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进。啊,这边请。”
阿龟慌慌张张地跑去门口,迎接新来的女客。房间里的女人似乎有些踌躇。
“好像有客人来了。”新来的女客说。
“是的。”阿龟回答。
“那么,我改日再来叨扰。”
听闻此言,半七叫住了准备回去的女客:“真是对不住,请您先等一下。这里似乎来了个您的冒牌货,可否过来一看究竟……”
最初来的女人早已脸色大变,但似乎又有了勇气,突然笑嘻嘻地说:“大人,我一时眼拙没看出来,失礼了。从刚才开始,我就觉得您不是一般人。这不是三河町的捕吏大人嘛!演不下去了,我还是把头巾 拿下来吧。”
“我就猜到是这么回事。”半七也笑了,“其实我去前门看过,大名家少有用街轿接人的。后宫女官手指上居然有琴茧,看起来似乎是戏班出身。你们到底是什么来头?虽然扮得好、演得好,但这样的表演可一点儿都不光彩啊。”
“真是抱歉,”女人微微低头,“这个表演着实有些难,但寻思着只要有胆量,可以一试,就强撑到现在,可终究敌不过大人您。既然如此,只好招了。我生在深川,母亲是教人长呗 的师傅。”
演戏的女人名叫阿俊,母亲从她小时候起就致力于教她长呗,希望后继有人。阿俊却在长大一些后就不务正业,勾搭男人,为此母亲不知哭过多少回。最终阿俊从深川的老家出来,经上州,又去了信州、越后,做行旅艺伎。这两三年回到江户,却得知深川的母亲已经去世。因为附近还有些故人,阿俊遂开始做教长呗的师傅,虽然也有些弟子,但因生性玩世不恭,阿俊无法就此安分。她依旧和不着调的男人纠缠不清,还为了钱跟男人设计些“仙人跳”之类的圈套,也去澡堂偷过人家的贵衣服 。最近又从附近鱼店那里听来了阿蝶的事。
鱼店的店家和阿俊素来交好,那家的女儿又和阿龟关系不错,阿蝶被莫名拐走的事,就自然传到了阿俊耳朵里。阿俊知道阿蝶长得漂亮,因此起了歹意,想用这番手段拐卖阿蝶。她和身边使唤的叫安藏的家伙一商量,两三日前起就在阿龟家附近转悠。据打探的情形看,阿俊知道那主家想请阿蝶毕生奉公 ,也知道阿蝶昨晚回来了。于是阿俊将安藏装扮成同行的武士,自己化装成内廷女官,妄图接走阿蝶。她此前摆出来的二百两钱,自然也是假的。
“毕竟是突然拐人的急活儿,磨磨叽叽的话,说不定人就被真的宫里头的人接走了。急急忙忙一番准备,连个像样的轿子都来不及找,让您见笑了。”阿俊不愧是惯于作恶的人,一口气全说了。
“那我全明白了,”半七点头道,“你做的这些勾当,既然被我半七看见了,就不可能说一句‘原来如此啊’便简单放过。对不住,跟我走一趟吧。”
“真是没办法啊,哎呀,还请大人可怜,饶过我这回。”
阿俊说,要是这副样子被带走,就像是在进行拙劣的表演时被人抓了个正着,还请让她回家拿件浴衣。半七虽觉得她说得在理,但不想就此放过,说着“总而言之得去所里一趟”,拖着阿俊就要走。从刚才开始就站在门口的那个女官进来了,说:“这件事若传出去,实在有损主家名誉。幸好没给谁造成实质的麻烦,我原谅这个女人的罪过,也请大人高抬贵手吧。”
在女人的再三请求下,半七也不好坚持。他察觉女人似有隐情不肯说,最终放过了阿俊。
“大人,谢谢您。有朝一日必会报答。”阿俊说。
“报答就不必了,以后不要再惹麻烦。”
“是,是。”
