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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雅妍原来把被家暴的丑闻曝光的后果想得很严重,不过随着时间流逝,她渐渐习惯了。她成了全校的笑柄,男人们看她的眼神不再带着爱慕,而带了点同情,同情有时和轻蔑也没什么两样。在大家的眼里,她很可疑,以至于可鄙起来。隔三岔五被老公揍,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也不离婚,天生贱骨头。

雅妍麻木地想,他们倒是觉得这件事轻巧。世间没有人天生贱,她实在是无路可走。能想过的办法她都想了,这件事就是解决不了。比如说报警吧,后来因为荣华家暴,楚然又报了两回警,雅妍自己报了一回警。三次,荣华都被抓起来了。因为雅妍受的全是皮肉伤,所以都只能以《治安管理处罚法》惩罚他。第一次关了三天,罚了二百元;第二次关了七天;第三次关了十五天,罚了五百元,并被出示了训诫书。但是又怎么样呢?

还不如不罚呢,罚的难道不也是雅妍的钱?

皮肉伤难道不痛?脸上、身上、腿上大片大片淤青,脸部被拳头重击,半边口腔黏膜破损,眼底出血,脖颈处一道道血痕,整个人痛到灵魂出窍,居然只是“轻微伤”?

第一次被警察带走时,荣华怒吼着出来要好好教训雅妍。警察喝令他老实点,他很快收声。在拘留所里他非常警惕,等待传说中的重罚降临,但发现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警察”曾经是人间他最怕的人之一,如今交过手,感觉也没什么嘛。走出拘留所的那一天,荣华抬头挺胸,眯眼看着蔚蓝的天空,感觉自己又强大了几分,因为他终于打败“害怕警察”这个心魔了。回到家,他抬手就给了雅妍一耳光,顺便踢了楚然一脚,把她踢翻在地。雅妍捂着脸想,再次报警,再关他三天?然后呢,放出来打她打得更凶?

雅妍曾数次到派出所哭诉,所长也很崩溃。荣华的确把她的脸扇肿了,胸膛也捶乌青了,但验伤,这些全部没达到足以刑拘的标准,只能行政拘留荣华。他们按法律上的要求,做了笔录,给了受案回执单,拘留施暴者,给出了训诫书。能做的警方都做了,还能怎么办?

荣华良心发现时,也曾在打过她之后下跪,写保证书,赌咒发誓再也不打她了。那些保证书都在雅妍的书柜上收着,有一次荣华醉酒后,笑嘻嘻一张张拿下来念。念完后他一巴掌扇在她脸上——这些东西看过就算了呗,留着它们干吗?想要挟我?他一把将它们撕得粉碎。

雅妍想过另一种办法,索性脸不要了,脱下衣服,坐到镇子最繁华的地带,让所有人来看看她伤痕累累的身体,让父老乡亲的舆论压力压死荣华。

但她立刻又否定了这个想法:第一,父老乡亲们自己就打老婆;第二,袒露自己被践踏的伤口,最可能的后果并不是收获帮助,而是成为异类。是的,会得到几声同情的窃窃私语,但更多的人会觉得可笑或者感觉不安,步履匆匆地绕道而行。

学校也不是没帮雅妍出头,校长派工会主席到邮电所找过荣华的领导。结果更糟,这些年邮电所一直在改革,正愁不知道怎么安置冗余人员,荣华的工作业绩一直不达标,索性把他辞退了。本来的确很难开掉一个有铁饭碗的人,但荣华因为进了拘留所三次,三次长时间旷工,加上口碑实在太糟糕了,犯了众怒,辞退他天经地义。

失业当夜,荣华痛快淋漓地揍了雅妍。

吴芳也把儿媳妇一顿埋怨,怨她作,把儿子的工作给作没了。吴芳对于儿子打儿媳妇这事历来觉得歉疚,儿子打完后她都会哭着帮儿媳妇敷药,替他道歉,所以雅妍心中还好受一点。这回婆婆一埋怨,雅妍受不了了,仿佛之前挨的打全部白挨了。这些年来她默默地忍着,忍给婆婆看,因为婆婆理解她,婆婆也曾长年挨公公的打,她以为她们之间同病相怜。可能她还怀了一种隐秘的报复,每次用鼻青脸肿来控诉婆婆的教子无方,每次婆婆的内疚都能给她一点安慰。她不能把荣华怎么样,但控诉他的母亲她还是做得到的。可现在连这一点点的控诉也被驳回了。

