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的妹妹荣丽嫁到市里去了,公婆在市里的小吃街有个卖牛肉面和烤串的店面,荣丽和丈夫在店里干活,非常忙。母亲吴芳隔段时间会去住一阵,帮女儿打打下手,照顾一下外孙女。
房子装修完两天,吴芳就去荣丽家了,半个月之后才回来,回来后就知道荣华又把雅妍打住院了。这件事吴芳不知道该怎么评判,她嫁给荣华父亲之后也是这样挨打。照她看,荣华打雅妍并不严重,两次把雅妍打住院那纯属失手。何况荣华是她的儿子,叫她怎么说呢?
晚上楚然和奶奶睡,她搂着奶奶,摆出一副准备辩论的架势问:“奶奶,老师都说打人不对,那爸爸一直打我妈,是不是不对?”
吴芳沉吟,从道理上来讲,打人是不对的。从实际上来讲,两口子一起生活,勺子哪有不碰锅沿的呢?气头上踢一脚,扇一耳光,如果都要计较起来,这天下的夫妻有几对能到头呢?
楚然用手臂支着头,看着吴芳,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你说气头上踢一脚、扇一耳光很正常,为什么总是女的被男的踢一脚、扇一耳光呢?我就没见过我妈打我爸。”
吴芳支吾道:“也有女的打男的啦。”
“你见过吗?”
吴芳只好承认:“我确实没见过,只是听说过。唉,毕竟男的比女的高,比女的有力气。”
楚然一惊:“你是说一个人因为比别人高,比别人有力气,就可以打人?”
吴芳沉默。人们当然不会这么说,但会这么做。
楚然道:“不管是男的打女的,还是女的打男的,都不对呀。”
吴芳想起丈夫,丈夫其实没高她太多,但力气大得惊人。小女孩们哪里知道,女人的力气和男人的力气根本没法比。
楚然躺回去,想着这些道理。这分明没有道理,怎么人间竟奉行这种道理?她出神地盯着天花板,慢慢说道:“奶奶,一个人打了另一个人,不可能白打的,你就记住这句话吧。电视里都演了,坏人都没有好下场,会有报应的。”
吴芳笑了,孙女用细细的嗓音和萌萌的面孔,说着恶狠狠的话,看着太可爱了。这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劲儿,和儿子真是有几分像呢。楚然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在她的怀里,是她最亲的心肝宝贝。吴芳抱着她小小的身子,亲了一口她的脸,道:“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你爸呢?他好歹是你爸。”
楚然为奶奶的避而不谈感到生气,赌气地挣扎了下。就那么巧,母亲被父亲两次打出血、打住院的时候,奶奶都在姑姑家。如果奶奶看到母亲在血泊里抽搐挣扎的情景,还会说这样的话吗?那可是生她养她的母亲的血,红得刺眼,淡淡腥味儿叫人汗毛倒竖,那种震撼真是无法言喻。
她见过菜市场上摊主是怎么杀鸡的,每只鸡都被快速地在脖子上抹一刀,血汩汩流到下面的小碗里。血接得差不多了,鸡就会被丢到地上,他再去杀下一只。地上洒了很多暗红色的鸡血,鸡没完全死透,两只被反剪扭在一起的翅膀一颤一颤的。鸡爪子在地上徒劳地一伸一伸,把那些凝结但还没干透的血块儿一点点涂抹开,晕成大片大片鲜红的血污。被父亲打倒在地的母亲,和被抹了脖子的鸡也没什么区别。
楚然怆然,美丽温柔的母亲,为什么在她心目中总是如鸡如狗?父亲为什么待母亲如鸡如狗?而母亲为什么不离开这样的父亲?她心中有不祥的预感:母亲迟早死在父亲的手中。
打断的肋骨愈合了,雅妍回去上班,感觉同事们眼神有点异样。她很快就知道了,荣华长期家暴她的事已经扩散开来,也许是从医院流传出来的。她脱下衣服之后的那一幕太惊心,医生不说,护士也会说。这是个小小的县,保不齐谁的亲戚就在县医院上班,传出闲话来。
