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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讲
反叛男权:《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之爱

叛逆之爱,我们选的第一个案例是《红楼梦》中贾宝玉这个人物形象。贾宝玉不反叛家庭,不反叛亲情,他反叛的是男权。书中对宝玉与贾母、王夫人,以及迎春、探春、湘云这些姐妹们之间的情感描述非常动人,比如探春远嫁,真是写得荡气回肠,甚至包括宝玉对丫鬟袭人、晴雯的情感都主要是亲情。脂砚斋每每批到宝玉“不听话”处,也是非常动情。宝玉是喜欢家庭、喜欢亲人、珍惜亲情的,宝玉的“痴情”不只是爱情,也包括亲情。亲情与爱情一样,也是超越功利的,亲情与爱情的最动人之处都有这发乎自然、毫无理由的“痴”劲儿。宝玉反叛的是男权,包括父权与皇权。具体来说,他反对的是以贾赦、贾政、贾琏、薛蟠等人为代表的污浊的“男性世界”的权力及其对女性的伤害。他喜欢蒋玉菡、柳湘莲这样的干净男人,因为他们不同于其他“须眉浊物”,保留着人性至真至纯的一面。

贾宝玉的原生家庭很特别——极度的溺爱与极度的严厉并存。在这种撕裂的父母之爱中,贾宝玉的性格也是独特的。贾母和王夫人很溺爱他,小姐、丫鬟、小厮们也都很溺爱他,但是他的父亲贾政又极其严厉,说打就打。所以贾宝玉有两个极端的特点:一是在“女儿国”纯净的女儿性中创造美好的爱情;二是在污浊的男权世界中竭尽全力去反抗。他是极其温柔细腻的,也是极其犀利反叛的。他至真至纯,爱得真实,也恨得激烈。

贾宝玉是贾政与王夫人唯一的儿子、贾母最爱的孙子,但他站到了男人的对立面,这与他看到的男性的虚伪有很大关系。他的相貌清纯而多情,干净而灵动,宝玉“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眼似桃瓣,睛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稍;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第三回)贾宝玉的相貌透露出生动多情、真实可感的独特性,时时流露真情,没有任何伪饰。他的脸上有表情,有感情,有变化,他尽管有公子哥儿的脾气,但人格没有被异化,没有被“男权化”。连身为女性的贾母、王熙凤都“男权化”了,但贾宝玉一直保持着内心的温柔、善良、同情与平等的精神。

对贾宝玉的叛逆,曹雪芹不惜笔墨,在第三回中用这首《西江月》做了最好的概括: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

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

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

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这看似在批评贾宝玉乃纨绔子弟、不学无术,其实是在赞扬他不同流合污,不世故钻营。贾宝玉“寻愁觅恨”“似傻如狂”是因为不被人理解,不与当权者合作,而且也没有离开贾府的自由,这“恨”是对男权下的等级制度的恨,对女孩子们被伤害的恨,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恨;这“傻”是不服从、不改变、不妥协的“傻”。薛宝钗称他为“富贵闲人”,有“闲”的条件,才有这样“闲”的情思。他不过是把别人用在八股文上的劲儿用在了恋爱上。

“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个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 (第二回)没有比这一句更叛逆、更有力量的话了。“浊臭逼人”的是男权社会,让人“清爽”的是女儿真情。所以当宝玉在“太虚幻境”中跟着秦可卿进入了一个朱栏白石、绿树清溪、人迹罕至的地方时,宝玉感慨:“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去。” (第五回)这其实就是人间的“大观园”,是纯净的“女儿国”。他不只爱与他一样干净的林黛玉,还爱纯净的“女儿性”。

女儿性最重要的一个特点,就是净,那么干净……佛教也是讲净的,它没有天国,只有此刻单纯的微笑,它唯一的神就是心和身体的和谐,所谓天人合一,人和外界处在一个和谐的状态,清净无别。……在《红楼梦》里……恰恰体现了中国人对于人性和佛性这种和谐的最高梦想。

女儿的性情像是从天上来的,是干净的、身心合一的,这是与男性世界的不同。女性身上更多的是和谐:情和志的和谐,灵和肉的和谐。贾宝玉非常爱这样的女儿性,爱这种美好,他能从这里获得深深的幸福感。《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说:“宝玉自进花园以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到也十分快乐。” 但要保护这种女儿性、自然性是非常难的。《红楼梦》第十七回写他与贾政一起游大观园,其反叛的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

