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雅妍嫁荣华时,整个家族的人都反对。理由是雅妍是省立师范本科生,而荣华的学历只是市立两年制邮政学校专科,除了他,全家都是农民,并且大家都在说是一个在邮政系统当官的远亲帮着暗箱操作,他才能从县职高考上大专。最重要的是荣华的脾气不好,镇上人传说,有人亲眼看到他在小卖部门口活活摔死了一只猫,仅仅是因为那只猫挠破了他的手背。
但雅妍执意要嫁他。荣华浓眉大眼,身材高壮挺拔,肩宽腰细,浑身充满阳刚之气。雅妍父母都是语文老师,自己读的是文科,常年浸泡在一帮咬文嚼字的男生中,实在对书生型男性审美疲劳。荣华一出现,学校那帮文弱的男老师立刻黯然失色。他在邮电所负责报刊订阅,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那算是一份不错的工作,雅妍正是因为经常去邮局寄投稿信才认识他的。至于摔死猫这件事,毕竟只是传说,雅妍又没亲眼看见。再说了,血气方刚的青壮年男性,偶有失控之举不是很正常吗?
荣华对雅妍追得很紧,恋爱时期百依百顺。两人谈了八个月恋爱,结婚了。
雅妍父亲对这桩婚事非常不看好,荣华每次登门,父亲对他都很冷淡。雅妍知道,父亲对她从小到大都带了点淡淡的嫌弃。母亲怀孕时,人人都说肚子那么尖,保管是个儿子,父亲兴兴头头地盼到婴儿降生,却是个女儿,兴致一下子没了。倒不是不爱她,自己的孩子还是爱的,不过那爱不免打了折扣。如果自己是个男孩,父亲保管肝脑涂地地爱,一揽子兜底,死之前必要安排好生老病死。看看左邻右舍,对儿子和对女儿的态度,不都是这样天差地别?哪怕父亲两个孩子都是女儿,哪怕他是个饱读诗书的高中语文老师,也不妨碍他天天“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地嚷嚷。
父亲对雅妍抱有的最大希望,就是她的婚姻。他原来的计划是,雅妍先分配到镇中学教书,等过两年,他暗地里活动活动,把她调去县一中。没想到雅妍居然半道就被荣华给截走了,这让他大为恼火。父亲一直期待她能嫁个有一官半职的公务员,最好是文化口的或与本系统沾边的,比如教育局、宣传部那类单位。长女有了体面女婿的加持,他才能勉强弥补无儿的缺憾。女婿半子嘛,女儿半个人,女婿半个人,加起来正好一个人,他也算没在人间这场仗里吃亏。女儿本来就不成人,女婿再不像个人,他里外里吃血亏倒大霉?为此父亲对雅妍的培养加倍严厉。他负责将中国文学灌输进她脑子里,母亲负责修正她的言谈举止,务必使雅妍内外兼修,成为最优质的妻子人选,进入县城体制内那帮青年才俊的视线。
但雅妍偏偏拒绝父亲的安排,并暗暗轻蔑于他的功利。原来父亲看似清高,骨子里也庸俗不堪。父女俩一度闹得很僵,父母的阻力增加了这份爱的分量,雅妍越爱荣华,就越觉得父亲可鄙。这样的父亲,又有什么资格总是因为她是个女儿而淡淡嫌弃?她终于可以报复式地也鄙夷他一回了。
她不动声色,一反叛就来个大的,她感到自豪。父亲以为生了她,就可以控制她一辈子?他可没想到,爱情在雅妍的人生路上等着呢。爱情就像荣华有力的臂膀,在父亲一直不放开魔爪的时候一把抱起雅妍远走高飞,飞向幸福的彼岸。再说了,父亲自己不也是农民出身?脚上的泥才洗干净,转过脸来就开始看不起农民了?可耻。
父女闹得很僵。雅妍那时住在学校的单身教师宿舍,领证之前的晚上,父亲特地把她叫回家,当着母亲和妹妹诗妍的面说:“儿女婚姻照理说父母不该干涉,之所以要插手,是因为一旦你们的婚姻有任何不测,都会连累到我们。成年人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你一定要嫁他,那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们不沾你的光,你有事也不要回家麻烦我们。”
母亲嫌他话说得难听,捅了捅他,但雅妍仍然读懂了她的表情,母亲其实也是这个意思。别看母亲是她那个岁数的人里少有的大专学历,但胆识超不过大字不识的家庭主妇,夫唱妇随是她牢不可破的信念。看着旁边妹妹吃惊而同情的神色,雅妍一边心酸,一边发狠,铿锵有力地答道:“以后我生死自负,绝不来麻烦你们。”她心里冷笑,看看以后谁活得更好吧。
