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塑机修了十分钟,没有好转迹象。
主管到了,拖着长腔:“哎哟,看来,早晨是搞不掂了?”
她耸着右肩,顺势往机修工身上顶了过去。在这样的空间,看到如此暧昧的身体动作,令我瞠目。那机修工无言地转身走了,而她还在笑。直到那男人走远,她的嘴角依旧上翘。
36号机是无法继续等下去了,组长带我去20号:那里有个钢铁装置,类同机械手,高高在上,咔哒,右移,长铁杆下缀着铁板,上面吸着两个白色PC305内碟,铁板向下一翻,内碟坠落桌上,铁杆收回,左移,再向下探去,吸出内碟,循环往复。
被调离此岗的大姐皱眉:“我干得好好的,凭什么让我去那儿?”
我理解她:到新岗位,要适应新程序,会加重身体的疲劳感。
每日连续工作十一个小时,人的身体会变薄、变脆,皮肤变厚,脸颊干燥,每个手脚关节都痛,不痛的时候则发酸,肌肉不可控,四肢失去整合能力,目光无法长时间集中于一点,看什么,都有些摇晃。
但她还是接受了现实,教我如何操作。机械手在半空丢下两张碟片后,她将其分别归拢后道:“左边那叠很干净,不用管它;右边的,侧面有油垢,要用棉花蘸上天那水擦掉。”我不解,为什么左边没油垢?她住手,惊骇地瞪我:“不知道哦。”
我已很熟悉这种表情了……上一个啤工只负责告诉下一个怎么去干,没有人会问为什么。我的想法是,如果出现油污,说明机器的某个部位脏了,可以直接擦净机器,而不必让啤工在成品上一个个擦拭,浪费时间。但是,我的提问让我在这个空间变得滑稽、突兀。人的好奇心和创造力,在工业化流程中,已被榨干,人只剩一具机械操作的躯壳,像牲口一样不停地干活,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任何时候都得服从命令。
大姐拿起吹风机,对准光碟的披锋吹,原本细小的碎片,在热风中缩成小晶体,渐次消亡。要等到吹风机的头部变红,再开始吹;风不能太大,否则会吹过头,让盒子上出现白色晶体。她告诉我怎么将二百六十张碟片装入箱子后,走了。我扯过铁腿高凳坐下,打开电吹风,启动身体内部的程序,一刻不停地擦、吹,将碟片对好,先数出五十个为一叠,用硬物压住,压好四叠后,将第一叠装入箱中。
每个动作看起来都毫不费力,但却要保持快速和稳定的节奏。
我真想磨洋工。但是,不行……
一旦机器设定好速度,便有了自己的意志,它会推着人往前走。如果不想被组长骂,桌上便不能堆货太多,所以啤工虽然是一个人面对啤机,无人盯视,但却像身旁站着个幽灵,正监督着这一切。身体陷入周而复始的怪圈中,能量被最大限度地压榨了出来。
崩溃终于来临,这种无止尽的节奏让我真想大吼一声:不干了!
可我到底还是忍住了。
我想起那个中年女,她看穿了我。她说,你干不下来。不,我不能自己败下阵来。
我趁着去找空箱子,快步走到车间大门,在那里顿住脚步:一股风吹过,我赶紧深吸两口,喔,干爽,甜,洁净。原来,外面的风是这样的味道!此前,我从未觉察。咬咬牙,返回啤机,挥动手臂,接着干起来。
当越过那个尖锐的坎儿后,身体变得麻木起来。
身体像失事飞机的黑匣子沉入深海,意识居然纵入茫然。
现在,我不看任何人的脚步,不管任何人的脸色,一心一意将碟片擦净,吹好,扣在一起,数好二百六十个,装入空箱。
汗流了出来,不是从额头渗出、从腋窝泌出,而是从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喷涌而出。身体像水库的闸门被拉开,汩汩外溢液体。汗如此之多……甚至腰部,也滑腻起来,人像泡在游泳池。
此前,我从来不知,身体可以这样流汗。
我陡然想起走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人,会因为脱水而晕厥、死亡,突然害怕起来,赶忙翻出水杯,接了水来,啜了两口。我忘记给自己补充水分,忘记身体是个多么纤细、敏感的物件。
我干得太投入了,甚至中午去食堂,还惦记着那些“噗噗”掉下来的碟片。
我居然,用十五分钟吃完饭,五分钟返回车间,提前四十分钟到岗!
桌上多了四堆碟片,静静地等在那里,等着我来处理。我的身体像上了发条的闹钟,咔哒,咔哒,加速运转起来。我和它——20号机——融为一体。我逐渐适应了这个空间的一切:味道、噪音、油污、速度……我投入地劳动。我正在自我消失。我作为人的特点,正在被机器抹煞,它越来越坚强,而我,越来越像它的某个零件。这是我到达这里后,最和谐的时刻!
我不再紧张地环顾左右,看组长是否来巡查,想法子去厕所,找个机会偷懒……没有,我一心一意干活,将整个桌面清理得干净利落。我简直要表扬自己:在某个时刻,我甚至比机器还快!当停下来等它时,我会犒赏自己:看窗外。
围墙边那排芒果树,顶着繁茂而可爱的绿叶,每一片叶上,都有纹脉,涌动着鲜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