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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厄运加速

这样一对神仙似的母女站在校园里,谁见了都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喝彩。

两人都是一头油亮黑长直发,皮肤白皙,声音柔柔细细的,举手投足间透着娴雅气息。大大的眼睛有点近视似的,看谁都不怎么聚焦,林黛玉的“似喜非喜含情目”可能就是这样。

事实上,母亲王雅妍的确近视三百多度,但她平时不戴眼镜,只有上课时才戴。戴了眼镜她只是个才女,不戴眼镜她才是女神。眼镜就是对女人魅力最严重的折损,就像一个“男人免近”的牌子,明确地告诉男人,这是个有知识会读书的女人,是会让男人望而却步的。

如果细看,女儿张楚然那如梦似幻的眼神,可以理解为是对世界的冷淡。十三岁正是青春期孩子对世界开始有看法的岁数,仿佛世界就那么回事,哪一处都不值得她聚焦。

三十七岁的语文老师王雅妍个子不高,将将一米六,不过一双高跟鞋衬得身形纤细的她看起来倒有一米六五。当她穿着白色丝质衬衫加驼色长裤,抱着语文教案,身姿挺拔地走在校园的一排梧桐树下时,所有人都暗暗惋惜,她在这个贫瘠之地的镇中学这么美丽出尘,这么气质高雅,实在是用力过猛,太浪费了。而张楚然看上去就是小一号的王雅妍,尖下巴,小嘴一点点,楚楚可怜,像个大号的洋娃娃。

她们都该是琼瑶笔下的人物,这样满身诗情画意,在这小镇上太不相宜了。

但有人会立刻反驳,人家王雅妍父母都是县一中老师,雅妍还有个妹妹叫诗妍,姐妹俩的名字都是父母翻遍了诗词歌赋取出来的。虽然雅妍父母只是镇上的人,祖上都是农民,可镇上就不配有书香门第吗?人家打一出娘胎就浑身书卷气,大学考上省师范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镇中学教书,二十四岁就嫁了同样吃公家饭的镇邮电所职工张荣华。日子不说大富大贵,殷实稳定是有的。这样的条件,母女自然可以一路风花雪月下去。

这两天是张荣华、王雅妍的乔迁之喜,张家位于镇东头的祖宅翻新完毕,他们终于可以从教职工宿舍搬出去了。不过雅妍母女俩也并没有显出特别高兴的样子,还是一副淡淡的表情。这母女俩总是这样,情绪稳定,举止轻易不失措,似乎人间没有任何事可以令她们心中起波澜。

这座三层小楼此前是荣华的父母和爷爷奶奶在住。荣华父亲十年前去世,母亲吴芳一直侍候着荣华的爷爷奶奶。两个老人都大小便不能自理,老宅里一直气味难闻,荣华很是嫌弃,故一家三口一直住在学校两室一厅的六十平方米教职工宿舍里。去年两个老人去世了,荣华拿出两口子的积蓄,加上吴芳的老本儿,把三层小楼翻新了一遍。后装修的总是好的,装修材料和家具家电都是最新的,现在看上去这小楼是整个镇上最气派的。

周五放了学,学校语文组的同事们来吃乔迁酒,一进门都觉得这房相当“王雅妍”:白色大理石地砖让客厅显得亮堂,全套深褐色牛皮沙发,墙上挂了淡雅的山水画,每个卧室都装了栗色木地板。大家暗暗羡慕,只有雅妍才配过、也才维持得起这样纤尘不染的生活。

吃完饭走出门已是晚上十点多了,夜风一吹,大家抬头环视,却又觉出这小楼的缺憾。本县多山,小镇被连绵起伏的小山簇拥着,这楼在镇东头,孤零零的一栋,和谁都不挨着。左边是粮站大院,废弃好些年了,镇里也不说收拾出来干点什么,就一直那样撂着;右边是镇上胡家的一溜老平房,胡家常年在市里做生意,这房破旧不堪,院墙也倒了一半,院子里的泥地上长了稀稀拉拉的草;再往右边,就是一大片山了,阴森森的。不远处的山脚下是条河,在黑暗中隐隐传来哗哗的水声,水汽随着晚风送来阵阵潮湿。

人间烟火到了粮站大院就该止步了,但张家凭空又在黑暗处硬延绵出一块。这情景就像《聊斋》里写的荒郊野外突然拔地而起一座灯火通明的小楼那样,透着诡异。大家互视,羡慕之情减退不少。还不如住学校里呢,人气旺。住这里一到晚上怪凄凉的,人毕竟还是活在人群中踏实。

人都散了,桌上杯盘狼藉。雅妍收拾完,到厨房去洗碗。荣华喝了不少酒,晕乎乎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对面厨房里妻子洗碗的身影,打了个酒嗝,一阵怒火随着酒气蹿上头。

她真没必要这样纤瘦,美丽。一根皮筋把她的长发松松扎起,这就是罪证。扎就要扎紧一点,扎得松松的,一张脸在乌黑的头发里显得格外精致,像古画里的仕女图,散发着妩媚之气。这就是在勾引人呢!