第二天,雅妍肿着脸上班,同事们都避免与她眼神对视。

一个总挨揍的雅妍,是个让人非常难受的存在,眼中钉一般。因为眼睁睁看着她挨打,想象着她在一点点受苦,自己却束手无策,这令人沮丧。

中午,大家去吃饭,教研室只剩范文良和雅妍两个人。范文良实在忍不住了,问她为什么不离婚。雅妍悲愤地笑了,大家都觉得不离婚是她犯贱。“为什么不离婚”六个字问出来,简直要叫她发狂。

“他一直不肯啊。”雅妍说。

范文良说:“你要起诉啊,你不起诉,让法院怎么管?”

雅妍沉默,她的确从未想过走司法途径。一想到要打官司,那么麻烦,她就发怵。而且,有天她仅仅提了句“法院见”,就被荣华打得半死,她实在是太怕他了。另外,离了婚她也没有地方住。

装修张家老宅,买家具家电,把她全部的积蓄都花光了。这几年荣华的钱也不怎么往家拿了,她的工资都拿来撑着家用,几乎月月光。她此时又恍然觉出自己的一项错误:当初不该退了公房,换成每月四百的补贴。无论如何,人要有自己名下的住处。现在这样,如果离了婚,她就无家可归,一无所有。难道让女儿跟着自己露宿街头吗?那大理石地砖铺就的宽敞客厅,铺着木地板的洁净温馨的卧室,雅致的家具,全都和母女俩没有关系了。她从来都是在认真地经营着小日子,结果竟是一场空?

范文良也为难,这两年学校的教职工宿舍很紧张。雅妍是老职工,照理说有她的,但这房当初是她自己不要的,现在再申请就困难了。

“你不能请你父母帮帮忙吗?”

这话问到雅妍的最痛处。其实父母在县城的房子有一百五十平方米,四室两厅,两间卧室都空着,但不可能请她和女儿去住的。这些年她和父亲几乎断了往来,母亲偶尔会来家里看看她。但家暴丑闻宣扬开来之后,母亲怨她糊涂,遇人不淑,也不怎么来了。

雅妍有一天哭着问母亲:难道人不许有看走眼的时候?是,年轻的时候她识人不明,没听父母劝,的确是大错特错。可他们是她的亲生父母啊,为什么就不肯原谅她,帮助她?

母亲反问她怎么帮。雅妍道:“你们俩,还有妹妹妹夫,加起来四个人,怎么就打不过张荣华?”她乞求,“你们帮帮我,帮帮我,把他绑起来打一顿,让他以后不要再打我了啊。”

母亲大吃一惊,就像当初诗妍叫雅妍还手时雅妍的反应,脸涨红了,骂雅妍得了失心疯。有话好好说,怎么能打人?他们可都是读书人。

雅妍道:“他打我呀,妈,他快把我打死了。”

母亲含泪道:“那我们也不能打人,那不成聚众斗殴?犯法啦。”

雅妍五内俱焚,要不世人会洒热泪赞颂被伤害后自杀或者原谅对方的女人呢。不这样做,又能怎么样?

母亲又问雅妍:“他打你,你还手了吗?”雅妍哑然,她一次也没还手,她不敢。

“我哪里打得过?”她低声说。

母亲怒了:“那我们就打得过了?你自己不还手,叫别人替你出头?要脸吗?”雅妍无语。母亲越发怨雅妍,身为女性,本来就没有任性的资本,不能犯错,一犯错就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一开始为什么一定要嫁荣华?为什么不识时务?这次之后,连母亲也不怎么理她了。

范文良也替雅妍为难,又问,不是和妹妹关系不错吗,去她家借住不行吗?