父母要是见过荣华和她相处时的情景,就会对这桩婚姻有信心了。他们手拉手去散步,男的高大挺拔,女的纤丽娇小,看着非常登对。看到农民戴着斗笠挑着一担菜走在山脚下,雅妍随口吟出“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晚上去县城看电影,吃完消夜,在公园散步消食,春夜的风徐徐拂在脸上,月光倾泻在一树梨花上,她又吟“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吟罢她收回眼神,见荣华一脸神魂颠倒,她微微一笑,知道月光下花树旁长发飘飘的自己,在他眼中就是女神一样的存在。她并不是存心做作,是这繁花月色迷倒了她。自小熟读唐诗宋词元曲的她是真心迷醉在这诗情画意里,又因这迷醉而使他迷醉。他何曾见过活得这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感觉新鲜至极。
很久以后,雅妍才意识到,她不喜欢书生,大概是因为不喜欢一身酸腐的父亲。父亲瘦小、清高、强硬,同时自大、虚荣、懦弱。百无一用是书生,她要走得远远的,走到和父亲遥遥相对的那一头,那里站着的就是荣华。
荣华就是她要的男人,质朴、豪爽、铁血,文化底子刚好到可以勉强听懂她、仰望她的地步。如果找个同为文科生的男人,他就会跟她抢舞台。她刚怅然念“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他就会比她更忧伤地紧接“不似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她自己还缺观众呢,给人家捧场?看吧,她要把这彪形大汉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他会崇拜她的。
中间雅妍也不是没有犹豫过,有一次他们在路上走着,一辆自行车从旁边掠过,差点带倒雅妍。荣华的脸噌的一下就红了,是怒火来得太快、太旺所致。他几步追上去,一把将那人薅倒在地,一拳打在他脸上。雅妍大吃一惊,拉住荣华。那人吓得一骨碌站起来,骑上自行车飞快地跑掉了,也没敢和荣华理论。荣华还在气得浑身颤抖,对着虚空挥舞拳头,骂出一大堆脏话。雅妍被震慑住了,但荣华的气很快就消失了,又向雅妍道歉。
雅妍事后琢磨,觉得荣华的脾气有点可怕,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可他愤怒得简直像要杀了那人一般;但又体谅他是因为保护自己才生气,反又喜悦。后来又有过几次类似的事,雅妍的摇摆渐渐大了起来,可就在此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孩子就像颗定心丸一样,让她有点飘忽的心彻底沉下来,决定和荣华结婚。
他们结婚不久,诗妍也发现姐夫暴脾气的一面。有天她去姐姐家,荣华要给她开黄桃罐头吃,但铁盖儿非常紧,他怎么也打不开。他着急,手心出汗,越发打滑,更打不开,他的神色便有些不好看。雅妍刚说了句“不行用个什么东西撬一下吧”,荣华立刻瞪起眼睛喝令她闭嘴,跟着噔噔几步走到水池边,啪的一声,把罐头摔到水池里,然后叫雅妍拿个盘子来,把混在糖汁儿和玻璃碎片里的黄桃一块块挑出来。亲眼见到这一幕的诗妍倒吸了一口凉气。雅妍端着那盘黄桃请她吃,她看着那黄桃,真怕自己不小心把玻璃碎片咽到肚子里去,勉强咬了一口后,便放回盘里了。
诗妍嘀咕,一个罐头打不开,多小的事情,为什么会愤怒成这样?雅妍和妹妹解释:丈夫脾气来得非常急,就像哮喘病人发病时必须马上喷药,否则会死一样,他的脾气必须立刻发作出来。发作出来后他几秒钟就好了,像夏天的阵雨,来得猛去得快,地上一片泛滥,天空却晴朗无云,让人疑心那不过是一场梦。如同下过雨后的天空格外明净,发过脾气后的荣华也会较之前温和,甚至会过分殷勤体贴,叫人反而不好指责他之前的暴戾。
所以,他在气头上时不要和他争,顺着他。如同小船行驶在河流上总会遇到暗礁一样,小心躲过,之后仍然会一帆风顺。过日子不就这样吗?