荣华脚步微晃,起身走到厨房。雅妍刚把刷好的擀面杖用抹布擦干水,靠到墙角,接着刷碗。雅妍厨艺好,荣华最爱吃她做的鸡汤手擀面,面非常筋道,根根分明地浸润在鲜美的蘑菇鸡汤中,真是一绝。听到有人进来,雅妍转过脸,还没说话,他一抬手,啪的一声,狠狠扇了她一耳光。这一耳光力道太大,她站立不稳,踉跄一下,手中正在洗的瓷盘掉到地上,咣当一声打碎了。

她捂着脸,并没有抬眼愕然怒视着他。

结婚十三年,他打了她十三年,她已经习惯这样的猝不及防了,其实防也防不了。痛还是痛的,耻辱感虽然随着他的殴打一次次减轻,但还残留了一些。感知到这痛、这耻辱,于事无补,徒增烦恼罢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迅速忘却这痛、这耻辱——她已经很擅长了。

正在自己屋准备上床睡觉的楚然听到声音,打了个激灵,浑身都绷紧了:又开始了。

雅妍正准备蹲下身去收拾瓷盘碎片,荣华左手一把抓住她的长发,把她往客厅拖。女人真的太蠢,太蠢了!这样长的头发,就像上好的把柄,白白给人拿,天生的痛点,只等人来抓。荣华左手只稍一用力,就能轻松拖动体重仅八十八斤的雅妍。这么轻的人,怎么可能在他心中有分量?他胸腔中盈满暴戾的狂喜和轻蔑。她节食,隔三岔五地称量体重,纤腰只有一尺八。一个三十七岁的已婚妇女,十三岁女孩的妈妈,谁也没有她这样不盈一握、飘然出尘。她这么刻意地修饰自己,就是有大问题!

雅妍挣扎着,她感到恐惧,因为终于搬到这里来了,他打起她来会肆无忌惮。但同时又有一种欣慰,他打她这一事实仍然不会被外人发现,而她也可以稍微大声一点呻吟和哭泣了。她说不清恐惧和欣慰哪个比重更大。

荣华把雅妍拖到客厅沙发处,一抬头,见女儿穿着睡衣,站在楼梯上,两只手紧紧抓着扶手,看着这一幕。

雅妍倒在地上,挣扎着要起身。荣华坐在沙发上,一脚踩在她胸上,稍一用力,她就又躺了回去。

荣华喘着粗气问:“知道我为什么打她吗?”

楚然流着泪,他根本不需要她的回答。事实上也从来没有答案,所有的答案都不是答案。

“你问问她,为什么请范文良来?”

范文良是雅妍的同事,语文组组长,已婚。刚才来随了礼,送了套餐具,连茶都没喝就走了。

雅妍木然道:“语文组所有同事我都请了,单不请他,先不说同事们会不会议论,你会不会又疑心我和他有问题?”

荣华暴跳起来,抓住雅妍的领口,把她整个人提溜起来。他身高一米八三,体重一百八十斤,这一身充沛的力量感,婚前多么让她倾心。

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澹澹衫儿薄薄罗;人比黄花瘦;燕燕轻盈,莺莺娇软;泪光点点,娇喘微微;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两千五百年的中国文学就在身为语文老师的父亲满墙的书籍里,是雅妍从小读惯了的。每一个字都在告诉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百度也说了,“窈窕”指文静而美好,“淑女”指有品行的女人。女人的品行,自然娴静文弱为第一要务,强势女必然品行败坏、惹人生厌。同样是语文老师的母亲也对她从小谆谆叮嘱:只要你举止娴雅柔美,男人就会喜欢你,你就可以把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书是要读的,好工作也必须有,那是上好的嫁妆,但得到男人的喜爱是重中之重。母亲当然不会那么赤裸地说出来,但会说你这样嫁不出去,你那样嫁不出去,你这样以后到了婆家怎么办,你那样公婆不会喜欢你。润物细无声,字字是关爱。