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众人忙道:“别的都明白,为何连‘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

贾宝玉在面对代表正统与权威的父亲时,并不都是胆小如鼠。小小年纪说出这番反驳他们的话,真是痛快。贾政既欣赏他的才华,又严厉训斥他,是怕他驳了自己同僚们的面子。但宝玉就是这么“傻”,非要说真话,毫不客气。“自然、天然”的道家思想是宝玉用来对抗正统儒家与男权的“武器”,道家精神在他身上是自然地迸发出来的。宝玉为什么没有落入那个污浊的男性世界中去?大概因为他隐隐约约知道自己是青埂峰下的一块石头,是“贾”宝玉,不是“真”宝玉。所以,他常常能“悟”到真相。黛玉是他前世结缘的“绛珠仙草”,他们是知音,是“木石前盟”。他们的爱情也是叛逆性的。即使宝玉挨贾政毒打,黛玉劝他“你从此可都改了罢”(第三十四回) ,他也没有改,反而觉得值了。爱他的人为他流下了眼泪,还有什么比这更值的呢?所以宝玉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何等坚决,这就是爱的力量。

所以“黛玉葬花”是个非常悲壮的行为艺术。两个人在读懂了对方的那一刻内心是震撼的:他(她)竟然懂我,可是我们能做什么呢?宝玉与黛玉从懂的那一刻起默默相爱,知道从爱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个悲剧。他们深知他们的力量对抗不了什么,但爱就是爱了。宝玉最钟情的是黛玉,但他欣赏与爱护所有纯净的女孩,比如妙玉、香菱、晴雯、龄官……这是中国古典小说中“叛逆之爱”的代表,这种“叛逆”是有力量的。

《红楼梦》绝对不是只写儿女情长,不是写贾宝玉爱了很多女子,不是简单地批判“封建制度”。它的灵魂性人物是贾宝玉,由贾宝玉牵出了各种女子的命运。贾宝玉坚决地站在大观园里这些美好的女孩子的一边,给她们力所能及的爱与保护,对她们的命运是同情、愧疚与无奈的。他的态度非常特别,在中国其他古典小说里很难找到一个男主角身上有这么坚定的女性立场与叛逆人格。他为这些女孩子操碎了心,甘愿为她们出家,为她们而死,希望用女孩子们的泪水来葬自己。

贾宝玉可以说是中国古典小说中叛逆人物的最好代表,他的言谈举止与贾府里的男性都不一样。贾宝玉的特别之处不是他衔玉而生,长得干净灵秀,不是他爱的女孩子多,而是他不按常理出牌,他的叛逆是因为一直保持了性情的真实,他是一个活灵活现的真实的人。林黛玉是宝玉的知音,这一点是薛宝钗替代不了的。她和宝玉一样叛逆,只是她的身份、地位不允许她将这叛逆的心彻底表现出来,她说的最叛逆的话就是“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 (第十六回)。那可是皇上赏赐给北静王水溶的“鹡鸰香串珍”,北静王因为欣赏宝玉而将其转赠宝玉。黛玉护送他父亲的灵柩下葬后从苏州回来,贾宝玉为了让她开心而转赠给她,她听说是个当官的男人送给宝玉的,二话不说就扔了。林黛玉与宝玉是一样纯净的。薛宝钗也很了解他的性情,但不会站在他的角度想问题。《红楼梦》第三十二回记载:

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

在这个问题上,湘云、袭人、宝钗是站一队的,宝玉平时对姐姐们的敬重、礼貌瞬间全无,直接怼回去,为林妹妹辩护,这种爱让黛玉特别感动,五脏六腑都震荡了一遍。宝玉不要做“禄蠹”,不要做那些一入了经济仕途就滥用权力的人,不愿意加入迫害弱者的权力阶层,不愿卷入他不认同的权力机制中,更不愿意丧失自己的真性情。黛玉对他这一点有心疼、有担心,但更多的是赞赏与默默的支持。他们之间没有热烈的表达,却这样战战兢兢地爱到了对方的心里。 qQJcpk090HVnsjigd4KA2KFwhID1wukfXYiTBirbnSysDRvZifPjBsQCzOkN82b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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