雅妍又沉默了。从前诗妍是管的,她被打,只要一打电话,诗妍就会上门来,聆听她的哭诉,再训斥荣华一顿。诗妍性格泼辣强硬,荣华是有点怵她的。有时她也会把楚然接去她家住上几天,所以楚然与小姨也很亲近。但后来诗妍被她的婚姻难题磨得实在是疲了,心慢慢冷了下来,妹夫浩然也由一开始对她的遭遇义愤填膺,到渐渐麻木——没有谁经得起长年累月地被当成情绪垃圾桶和救火队。雅妍抱歉地想,换成自己是妹妹妹夫,恐怕也是不行的。自己真是个灾星,走到哪里祸害到哪里,她已经讨厌自己很多年了。

范文良提醒雅妍,离婚是持久战,必须先解决住的问题,然后再开始分居。雅妍不能在镇上租房,因为荣华随时会去骚扰她。而出于这个原因,也没有几个房东愿意把房租给她,怕惹祸上身。想来想去,住学校最好。第一,是雅妍的单位,同事众多,他多少会忌惮一点;第二,学校大门口有保安,可以重点关照保安,不让荣华进来。晚上学校会关大门,虽说一堵墙不能完全挡住荣华,但至少他也要费一番功夫。楚然已经十七岁了,在学校读高二,可以一整月都不用踏出校门。

范文良带着雅妍向校长申请,雅妍把住房补贴退回去,给她先紧急解决住房。学校办公楼顶楼有间放教具的杂物间,图书馆有个小仓库,都可以先收拾出来让她暂时栖身。校长早就对雅妍被家暴一事头痛不已,立刻应允。

范文良帮雅妍把办公楼顶楼十五平方米的杂物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把买来的几样二手家具和生活用品搬了进去。这天傍晚,东西大致归置完毕,雅妍看着这小小的屋子,心里感到安全。学校在小镇地势高处,这屋又是顶楼,风景尤佳。她俯瞰整个小镇,不胜感慨。她是有单位的人哪,哪怕栖身在这杂物间,也比在精装修却如地狱的张家小楼强一万倍啊!怎么早没想到这个办法呢?这些年莫不是被打傻了?

雅妍坐在木椅上,向坐在对面的范文良笑着,滔滔不绝地说起这些感受,笑容又喜悦又惶恐又凄凉。窗外的夕阳照到她脸上,这一刻她显得异常苍老。范文良的心软成一摊泥,雅妍的确有可能因为长年被家暴,对荣华产生了极大的心理恐惧,导致一想到逃离之类的事,思维就停滞了,甚至她有可能已经得抑郁症了,不过自己不知道而已。

这些年,雅妍的课越讲越差。她精神恍惚,注意力涣散,一下子就由当年全校最好的老师变成了最差的。而只要上她的课,学生也特别不安分,课堂纪律混乱。如此恶性循环,让她越来越差。这可真是麻绳偏向细处断,一个不能保护自己的弱者,在孩子们眼中,就是弱者中的极品,一点不值得尊重。孩子本来就是赤裸的丛林法则的奉行者,最天真也最残忍。

雅妍看着范文良,他逆光而坐,窗外的夕阳是他的背景,看在她的眼中,就变成他周身发着金灿灿的光。黑框眼镜挡住了他的小眼睛和塌鼻子,赋予他书卷气。他穿着白衬衫黑西裤,因为刚才帮她搬东西出了汗,白衬衫贴在背上,让这一身再普通不过的打扮显得荷尔蒙爆棚。范文良这样的人真好啊,当他的老婆肯定很幸福。曾经他在哪里呢?为什么她就碰不上这样的人?他知道她已经默默地爱了他好几年吗?

其实如果年轻时相识,雅妍是绝对看不上身高一米七、溜肩、塌鼻子小眼睛还戴了副眼镜的范文良的。他就是她身边那些面目模糊的读书人,他们是抽象的存在,由于与她太过相像而自动隐化为她周围的环境,像树、道路、空气一样。她看着他们所有人,就像在看一个人,无论长得多么不同,都一副面孔、一个标签——书生。太熟悉了,都是咬文嚼字,多愁善感,随时抒情。雅妍自己就多愁善感,喜欢婉约派,李后主,李商隐。“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此情可待成追忆”,每一个字念完都余香满口,不能释怀。但真要和同样喜欢这一套的书生相恋,就像和自己谈恋爱一样,非常怪异。

雅妍深深遗憾,年轻时自己真的太肤浅了。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他们不会因为同属一个群体,而自动变成一种人格、一种性格,给人贴标签是不对的。四十一岁的范文良,三十三岁时从别的学校调过来,在本校高中部当语文老师。他是校长最爱的骨干老师,知识渊博,出口成章,来了一年就成为语文组组长。他不但业务出色,还是个贤夫良父,在家做家务,给女儿辅导功课,与在镇政府当公务员的妻子感情美满,众人无不称羡。这也就算了,他居然还战斗力无敌,把荣华打得满地找牙。是啊,谁说血性与读书不兼容?岳飞、辛弃疾、秋瑾,哪个不是文能提笔作诗,武能操刀杀人?