所以雅妍节食,体重从成年起就保持在九十斤左右,毕竟好女不过百,须得瘦出嶙峋线条,锁骨处才能形成深深颈窝,立住口红;她精心护理皮肤,一年四季,只要有太阳的时候,她要么打伞,要么走在树荫下,绝对避免任何一丝阳光直射到脸上,因为紫外线会令皮肤迅速老化、起皱,养儿不能防老,防晒才能防老,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一头齐腰长发每次洗完都要用护发素涂抹,再用热毛巾包裹十五分钟,以令护发素充分浸润,滋养到每一根发丝,哪怕每次洗头要一个小时以上都不嫌麻烦;走路步态袅袅婷婷,坐下时绝不跷二郎腿,两腿并拢,非常端庄。

父亲给她和妹妹取名雅妍、诗妍。雅者,高尚也,《诗经·小雅·鼓钟》曰:“以雅以南,以龠不僭”;妍者,丽也,李渔的《闲情偶寄·种植部》曰:“日高日上,日上日妍”。到了雅妍这里,她给女儿取名“楚然”。楚者,楚楚可怜,楚楚动人。《诗经·曹风·蜉蝣》有云:“蜉蝣之羽,衣裳楚楚。”男人用阳刚征服世界,女人用柔美征服男人,不也等于变相地征服了世界吗?而且又有一种浪漫的美感,哪里有错?丈夫为什么要打她呢?

要一直活到五十多岁,雅妍才会醒悟过来。人找人,都是闻着味儿找的。荣华看上雅妍,不是因为她美,知书达理,是因为这样的她好拿捏。她们不会撕破脸硬碰硬,在她们这里,忍气吞声叫“优雅”,忍辱负重叫“包容”,叫“雅量”,全部是美德。这美德对荣华来说,太实惠了。

要一直活到五十多岁,雅妍才明白,温良恭俭让是给礼义廉耻勇之辈的。可惜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到处都是像荣华这样的寡廉鲜耻之徒。两千五百年的文学到了荣华这里,连当厕纸他都嫌不够绵软。

荣华的酒气喷到她脸上,硕大的拳头举起来,逼到雅妍眼前。她叫了一声,比被打还要激动:“不要再打脸了!说过了,打哪里都可以,只要不打脸。”

他感谢她的提醒。就是因为总打在暗处,她走出去时看着完好无损,他才可以伪装这么多年。身上的痛可以忍,内心的苦可以咽,但如果脸上总是有伤,世人就会看穿他俩的把戏。

他的拳头往下移,重重击打在她的胸口上。她闷哼了一声,整个人摔了出去,碰倒了花架,绿萝掉下来,砸在她身上。

荣华大步走到她面前,暴喝道:“你和范文良睡过几次?说!”

他抄起她身上的绿萝盆,高高举起,砸到地上。搬到这里真好,终于可以这样大张旗鼓地伸张欲望了。啪的一下,泥土和泥盆碎片四下飞溅,溅到楚然脸上。她抖了一下,并没有逃开,而是一步步挪动着僵硬的身子,从楼梯上走下来,走到荣华面前,轻声说:“爸爸,不要再打妈妈了,你会把她打死的。”

荣华喘着气,余怒未息,倒是对女儿的一腔孤勇生出一丝赞许。不愧是自己的种,比她母亲那种绵绵腻腻的性格清爽,有血性。

楚然仰着头,泪水在脸上肆意纵横。看着高大威猛的爸爸,她不知道爸爸的拳脚会不会落到她身上,爸爸是没有打过她,但爸爸几年前打妈妈也没有打得这么凶。这样高大威猛的爸爸,他拥有随时更换心意的权力。

他果然有这权力。

荣华手一扬,六十斤的楚然摔了出去,摔在满地的泥上。泥盆的碎片扎伤了她的手臂,血流了出来,她痛得大叫。

雅妍挣扎着,爬到楚然身边,抱起她。楚然哭叫道:“妈妈,你吐血了。”

雅妍这才觉得口中一股铁锈味儿,她一擦嘴角,手掌上满是殷红的血,说不清是刚才那一巴掌打伤了嘴,还是那一拳打伤了内脏。胸腔痛得让她快要呼吸不过来了,但她要护住女儿。她半张着手臂,挡在楚然面前,刚要开口让荣华别过来,一张嘴,又一口血呕了出来,她拿手去挡,血从指缝中不断流出。