如果那脾气不立刻发作出来会怎么样?毕竟也不是哮喘,不及时医治马上会死,难道一口气不出,荣华就会倒地暴毙吗?姐姐没解释,诗妍私下不以为然。因为有一次她路过邮电所,见所长正在训荣华,口气很冲,面色难看,但荣华一声不吭,乖乖听着,也并没有攥起粗壮的拳头往所长脑袋上招呼啊。不过这话她没有和姐姐说,说了也没用。
很快,荣华由摔东西变成打雅妍了,全然不顾她已是孕期。一开始不严重,只是推她。她瘦,他伸手一扒拉,经常能把她像小孩一样扒拉个跌跌撞撞。后来是扇耳光,再到后来就是拳脚相加了。雅妍又和妹妹解释,他打她的频率并不高,一个月一两次吧,主要是她唠叨他。唠叨的最主要原因是她爱干净,而荣华不拘小节。比如她分的教师宿舍在山坡上,本地多雨,门口的小道常有泥。雅妍要荣华在门外换鞋,别把泥带进屋,但荣华记不住,经常进了门再换鞋。比如他坐在沙发上,烟灰并不弹在面前茶几上的烟灰缸里,而是随手乱弹在沙发扶手一侧,坐哪侧,弹哪侧。说几次后他火了,就会揍她。
雅妍第一次挨打,就是因为弹烟灰这件小事。那个晚上,她随口说了一句“这儿不是有烟灰缸吗”,跟着把烟灰缸往荣华面前推了一下。没想到他突然站起身,一抬手,啪,就给了她一耳光。她捂着脸惊呆了,而他若无其事地坐回沙发上,仍抽着烟,随手往地上弹落烟灰。她脸上热辣辣地疼,耳朵嗡嗡响,一时不知该有什么反应,哭好像也不太合适,总之就是特别尴尬,竟像是自己错了一样,讪讪地回屋,坐在床头生闷气。
也就只是生生闷气,还能怎么样呢?睡到后半夜,荣华迷迷糊糊把手搭过来抱着她,头靠着她脖子和耳朵,气息温热地呼出来,激起她阵阵战栗,那两处是她的敏感带。荣华这么大高个儿,睡相倒像是个孩子,总喜欢黏着她,依恋又懵懂。他需要她,这证明她有价值。她的气消了,这件事就这么翻篇了。
每次荣华打雅妍,她就会和诗妍诉苦。婚前她不知道他脾气暴躁又不尊重人吗?雅妍被妹妹这样问时,要么就说婚前他并不这样,要么就说这又不是大事。每次哭诉完后她又会加一句“打得不严重”或“我也有错”。这样的事情,重复到楚然呱呱坠地,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渐通人事,重复到诗妍结婚生子。
终于,诗妍劝姐姐离婚,但她坚决不离。
“不可能离的。”雅妍第一次听到妹妹这么劝时,大吃一惊,“扇一耳光,踢一脚,又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
诗妍道:“既然不是大事,为什么你总是忍不住诉苦?”