雅妍哭了,为人生的大错特错,为一切的一切。范文良不知所措,找了半天,也没有纸巾可以给她擦泪。其实擦泪并不重要,不过是借这个动作调整一下场面的节奏,把自己从尴尬中解救出来而已。他想了想,伸出手去拍雅妍的背,以示安慰。雅妍却突然抓住他的手,把脸埋在他手里,呜呜哭着。范文良整个人僵住,不知该作何反应。

有人推门进来,是诗妍。她来送被褥衣物,看到这一幕非常尴尬,干咳一声。雅妍意识到有人来,松开了范文良的手。范文良窘迫地点点头,匆匆离去。诗妍帮雅妍把被子铺到双人床上,被子是她新买的,被套她洗过晒过,簇新,散发着太阳晒过的淡淡香味。有这一床被子,小屋就有了家的味道。

一会儿陈浩然提着更多东西上来了。原来为了不惊动荣华起冲突,雅妍暂时不敢回家取东西,两口子便帮她现买了一些。两人帮着把塑料简易衣柜搭起来,把一些简单的衣物挂进去。住的问题解决了,吃可以在食堂吃,也可以用电磁炉简单煮点速冻饺子或者方便面。买日常用品,学校有小卖部。只要没有其他要求,雅妍可以连续几个月不出校门。

弄完之后,等着楚然放学,几个人去食堂吃饭。三人坐着,一时无话,半晌,诗妍问雅妍和范文良怎么回事。外面把两人的关系传得很不堪,她本是不信的,但刚才那一幕雅妍得有个说法。

“什么事也没有,人家范老师和老婆恩爱着呢,学校的人可以做证。荣华就是往我身上泼脏水。”

“那你和他拉拉扯扯的?”诗妍很不满,“张荣华正愁抓不到你把柄,你可别把刀柄自动往他手里递。”

雅妍心里一阵绞痛,她就是太孤独、太无助了,连这一点点失控的权利、仅存的一点温暖也要被剥夺了吗?想起刚才范文良掌心的温热,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如果此时可以从窗口往下跳,该有多好。活在这世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怎么就还是不想死呢?要是死了,父母会不会因为没有帮自己而后悔……

雅妍这两年来唯一的情感释放就是哭,什么事情都能触发她的眼泪,甚至有人一句善意的问候也会让她哭起来,像是心中的悲伤已经满到随时随地可以溢出来,这让人们更加远离她。

见她那模样,诗妍不忍再指责。一会儿楚然走进来,母亲已经告诉她暂时栖身在此,所以她放了学就直接来到这里。雅妍和诗妍两口子商量着离婚计划:第一步,雅妍母女先从家里搬走,造成分居的既成事实;第二步,由诗妍、浩然代表她出面,去和荣华谈离婚。总之一个原则,就是尽量让雅妍与荣华少碰面。法律上,分居满两年能作为夫妻感情破裂的标准之一。雅妍这些年被荣华家暴,全镇人都知道,派出所也有报案记录,有验伤报告,只要起诉,是一定能判离婚的。荣华下岗后,吴芳求在县城工业园区开罐头公司的远亲给了他一份销售的工作。他开始出差,这也是雅妍能逃离的有利条件之一。

但在离婚过程中,荣华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雅妍一定要撑住。诗妍说着,雅妍偶尔点头。楚然坐在一旁听着,感觉像是一场大战即将打响,但她心中并没有战前的激动,只有麻木。从小到大,她已经对这一切麻木了,即使能离掉,父亲也会在余生不停地骚扰她们,她几乎可以断定。

吴芳发现母女俩突然不回家了,感到奇怪,打了电话问雅妍,雅妍跟她说要和荣华离婚。吴芳慌了神,第二天课间跑来见雅妍。

雅妍道:“妈,这么多年,你都看在眼里。我再不离开,你和楚然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吴芳喃喃道:“我知道荣华不是人,我养的儿子我清楚……”

雅妍道:“明年楚然就十八岁了,我和荣华也不存在争抚养权的问题。他想生儿子可以再娶,离婚对我们各自都好,不是吗?”