荣华的满腹戾气已发泄完毕,看着眼前这一幕,整个人突然像被扎破的皮球一样泄了气,心头感到万分空虚。像是顽童不知该把心爱的布娃娃怎么样才好,突然狂性发作,撕碎她的衣服,扯断她的手脚和头颅,又蓦然醒悟过来,看着扔了一地的残躯和断肢,感到后怕。酒意一阵阵涌上头,荣华觉得疲惫,踉跄着瘫软在沙发上。总是这样,妻子总是惹他生气,叫他下狠手,事后叫他内疚。这模式循环了十三年,他自己也无法挣脱。他心底有个永远的黑洞,怎么也绕不过,填不满。

荣华打了个哈欠,眼泪流了下来,心里非常难过,嘟囔着:“你们为什么要惹我生气……”透过泪光,他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母女俩,后悔莫及,又一次搞砸了,下回再也不喝酒了。但同时他又有一种恨,到底为什么,要把他逼成这种反面角色?在她们惊恐的眼神里他看到了一个可怖的自己。他抽泣着,昏昏沉沉,不知不觉睡着了。

荣华被叫醒时,已是半夜十二点。他睁开眼,发现小姨子王诗妍和她丈夫陈浩然已在他家里。浩然正在收拾客厅地面,泥盆的碎片已被扫净。雅妍母女俩坐在沙发那头,诗妍一边用毛巾给母女俩擦拭着身上的血迹和泥渍,一边怒视着他。

荣华坐起身,揉揉脸,口中焦渴,感到阵阵心虚。这个小姨子非常泼辣,和雅妍是两个性子。

诗妍道:“先上医院验伤,然后报警吧。”

雅妍已痛得脸色煞白,却一声不吭。

浩然收拾完,叉着腰站到他们面前。

诗妍道:“浩然,过来搭把手。我姐这回肯定是受重伤了。”

浩然把王雅妍搀起来,诗妍看着她惨不忍睹的样子,又恨又气。

“姐,你这次要给我个准话,报不报警?”

雅妍不说话。

诗妍道:“如果还是不报警,你的事我从此再也管不了了。”

她作势欲走。此时荣华起身,腿一软,直直向雅妍跪下。这一跪,像是松开了某个闸门,一晚上都没怎么大声喊叫的雅妍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所有委屈喷薄而出。搬到这里真好,她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了。

荣华看着她那副可怜样,心如刀割,左右开弓,猛扇自己的脸,边扇边哭骂着自己:“我不是人,我是禽兽,王八蛋,死变态!我该死!”

荣华一边扇着,一边把雅妍的手掌贴到自己脸上。雅妍只是哭着,说不出话来。诗妍冷笑一声,拉着浩然就走,刚走到门口,觉得自己的衣服被什么东西拉住了,回头一看,是楚然死死地拽着她的衣角。

楚然小声说:“小姨,不要走,帮帮我妈妈。”她一撇嘴,眼泪又哗哗流下来。

诗妍鼻子一酸,低头搂住楚然瘦得浑身都是骨头的小小的身子。她是姐姐对付自己的最佳武器,没一次失去准头。

诗妍夫妻连夜把雅妍送到县医院,拍了X光片,诊断是断了两根肋骨。医生要给她上肋骨固定带,需要她脱掉上衣,但她死活不脱衣服。医生以为她害羞,诗妍却猜出几分,狠狠骂了她一顿,她才勉强脱下衣服。一脱下来之后医生惊呆了,雅妍的前胸、后背有好几处淤青,有的是新伤,有的是旧痕。新伤青紫,旧痕泛黄,胳膊上还有一些划痕,看上去像是用某种小小的钝器划伤的。

医生皱眉道:“你被家暴了吧?我们要帮你报警吗?”

雅妍折腾了大半夜,加上剧痛,已近乎虚脱,昏昏沉沉不说话。诗妍对着医生微摆手,意思是不要再追问了。雅妍绑了绷带,吃了药,睡着了。诗妍夫妻俩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呆坐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诗妍道:“我姐必须和那个禽兽离婚。再这样下去,她会被活活打死的。”

浩然道:“问题是离不掉。”

王雅妍因为搬了家,对屋里地形不熟,半夜不慎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摔断了两根肋骨。同事们都去县医院看她。夫妻真是恩爱啊,他们回来传着,说张荣华请了一周假,寸步不离地守着妻子,端屎端尿。大家羡慕不已,只有语文组组长范文良暗暗地叹了口气。