在同事们的眼中,一向处于优越地位的雅妍就像被戳了一针的充气假人一样,慢慢泄了气,走了样。她平日里的淡漠此时就成了六神无主、失魂落魄,她必是因为日子煎熬,才有这么苗条的身材。心宽体胖,心不宽,自然瘦。
本来工作是雅妍最好的寄托,婚姻如此失败,幸好有学校这一方宁静可以供她逃避。可现在办公室成了她最害怕的地方,同事们还是很有教养的,没有人当着她的面议论此事,没人追问,但光是那种同情的眼神,已让雅妍受不了了。截至此事暴露之前,她都是人生赢家。其实人人都只活个壳,也不独她一个人这样。现在把这个壳剥掉,露出最嫩的部分,面对人间的风刀霜剑,谁受得了啊,这不就等于赤身祼体走在人群中吗?何况现在女儿也在本校读初二,还要加上她的无地自容。两个人的无地自容,全让雅妍一个人承受,她快担不住了。
雅妍魂不守舍了一阵子,有天范文良趁办公室没人,又把那年她小产后他去看她的那话说了一遍。这回他说得直接多了,如果荣华真的长期家暴她,学校工会可以帮她出面。
“以单位的名义警告他一下,实在不行,找到他单位去。”
雅妍眼睛失神地看着范文良,笑了笑:“然后呢?”
范文良道:“然后,相信他能收敛。”
雅妍摇摇头,他们不了解荣华。她和荣华没有任何矛盾,他只是非常纯粹地把她当出气筒、人肉垫,仅此而已。他打她,像呼吸一样自然,你要怎么样叫一个人不要呼吸?有什么可调解的?和荣华一起过日子的人是她,他们调解了半天,拍拍屁股走了,她和荣华仍然是这样一个锅里吃饭,一个被窝里睡觉,荣华的脾气还是要这样猝不及防且惊天动地发作出来,不发作是绝不可能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除非把他关在牢里,或者他死了。
“不然,下次他打你的时候,你记得取证,然后报警。打人是犯法的,你不要忍气吞声。他不怕我们,至少也会怕法律。”
雅妍的头又痛了起来,她正好来月经,每次来月经她都会痛经,肚子痛连带着偏头痛。痛这件事她已习惯,问题是现在她非常心烦,只想逃离学校这些无处不在的怜悯眼神,逃离对这个难题的讨论。
“范老师,明天上午的大扫除我能请个假吗?这两天正好是……那个来了,身体非常不舒服。”雅妍道。范文良叹了口气,知道她不愿谈自己的事,同意了她的请求。
第二天上午,雅妍病恹恹地歪在沙发上。荣华问她不用上班吗,雅妍说自己来月经了,很不舒服,和领导请了假。
荣华本来在镜子前穿衣服,听到这句话,转身问道:“你是和范文良请的假吗?”
雅妍不明白这句话有什么问题。
“你和他熟到可以讨论月经的程度了?”荣华似笑非笑。
吴芳正收拾着桌上早餐的盘子,不安地看着他们。
雅妍正痛得厉害,那股气流在小腹里横冲直撞,又往胯骨处猛烈冲击。人人都说痛经的女人生完孩子就好了,为什么她每次来月经还是要痛得死去活来?她实在心力交瘁,有气无力道:“我只是说自己不舒服。”
荣华还没发作,吴芳指指墙上的钟道:“你再不走,上班就迟到了。”他看了看钟,哼了一声,暂时饶过妻子,推门而出。
上班时,荣华听着领导训话,早上那股发作未遂的无名火又一拱一拱地冒头,渐渐壮大。这两年邮政系统改革动作大,业务频繁整合,考核标准也一直在变,能力不怎么样的荣华班上得很不愉快。他本来就是一个性子极为暴躁的人,可得罪谁都不能得罪两种人,一是领导,二是警察。前者给他饭碗,后者可以收拾他,他心里清楚,所以上班对他来说也是非常煎熬的一件事。
开完会,干一会儿活儿,就到了中午。荣华吃着食堂的午饭,米饭太硬,肉片有腥臭味,紫菜蛋花汤太凉,样样不顺心,他的火气急需找到一个出口。
范文良和同事们在食堂吃完午饭,正往办公室走,荣华突然出现在眼前,截住他,问为什么给雅妍准假。范文良觉得他莫名其妙,生硬地回答:“她不舒服,我准她假,有什么不对?”
