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文所述,不健全或根本不存在边界系统往往是由原生家庭功能失调造成的,即家庭中缺乏健康的情绪反应方式。可悲的是,在许多家庭中,父母或监护人自己也深受其害,以至于他们无法作为榜样让孩子学会功能性行为或建立良好的边界,也无法理解孩子遭受的情绪创伤,这甚至可能是造成孩子创伤的直接原因。这种忽视会让置身其中的孩子形成很深的情绪创伤,并在成年后带来毁灭性后果。
我们已经探讨了创伤与每个人的关系,以及自身复原力、自我意识的协调方式。严重的创伤,尤其是反复出现的创伤,会形成心理、情绪和精神上的核心创伤。在创伤发生时,遭受创伤的人往往会出现解离,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是在安慰自己“你可以伤害我的身体,但你无法触及我的核心”。
解离是一种创伤反应,使人在精神和情绪上“脱离”现实。为了保护自己,遭受创伤的人会不自觉地隐藏自己的感受,断开与现实的联结,进入幻想世界。这种反应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被视为设立了内部极端边界,让他们能够撤回到安全可控的地带,类似于让精神和情绪功能处于离线状态。他们与现实断开联结,在身体遭受创伤时,精神可以与之分离。
罹患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人在被诱因触发后往往会出现解离,可能是在某一次对话后或在电视上看到一些东西后,他们回想起最初的创伤。他们的精神会随之与身体解离,因为在最初的创伤发生时,他们就是这样应对的。
创伤未愈的大脑有时并不清楚创伤是否已经结束,当被外界事件触发时,他们开始在脑海中从头到尾再次观看自己的“创伤电影”。多数人都能想起创伤记忆中的一切细节——周围的声音、触觉、情绪、当时的天气是晴天还是雨天、别人穿的衣服及他们身上的气味。
我能记起当初把妹妹从客厅带回房间的每一个细节,因为我花了所有力气来保护她,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创伤。即使我没有创伤后应激障碍,我也能回忆起10岁那年发生的那件事的所有细节。然而,并不是每个经历创伤的人都能详细回忆起发生了什么,有些人只是大概记得发生了不好的事,仅此而已。
如果你感觉好像曾经发生了什么事,但你又不确定,那么你不要强迫自己去回忆。如果你的潜意识准备好将某些信息释放到你的意识层面,那么那时你才需要处理并治愈创伤。强迫自己去回忆可能会像最初的事件一样造成创伤。请你相信,如果你该想起某件事,那么你自然会想起来。
下文是关于一位早年遭受严重创伤的女性的故事,她儿时缺乏设立边界的技能,成年后也一直受此影响,后来她踏上了一段勇敢的旅程。你从这个故事中会发现, 即使经历了严重的童年创伤,也是有可能获得治愈的 。你还会从中了解到童年创伤是如何影响她成年后的生活的,她需要勇气、力量及意愿,并且需要花些时间来承认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创伤事件,之后才能痊愈。这个故事令人心酸,但我仍选择讲出来,我希望你知道: 我们可以治愈自己的创伤,设立良好的边界,变得更健康。
玛丽安娜小时候是个乖孩子,但她的母亲认为她总是闯祸,于是玛丽安娜也认为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不够好。母亲会让她回到房间,并告诉她:“等你父亲回来再说。”渐渐地,玛丽安娜学会了自我贬低,即使没做什么坏事,也觉得自己很糟糕。
玛丽安娜13岁时被一个自己很信任的邻居性骚扰,她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但母亲不相信。事实上,母亲从不相信玛丽安娜受过虐待——她什么都不相信。母亲总是怀疑她,对她不太好。玛丽安娜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她觉得自己只有更加努力才能获得母亲的信任。