他那套餐具本可以在学校教研室送给雅妍,之所以跟着同事们去到张家小楼,就是不放心,想去看一看她的新环境。走到张家小楼门口,范文良左右张望了下,叹了口气,知道雅妍未来的日子将会是十八层地狱。他不理解雅妍为何自投罗网,明明住学校相对安全。

荣华温存照顾,雅妍并不受用。通常,她被暴打一顿后,荣华会因为强烈的负罪感而对她有短暂的嘘寒问暖,有时到了卑躬屈膝的地步。头些年雅妍会受宠若惊,尤其暴打之后的第二天晚上,往往荣华会求欢。做爱过程中荣华的索取让雅妍觉得自己无比强大。男人太脆弱了,原谅他吧。他的暴戾也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表现,而不能自控是一种可怜的缺陷,他本人也不想的。雅妍抚着瘫软在自己身上的荣华,生出博大的母性与怜悯,并因增进了对人性、对男女关系深刻的理解而自得:别人能有她这样的极致遭遇,从而更能品尝悲喜交集、甜苦各半的滋味,更知晓活着的真义吗?第二天夫妻俩会手拉手去镇上的馆子吃饭,点上几个好菜,喝上两杯米酒。酒后两人脸都红扑扑的,容光焕发,看在外人眼里真是神仙眷侣。一次家暴,前调是血的铁锈味,中调是体液的石楠花味,后调是米酒的甘醇又略带刺激的味道,以酒精的升华画下句号。一次升华,可以抵消十次被暴打。

但是这两年,雅妍被打得太厉害了,这套精神滋养渐渐失效。毕竟,真的太痛,太痛了。痛,不好受。这不好受,可是结结实实,每分每秒都存在的,连第二天的犒赏也无法弥补了。

雅妍父母来医院探望,看到她脸色蜡黄,嘴唇枯白,上身绑着绷带,明白了几分。虽然因为她执意要嫁给荣华,这些年来父母与她总是淡淡的,来往很少,但她与荣华之间的事,他们还是多少知道一些。此时母亲流下泪,父亲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挨打这整桩事里,父亲这表情才是雅妍最害怕的惩罚。

男人还是会买一点男人的账的,哪怕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仿佛也比女人在男人心中有分量。荣华看到岳父,起身,想说点什么,又有点心虚。父亲看到他这模样,道:“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不恨你,只恨她。”

他背着手,扬扬下巴,指着雅妍,笑容里带着愤恨:“我好米好油好肉辛苦养大她,培养她读完本科,她却把自己变成一块死肉,送给人家打。我王鹏程一辈子要强,老了因为她,变成了个窝囊废。要不我讨厌生女儿呢,哭哭啼啼,叽叽歪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雅妍勉强笑道:“爸,没那么严重,两口子打打闹闹……很正常的。多少人一辈子,就……就这样过来的。”

父亲点点头,一扬眉,笑道:“知道了,不打不是亲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我今天就是来看看,你被打死了没有。你放心,你死了我也不会哭,也不会替你收尸,也不会替你养孩子,你女儿可以进福利院。”

雅妍绷不住了,一下子哭了,边哭边道:“爸,我真的没事……你别说得那么……”

父亲连连点头:“知道知道,你没事。你千万别死,死了怪麻烦的。”

他一转身走了,母亲暗暗叹了口气,也走了。

一周后雅妍出院,荣华把她接回家。他默默做饭,把饭给她端到床边,每天为她擦洗。她看着他那样,心里发毛。十三年来,这是他打她打得最严重的一次。空间大了,又远离人群,他终于可以有大作为了,所以此刻他这样的平静,只会让她更加害怕。起跑线上蓄力待发的人,都有这样内敛而坚毅的表情。

这时手机响了,是范文良打来的。雅妍抖了一下,荣华示意她接。范文良问她伤情怎么样了,还需要多久才能返校,他好安排老师调课。雅妍说还需要三周左右才能正常行动。两人说完,挂了电话。雅妍偷瞄荣华脸色,见他一脸深思。她在心中把刚才的对话一字字排布,检视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荣华问:“这次你住院,范文良怎么一直没来看你?”

雅妍愣住了。

荣华若有所思:“他是语文组组长,照理说不是应该代表学校来看你才对吗?”

雅妍还在琢磨他这话什么意思,他已抄起她手机,一条条看她拨出去的电话,看到入院的第二天雅妍给范文良打了个电话,他的眉头皱了起来。雅妍心知不妙,说:“是我让他别来的,你不是不想看到他吗?”