荣华道:“你知道她是因为来月经痛经吗?”
范文良没好气道:“知道,怎么了?痛经犯法是吗?”
荣华见这帮老师看着他眼带鄙夷,不由得暴怒。他平时根本没有把这帮书呆子放在眼里。他指着范文良道:“你一个大男人,和别人老婆讨论月经,要脸吗?”
范文良和同事们面面相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荒谬的对话。一个同事示意他不要再争论,大家绕过荣华往前走。荣华挥出一拳,范文良的眼镜一下被打飞出去,人踉跄着,差点摔倒。大家惊呼一声,赶紧架住他。荣华还要再打,几个男老师七手八脚制住他。荣华暴跳如雷,大叫着:“你们几个人打一个,不公平!”
范文良擦掉被打出来的鼻血,让他们把荣华放开。荣华手臂刚得自由,立刻又挥着拳扑向范文良。范文良一个躲闪,让过这拳,跟着一拳稳稳打在荣华的后颈上。荣华眼前一黑,摔倒在地,回过神来之后,范文良已经骑到他身上,一手掐着他的脖子,另一手一拳一拳地狠狠砸在他的脸上,一边打一边吼道:“你觉得你比我高,比我壮,就可以打我是吗?你个垃圾人,今天叫你死在我手里!”
荣华只觉得天旋地转,脸上像一块又一块巨石砸下来一样,巨大的疼痛如海浪把他吞没。他在痛的旋涡里挣扎着,想喊救命,但每个字都被范文良的拳头捶回腹中。这范文良看着瘦弱,没想到力气这么大,战斗力这么强。
同事们看范文良已经失控,再打就出人命了,赶紧一哄而上,把他从荣华身上拉开。范文良仍乱打乱踢,咆哮道:“你打女人,畜生,垃圾!你不配当男人,我要揍死你个变态!”
除了父亲,荣华从未在别人手底下吃过皮肉苦,也从没想到温文尔雅的语文老师范文良会有这样可怕的神情——他的眼睛全红了,头发奓着,全身都在抖。如果不是旁边的老师们抓着,荣华相信自己真的会死在他手里。荣华鼻青脸肿,嘴角和鼻子淌着血,趔趄着,装腔作势地用手指头点着他,假装威胁,转身快步跑开了。
雅妍又挨揍了,这回满腔怒火的荣华痛下杀手,把在范文良那里吃的痛加倍施还到雅妍身上。雅妍本来就大伤刚愈,加上痛经,又被打倒在地,要不是吴芳拦着,这回估计要打出个好歹来。
荣华打完雅妍,气消了大半,坐到沙发上休息。吴芳一边哭着大骂儿子是禽兽,一边给雅妍擦血,哀声要她原谅儿子,又一边骂打儿子的人犯法,要报警把他抓起来。这时突然有人敲门,吴芳拉开门,见是两个警察,一个姓周,一个姓陈,不由得吓了一大跳,荣华也惊住了。他们都生活在这小镇上,彼此虽然不熟,但也都认识。
周警官说接到家暴报警了,严厉训斥了荣华之后,要两人去派出所做笔录,让雅妍去验伤。
雅妍问:“如果验出伤来会怎么样?”
陈警官道:“达到轻伤二级及以上,会依法追究刑事责任的。”
雅妍问:“轻伤是怎么个伤法?”