吴芳哭了起来,雅妍也哭了。雅妍也恨婆婆,可她也知道公公活着的时候,打婆婆有多厉害。两代女人,都落到张家男人的手里。明智的女人都躲着他们张开的血盆大口走,只有她和婆婆不幸中招。所以雅妍和她同病相怜,这种情感抵销了大半恨意。

楚然下课,在操场手插着兜散步。她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交朋友本就慢热。前些年因为母亲是本校老师,同学们对她有点敬而远之,她没有几个朋友。这几年因为母亲被家暴的丑闻传得沸沸扬扬,母女俩一下成为全校的笑柄,仅有的一个要好的女同学也渐渐疏远她了。不过楚然并不在意,这学校,这重重山脉包围的小镇,早就令她窒息。她学习很好,一直是年级前几名。虽然只是一个镇的中学,年级前几名也无非考个普通大学,但这就足够助她远远地离开这愚昧、封闭、落后的小镇,头也不回了。一个想走的人,没必要交朋友。

上课铃响了,走回班级时,楚然看到学校的山坡下奶奶和妈妈哭着分别。楚然这两年很少哭了,因此她对眼泪感到厌烦。奶奶和妈妈一样,心里的悲伤也满得随时要溢出来——不,她的悲伤比妈妈还要多。她找了暴力狂丈夫,生了暴力狂儿子。她为自己替这罪孽续命而抱歉,所以她的泪更多,更沉。

奶奶无数次哭着跟楚然说,是她没有教育好荣华,她该死。但是她会立刻说,你爸也很可怜,从小被爷爷打到大,楚然你要原谅你爸。楚然曾经也因此无数次原谅爸爸,但后来渐渐不了。

因为被爷爷打,所以爸爸就要打妈妈和她吗?爸爸童年的冤屈无处伸,所以成年后到妻女身上找说法来了,这是什么转移疗法?楚然问奶奶,问天,问地,没有得到答案。

随着岁月推移,年龄增长,楚然突然醒悟了,去分析主动施暴者为什么施暴,是特别荒唐的一件事。而且对于被害者来说又是一次伤害,好像了解了原因,她们的痛苦就会减轻些一样。不会的,拳头落在肉上,血流出来,痛还是那么痛。奶奶热衷于向别人解释儿子为何作恶,那是因为她是他妈。而别人不是他的妈,没有义务理解他。

比如谁会去分析希特勒为什么要屠杀六百万犹太人呢?谁管他婴儿期的某个晚上是否受过什么惊吓,童年是不是受过什么创痛,从而形成“犹太人就是该死”这种偏执的认知?知道了又怎么样?

而且那些原因,也不尽准确。比如奶奶说父亲打她们母女,是因为父亲从小被爷爷打习惯了,他觉得用暴力交流是一件自然的事情。那怎么没见他打身高一米六五的邮电所所长呢?警察要给他戴手铐时,他怎么没打警察呢?父亲因童年不幸而养成的暴戾是富有弹性、察言观色的暴戾。见到比他有权有势、有体力优势的,他心平气和,知道正常交流;面对身高不到一米六的妻女,他的暴戾就突然不可遏止了。

奶奶的哭声、絮絮叨叨的解释像牛毛细雨打在铁皮屋顶一样,打在楚然坚硬起来的心上,半点都进不去。哭管什么用呢?瞧奶奶,哭了一辈子,哭出什么结果了吗?妈妈还要像奶奶这样继续哭下去吗?这样红着眼、肿着脸走进教室,带着哭腔给学生讲《孔乙己》,讲《陈涉世家》《再别康桥》?

楚然扭过头,两手插兜,走进教室,手在兜里握成拳。 XyuC2ZH0BkP7pgRLyEez9AoteNgY0YubwycfA5+cIOcj/xzbuzURKW7BJyiUVp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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