荣华道:“奇怪了,你心里没鬼,为什么让他别来?”

雅妍道:“那乔迁那天他来家里,你为什么生气?”

荣华道:“我为什么生气,你心里没数吗?”

他的声音高了起来,雅妍打了个冷战。荣华瞪起眼睛,雅妍颤声道:“我和他真的没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总是不相信我呢?”

荣华逼近她,她受不了他这样的逼视,垂下眼帘。范文良的确对她有着不一般的关照,但那绝非男女之情。这关照只在两人心底,她该怎样去向荣华说清这份来自男人的而又不带半分性意味的情感?说给谁都不会信的,甚至有时候她自己都会混淆。

楚然已经睡下了,突然听到隔壁父母卧室传来母亲低低的哭泣和呻吟声。她的耳朵竖了起来,整个人在被窝里浑身紧绷,想了想,下了地,悄悄推门,蹑手蹑脚地走到他们卧室门口。

只听里面母亲在颤声呻吟求饶:“我的伤口还没好,你这样打我,我真的会死……哎哟,求求你……哎哟,好疼啊……”

跟着又是一声啪的打耳光声,父亲咬牙狠声道:“你让我不打你……你就要做好一点啊……你个骚货,成天装个骚样给谁看……”

楚然知道父亲打母亲这件事会水过无痕。因为他非常懂“惩恶”于密室,且“惩恶”于深夜,而母亲也很配合。那样密闭的空间,那样漆黑的夜,衣物掩盖之下的伤痕,无论深浅新旧,世界都是看不见的。

每次挨打,母亲都死了,楚然绝对相信。她有过不小心磕到头或腿的经历,那种痛真是叫人瞬间心跳漏了一拍。剧痛过后,缓慢的钝痛一波波冲击,丝丝抽痛牵动着神经,各种层次的痛一点点延绵混杂,非要叫你把这痛悉数品尝,一滴不许剩。而母亲,被父亲啪的一巴掌扇在脸上,粗壮的腿踢到纤细的小腿上,坚硬的拳头猛地击打在薄薄的肩胛骨和胸膛上,大掌一把抓起来狠狠摔在地上,重重叠叠的痛密密麻麻交织,如网般铺天盖地把她困住,让她逃无可逃。那不就和凌迟差不多?

这夜,这世上大大小小的密闭的屋子里,是否都在进行着这样悄声低语的慢吞吞的虐杀?

有一天楚然放学走在路上,见一个大人突然狠狠踢了一条土狗一脚。那条毛发脏乱的小狗短促而凄厉地嚎了一声,径直飞了出去,摔在不远处。楚然的心脏像被狠狠抓了一把一样,母亲在父亲的脚底下,和这条狗也没两样。母亲的哀号也是这般短促,因为怕被人发现,更因为痛到发不出声。

母亲是个多么出众的人啊:柔软的黑发垂在温婉的脸庞两侧,多少男教职工偷偷向她投来爱慕的眼神,甚至有高中的学生给她写求爱信;课讲得好,所有老师中数她的普通话最字正腔圆,声线柔和又清晰。到底为什么,这样美好的母亲,在父亲的拳脚下,卑贱得像条狗?

可是每一夜的虐杀之后,母亲又会顽强地活过来。那条被踢飞的狗趴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之后,站起来,四脚打滑地走着,走着走着,居然又开始小跑了起来。没错,天一亮,母亲就像那条狗一样复原。睡眠就是一次格式化,抹去那些屈辱和险些死去的惊恐。解决了情绪,肉体还不好对付?被打烂的五脏六腑愈合归位,长衣长裤掩住了身体的淤青,长发披散下来,脖子处如果有伤,也遮住了。被扇过耳光的脸消了红肿,枯白的嘴唇擦上口红。新生的母亲走出教职工宿舍楼,人淡如菊,岁月静好。

十三岁的楚然回到屋里,关上门,反锁,躺到床上,盖上被子,拳头攥紧,从窗帘缝隙间看到一线黑沉沉的夜空。这夜为什么这么长?这样的重复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如果此刻天空突然燃起熊熊火焰,地面疯狂摇晃,现出峡谷般的大裂缝,火山通红滚烫的岩浆咆哮着奔涌席卷,整个世界天塌地陷,那会是她的天堂。 v5nKxdH1ZVDUWdYlhFXHqjvpWszqRs2QCR2LObTw7O538RW8sshOLJvpiMf1D2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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