周警官不耐烦了:“王老师,家暴违法,依法维权是你的权利。现在两人都和我们去所里一趟,当然如果你想放弃维权,那也是你的自由。”
雅妍犯难了,吴芳赶紧道:“两口子拌嘴是常有的事,不用去,我们自己解决就行。”她用眼神示意着雅妍,雅妍一扭头,看到楚然站在楼梯处瞪着她。除了女儿,还会有谁报警?可是去做笔录,去验伤,没验出伤,回来后荣华必然又是一顿打;验出来伤,难道真的把荣华抓起来坐牢?雅妍能接受的最大解放和对荣华的最大惩罚,是离婚。让荣华坐牢,想想就觉得可怕。一个妻子亲手把自己的丈夫、女儿的父亲送去坐牢,这得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能做到呢?没到这个程度,不可能走这条路。
雅妍说:“不用了,没什么事,我们自己解决吧。”
两个警察看着雅妍半边被打得青肿的脸,互视了一眼。在这乡镇上,因为家暴报警的确是少见。她的脸被打肿了不假,但她站在那里,神色平静地和他们说话,也没看出受到什么严重的伤害,于是点点头,转身走了。
警察出了门,荣华几步冲到楼梯处想去揍楚然。吴芳抢先几步,挡在他面前,嘶喊道:“你要打她,先打死我!”
楚然躲在奶奶身后瑟瑟发抖,但并不妨碍她的眼睛迸出愤恨的光,射向父亲。荣华本该愤怒的,但他打过雅妍,气已消了大半,警察上门也令他后怕,仅有的气消耗殆尽。每次都是这样,火气消了之后,他都感到非常疲惫。暴力像一剂鸦片,吸食完他飘飘然通体舒坦,甚至想哭一场,对被伤害的人真诚道歉,然后找个地方躺着眯一觉。他绕过祖孙俩,步履沉重地上了楼,进了卧室,倒在床上,心有余悸。这个范文良太可怕了,而在心目中一直很可怕的警察反倒没什么,搞定老婆,就能搞定警察……他想着,睡着了。
祖孙睡觉时,吴芳骂楚然不该报警,楚然问:“难道就该眼睁睁看着我妈被打死吗!”
“不会打死啦,我被你爷爷打了一辈子,也没死。”吴芳道。
楚然这一刻感到奶奶非常可恨,心中起了一些暴躁的情绪。她毕竟是荣华的孩子,遗传了他的基因。不过奶奶好就好在,性格像雅妍,绵绵软软,看到楚然面露凶相,也没有生气呵斥她。
“奶奶,你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一个人打人,不可能这样白白地打,他迟早是要遭报应的。电视里演过了,书里也说了,恶有恶报。”楚然说。看着她恶狠狠的小脸,这一次,吴芳不觉得她可爱了。
半夜荣华醒来,感觉到雅妍在旁边散发着热气。他莫名骚动了起来,把她扒光,痛快淋漓地做了一回爱。就这么回事,活着就是这么回事。他一边动着一边想,你打我,我打你,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但是睡一觉,恩怨全一笔勾销。大家都是这样的,一代代都是这样。他和妹妹就是这样被生下来的,父亲和母亲也是这样被他们的父母生下来的。因为雅妍,范文良打了他,让他受到今生所没受过的奇耻大辱——被自己的父亲打到十八岁,算报恩,不算受辱——这对狗男女的仇,肯定要慢慢报。但雅妍此刻是他的妻,不妨碍他把最亲密的动作进行到底。要不人人都想要个妻呢?太实惠了。
全校都传开了,全镇也都传开了,范老师因为雅妍和她的丈夫荣华打了一架,连警察都上门了。校长找两人谈了话,范文良拉着同事做证,说荣华先动手他才还手的,又说荣华长期家暴雅妍,他是打抱不平才起了冲突的。
雅妍感到难堪,但听说范文良狠狠揍了荣华,又觉得很意外。在她心目中,没有人敢打荣华。在南方男人中,荣华罕有地高大健壮。雅妍有时光是靠近荣华,都能感觉到一股带着热度的力量扑面而来。一个瘦弱的女人在高大的男人面前总是本能地感到敬畏,二十四岁时雅妍把这种敬畏认为是性吸引力,后来渐渐醒悟过来,那也是人被体格远高壮于自己的事物震慑时的一种恐惧感,类似在野外遇到黑熊或老虎,知道对方举手投足间就可以毁灭你时的感受。
雅妍问范文良怎么居然敢还手打荣华,范文良说他是当了兵退伍之后才考的大学,在军营训练过三年,根本不怕肢体对抗。雅妍看着他瘦瘦的身子想,他脱了衣服估计身上也不会有多少肉,没想到倒是一身力气。她想着想着,突然脸烧了起来,把脸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