雅妍愣了下,闭嘴不说话。看着她那沮丧的模样,诗妍心疼,又给出主意:“打回去呀!”雅妍冷笑:“他一只手就能提起我扔出去,拿什么打回去?”诗妍说:“暗算呀,趁他睡着,把他绑起来拿麻绳抽,饭里给他下点泻药,实在不行半夜蹲他床边磨菜刀吓唬他。”总之,如果是她,有的是办法,不可能白白挨打。
雅妍吓得瞠目结舌,半天脸气得涨红,说诗妍教唆犯罪,又说诗妍痴人说梦。绑他他不就醒了?下药不也药到全家?难道其他人不吃饭吗?磨刀把他惹火了,他把自己砍死了,岂不是白死?人家正当防卫呀!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分析,义愤填膺、气势如虹地质问着诗妍。诗妍只好承认自己心肠歹毒,闭嘴了。
两人沉默,空气一时有点尴尬,半晌,雅妍讪讪加一句“荣华除了脾气急之外,也没有其他的毛病”。是呀,抽点烟,喝点酒,烟灰乱弹,不看孩子,不做家务,这大大小小的乡镇,男人们不都这样吗?没去嫖和赌已经是好男人了。他不看孩子不做家务,婆婆代劳,不也补过了?至于推搡,扇个耳光,那也不算什么特别严重的事吧?不能因为你读了几本唐诗宋词,就让你幸免了。
雅妍又谆谆叮嘱,她挨打的事千万别告诉父母。她叮嘱得太急切、太严厉,诗妍便在父母面前闭口不提。反正雅妍和荣华平时在外人眼中,也是很正常的一对夫妻,她说得太多,倒有挑事之嫌。
第七年,一个晚上,雅妍被荣华踹倒在地,下身流出大量的血。荣华慌了手脚,给诗妍打电话。两人把她送到镇医院,才知道雅妍已经怀孕,但流产了。那次雅妍和荣华当然又以“不小心摔倒”为由对外界搪塞过去,但诗妍太气愤了,终于忍不住和父母说了,他们这才知道雅妍结婚后一直被荣华家暴。
母亲要父亲出面干涉,但父亲坚决不肯。他不但不肯,还暴跳如雷,同时又有一种“不幸被我言中”的愤恨的自得。他要雅妍最好去自杀,当年不让她嫁,她非要嫁,现在好了吧,这回被打爽了吧?父亲的暴跳如雷是以幸灾乐祸的口吻表达出来的,他甚至说出了“报应不爽”这样奇怪的话。
后来诗妍琢磨出来父亲的心态,这也是许多父母在孩子被欺负时普遍会有的心态:“他怎么不打别人,就打你呀?一定是你有问题。不管是你太弱,还是你不对,总之都是你的错。”
只有弱者才会吃亏,吃亏了就是弱者。而父亲从小教雅妍读书上进,就是为了让她当个强者。他信奉知识改变命运,雅妍读书人家出身,堂堂正正的本科生,受人尊敬的人民教师,她应该是个强者,结果成了个弱者,这就是对他教育理念最严重的背叛。而她的背叛,他一开始已经阻止了,可她执意要起义,那她就是他的敌人。
再说了,新时代男女平等,女人要自强自立。都是爹生妈养的,遇到了问题,你要自己去解决呀。为什么人家荣华就不需要父母出头,而你雅妍却需要娘家人齐上阵呢?可见女儿,不行。一个不行的女儿,让他如此心烦意乱,绝对是敌人。
没错,他那被女婿打得遍体鳞伤、浑身青紫、流了一地血的女儿,是他此生不共戴天的敌人。女婿的每一拳每一脚,都打在了他“父”的尊严上,而他无可奈何。是因为她,他才沦为小丑的。
雅妍自此更加不敢回娘家。
因为父亲比讨厌荣华还要讨厌雅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