玛丽安娜16岁时被她的高中老师性侵了,对方让她不要告诉别人,但她勇敢地告诉了校长和母亲,结果这两位都不相信她。母亲一如既往地怀疑玛丽安娜,于是玛丽安娜开始相信别人比她更了解自己,尽管这对她来说毫无意义。玛丽安娜变得悲观、自怨自艾。
后来玛丽安娜变成了问题学生,会和父母(主要是和母亲)顶嘴,并在17岁时被父母送进精神病院住了三个月,因为父母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他们认为问题都在玛丽安娜身上。玛丽安娜在医院遇到了迈克,迈克是一名护工,比她大六岁。迈克不仅迷住了玛丽安娜,也迷住了她的母亲,他想要和玛丽安娜结婚。
玛丽安娜高三时就跟迈克结婚了,并以为自己结婚的对象是一位有魅力的男士,会照顾、倾听、认可她。那时玛丽安娜认为迈克与自己的父母以及周围其他男士都不同,但后来发现丈夫极度自恋。
跟大多数自恋者一样,迈克的魅力和善良很快就消失了,在婚后九个月左右,他变得控制欲很强、暴躁易怒。迈克殴打玛丽安娜,把她打得满脸是血、浑身是伤。玛丽安娜跑回娘家向母亲求助,但母亲认为一定是玛丽安娜做了让迈克生气的事,她应当回到迈克身边。母亲又一次不相信自己的女儿,于是玛丽安娜又一次责备自己,也认为这都是自己的错。
在长达10年的婚姻中,迈克一直家暴玛丽安娜,强迫她参加性派对,并强迫她与其他男人或女人发生性关系,然后跟他描述细节,以满足他变态的性欲。迈克经常威胁要杀了玛丽安娜,开车时会威胁要故意撞向混凝土护栏。
任何事都可能激怒迈克。玛丽安娜给他做晚饭,若他觉得任何地方不合心意就会摔餐具,再让玛丽安娜清理。迈克说玛丽安娜就活该做这些,她相信了。迈克威胁她、家暴她,并对她进行心理操控,让她觉得是自己有问题。玛丽安娜还经历了很多可怕的事,不胜枚举。
玛丽安娜被困在家庭暴力中,她向很多人讲了受虐的情况,包括医生和神职人员。但在20世纪70年代,这些专业人士都对虐待行为视而不见。他们让玛丽安娜继续待在丈夫身边,让她努力改善婚姻,暗示她被虐待在某种程度上是她自己的问题。
玛丽安娜27岁时,在一个真正爱她的男人的帮助下终于离开了迈克,她形容这个男人是“暴风雨中的灯塔”。不幸的是,玛丽安娜没能力接受或维持与这个男人的爱,她最终离开了救她于水火的男人。现在回想起来,玛丽安娜很感激那个男人帮她摆脱了悲惨的婚姻。
玛丽安娜的自我价值感、爱、信任和尊重都被击垮了,多年来的情绪、精神、身体和性方面的伤害让她精疲力竭,她只能伤痕累累地活着。玛丽安娜的经历展现了儿时的创伤以及与母亲之间不合理的边界是如何为她遭受性侵、成为受害者埋下伏笔的,她早年的经历使她成为自恋者攻击的目标。但和其他小孩一样,玛丽安娜当时的眼界有限,真的不知道有更好的选择,她不知道自己有糟糕的边界,只以为母亲不相信自己说话。她向母亲求助,母亲却无法给她提供情绪支持,母亲也只是有糟糕的边界,只会责怪玛丽安娜。
心理治疗师罗斯·罗森堡在他的著作《人际磁石综合征:为什么你总被伤害自己的人吸引》中写道,像迈克这样的自恋虐待综合征的施虐者“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能力,能够分辨潜在受害者是否怀有病态的孤独感,或者是为根深蒂固的、真实或感知到的无力感、脆弱感所困扰。他们会从人群中捕捉到任何一个格格不入、与所爱之人有隔阂的人,尽管他们声称会保护和爱这些受害者,但他们对受害者既不感兴趣,也不会陪伴他们。自恋虐待综合征的完美受害者早已学到,反抗是徒劳的,而且往往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人们常会听到像玛丽安娜这样的事,不明白“玛丽安娜们”为什么不离开。自尊心低、无边界的人看不清出路,玛丽安娜知道自己所受的对待是错误的,她试图请成年人帮助自己设立边界,但她的努力不断受挫。在多次求助无果后,她与生俱来的自我保护能力逐渐消失了,开始相信问题确实出在自己身上。久而久之,她觉得自己理应受到这样的对待,开始迷失在伤痛中。
玛丽安娜第一次来找我时已经51岁了,她沉默寡言、防御心重、控制欲强,是个完美主义者,有严重的强迫行为。她只能感受到两种情绪——愤怒和恐惧,每天都在焦虑和抑郁中挣扎,与同事保持距离,只会设立愤怒边界。她的医生建议她来找我治疗。
