

我的忍耐亦达到极限:“我只是说这箱子里没次品……”

她容颜大变:“你还插话!”一转身,她大喊:“组长!”

组长顷刻间赶来,铁青着脸对我说:“她们是检查产品的,你要听她们的,不然会返工!你要返工的!”他浑身颤抖,像触到高压线。他急切地说:“你不懂,产品要让她们查,你刚来,不明白……”

我怎么能不明白!QC主管高看一眼,产品就过了关;低看一眼,就要返工。一箱子几百个货,端到一边,比别人多干一个小时,还连累整个车间的出货率。

组长说:“你道歉。”

我瞪着眼,简直不敢相信。我闭紧嘴唇。

不……我绝不会道歉。

我提前四十分钟来上班,努力掌握吹披锋的技术,甚至将速度提前到机器之前,工作台没有堆积一个产品……如果我承认我有错,那就是将我自己的汗水一笔抹掉,不留一点痕迹。别说我的自尊心不答应,首先是我的汗水不答应。

组长道:“你怎么不听我的话?”

我不解:“我一直都在听啊。”

他苦笑:“你看,我说话的时候你也插嘴。”

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这个瞬间真是具有典型意义:啤工,车间里最低级别的工种,身体上只长着耳朵,没有嘴巴,只能乖乖地聆听,而不能开口说话。只要开口,无论说的是什么,就是插话,就是反抗,就是不服管教!

后来,每当我试图反思这场“插嘴事件”,都像深夜里走在戈壁滩,感觉周身辽阔,彻骨寒凉。这场事件,对真正的打工者来说,小得不值一提;但是,我记录下它,它的价值在于我是现场亲历者。无论我将身体的耐力发挥到怎样的极限,如何适应各种规章制度,忍受疲劳疼痛,都难以改变啤工的最终命运:在这个大系统中,作为个体的啤工,其力量是微小的。在车间,啤工并未自由地发挥出体力和智力、因劳动而幸福,只感觉肉体备受折磨,精神备受摧残。只有逃出车间后,啤工才感觉获得了自由。

然后,他们全都消失了:主管、组长、阿清……只剩下我和20号注塑机。

半小时后,组长走来,向我招手。我站起身。他眼皮耷拉,脸色很不好看。他并不看我。在我和他之间,出现了一段极为复杂的安静。我心跳得厉害。

他终于开口,语调沉闷:“他们反映你插话、打瞌睡、偷懒……现在,你可以……”

他咽了口唾沫(他知道我比刚进车间时进步了多少):“你可以走了……”

在这个车间,我一点机会都没有,我做什么都不对,因为我骨子里是剽悍的,我的脑袋里总在想着什么,我的舌头下总藏着个大怪物,让我止不住要说点什么,所以,我是被一股合力推出车间的,而不是被哪个人,哪项制度。

厂规第八条:员工辞职,要提前三十天通知当事方,按当地政府最低工资核算;离厂前将工衣洗净,交回人事部,如果遗失,照价补偿。凡没办理离职手续者,当月工资不发。员工触犯法律法规,后果与厂方无关。

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拽下帽子。

我看着他说:“谢谢你,组长。”他涨红了面颊。

我三下两下脱掉工装,朝门口走去。我知道,那些忙碌在啤机前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我获得了解脱,而他们的刑期,还长得很,须在这个油污之地,在声嚣和浊气中,过着没有希望又胜似有无穷希望的日子。当我转身挥手时,他们并不显得吃惊,但我知道,他们因清楚自己无法轻易摆脱这个地方,而在内心悲伤不已。

回到家,倒在床上,我听到骨头缝咯咯响,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像遭到强有力的挪移,不在原来的位置:某些地方变得沉重、坚硬;而另一些地方,又像根本不存在。这种累所导致的痛,令人昏沉,像吸食了乙醚,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尽快睡着,白天晚上地睡,一周、两周、三周、四周地睡。

我沉沉睡去,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还能闻到鼻腔中仍存有股怪味:是混合了机油、塑胶、潮湿的车间味。我可以洗净身体表面,却无法涤荡掉那已吸入肺部、进入循环系统的车间味。

我的身体!

它迸发出超强能量,变得安静下来时,多像一片薄羽毛。 jiOL614qgXbqsP7y6rVwXQ3Rw4/FlyTeNEDhUp8tAPavlQbtC9CLnX4zC8IIeNV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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