玛丽安娜当时对我说话很谨慎,因为她从未向别人提过小时候和年轻时的经历。毕竟,她已经知道告诉别人自己的经历并不会有什么帮助。她的边界系统极度脆弱,在自己内心设立堡垒式的极端边界,躲在其中,与他人隔绝。
治疗一开始进展得很慢,因为我必须让她觉得安全,需要赢得她的信任。我向她保证,哪怕大多时候她都无法把控任何事,我也会按照她的节奏,由她来控制进度。她了解了创伤反应过程以及对于罹患如此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人来说,她的反应是一种自然反应。
在我们治疗的最初几个月,我就看到了玛丽安娜的聪明才智。她不仅使用自己的适应技能在糟糕的经历中生存下来,还将能量转化为令人难以置信的思维能力,用于整理数据、管理复杂的交易、培养管理系统审查工作中的合规性。在玛丽安娜防御性的愤怒背后,我看到一个亲切友好、考虑周到、深思熟虑的人。
随着治疗的推进,我发现自己需要不断地重复身心如何应对创伤的例子,但玛丽安娜的反应像是从未听过一样。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但她不记得我告诉过她关于创伤后应激障碍、创伤反应和应对技巧的事。于是我意识到,每当她讲述一件自己遭遇的事,或我提到的事让她想起自己的经历,她的创伤就会被触发,从而出现了解离。她的言行举止都很正常,能自如地谈论自己的经历,但之后什么都不记得。其实她当时正处于解离之中,大脑中正在回放与我们提到的触发词、声音、故事或图像相关的创伤。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这种受伤的情绪反应方式,几十年后仍在使用,因为这对她非常有用。
渐渐地,玛丽安娜能够意识到自己何时会出现解离。我帮助她发展了一些实用的技能(比如,脚踩在地上,然后说:“我现在很安全,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以前的事不会再发生了,我能够保护我自己。”),帮她保持清醒。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在家里、店里或与朋友共进午餐时会出现解离,发生的频率比她意识到的更频繁。她知道为了自己的心理健康,需要发展新的功能性反应方式。
玛丽安娜学会信任、倾听自己,了解自己的需求。她养了一只狗,第一次感受到无条件的爱。她知道自己是受害者,被虐待不是她自己的问题。她学会了与人沟通,并建立友谊。她参加自助课程,开始爱自己、信任自己、尊重自己。这种自爱对她而言仍有些难以接受,但她每天都在进步。如果在她遭受创伤时有人能够相信她,她之后的人生会截然不同,就会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如今的玛丽安娜仍会出现解离,但触发因素往往与她读的书,以及在电影或电视上看到的内容有关。她能够从解离的状态中走出来,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然后继续生活。她仍然有强迫行为,但她知道其本质,我们也在监测其发生的频率。
玛丽安娜现在会用语言来保护自己,表达自己的感受,捍卫自己的权力。如果遇到让她感觉糟糕或不舒服的事,那么她会有办法保护自己,也知道自己有能力离开。她选择与尊重她的人交往,关系是互惠的。玛丽安娜每天都维持良好的边界,从中获得力量,并继续通过治愈过程来接纳和转化自己的伤痛。
本章通过案例让你了解了受伤的内在小孩是如何成长为受伤的成年人的,你会发现背负情绪创伤的一些原因会让人感到害怕和不知所措。不过, 了解自己的过去非常重要,这样你才能知道未来的方向。
你可能会认为自己无能为力,没有人愿意去回忆痛苦的事。但你要知道, 你在人生道路上行至今日,已经展现出力量、复原力和毅力,这也是在提醒你,你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强大。
玛丽安娜经历了许多严重的创伤,现在她学会了茁壮成长,也学会了爱自己。相信我,你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