阿俊全没了刚才扮演宫中贵人的模样,獐头鼠目地走了。如此,冒牌货的真面目水落石出,本尊的身份还不分明。但事情已经闹到这步田地,来的女官似乎也看出来,如果继续隐瞒,只会徒增疑窦,若不坦诚商量,事情恐怕要不成了。于是对着半七和阿龟,将秘密诚实地和盘托出。
和阿俊那个冒牌货不同,她的确是在某大名江户的宅邸任职的女官。主人从江户回了北方的领地,但内眷必须留在江户宅邸。大名的妻子有个心爱的女儿,容貌气质绝佳,但这位美丽的公主殿下在年满十七岁的今年春天,不幸染上天花去世,葬于菩提所 的石头下。遭遇如此不幸,大名的妻子就这样疯了。无论是找人来祈祷还是治疗,都没效果。大名的妻子只知道没日没夜地叫着公主的名字,哭着发狂说“请让我再见女儿一次”。宅邸上下都束手无策。那份痛楚见者都会不忍,于是家中武士、女官等商量后,决定找个和公主长得相似的姑娘,装扮成公主的模样,看看这样能否稳定她的心神。但若这事被世人知道,就会成为主家之耻。因此只好暗中派两三个人分头寻找。
那时候的人都很有耐心。一番找寻,就有武士意外地在永代桥的茶铺见到了阿蝶。无论从样貌还是年龄来看,阿蝶与公主都很相近,因此武士又带女官雪野去茶铺确认。不知道阿蝶是幸运还是不幸,总之就这么被相中了。
总算找到了合适的人选,就怎么把阿蝶带来一事,宅邸内却分了两派。温和的一派认为,强行将别人家的女儿带走,本质上和拐卖人口是一样的,不如私下向对方讲明情况。另一派却表示反对,说对方毕竟是茶铺家的女儿,再怎么预先封口,到底能否保守秘密,总归是个未知数。万一日后有什么事牵扯不清,就麻烦了。趁其不备直接带走,虽说做法阴险了些,但到底能保证主家无事。不管怎么样,主家的事是绝不能传出去的。最终后者的意见占了优势,于是担此重任的武士们,不得不做出那与身份不符、形同拐卖的勾当。
煞费苦心的谋划,究竟没有白费。发疯的大名妻子,白日黑夜去偷看女儿的替身阿蝶,似乎以为死去公主的魂魄被唤回世上,然后就像忘了那事一般,安静下来。只可惜好景不长,几日不见阿蝶,大名的妻子又开始叫着“让我见见公主”,发起疯来。但又不好无限期地囚禁别人家的女儿,宅邸内的人们颇为苦恼。
就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这年七月,幕府发布了一条新政令,表示诸大名的妻儿可以回到自己的故国,各藩 众人因此都很高兴。诸大名的妻儿常年住在江户,形同人质,一朝得返,自是纷纷逃跑般地回到了故里。这个大名的妻子自然也要回去,只是万一归途中又发疯该怎么办?回去了还是这般情形又将如何?这件事仿佛一块巨石,沉重地压在众人心中,大名家内部再度争论起来。争论的结果,就是要带阿蝶一同回遥远的故国。
这次一去,就意味着永不回来。大名家决定,不能独断地将他人的女儿带走,希望和阿蝶本人及亲属商量后,让阿蝶承诺毕生奉公,再将其带走。女官雪野负责完成这个使命,今天也是来请求阿蝶母亲同意的。若能早言明真相,阿蝶母女这边也好考虑,但一心为了主家之事的雪野,事事要保密,使得阿蝶和母亲越发不敢应承。末了,还半路杀出个阿俊这号冒牌人物,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听完此事,半七也不由得同情为孩子而发疯的母亲、为母亲能平复下来而努力的家臣们,因此也不好再多说雪野一行。
藏在三畳房间里的阿蝶,听了前面这番话,终于匍匐着出来,脸上挂着同情的泪水,擦着眼睛说:“这下我都明白了。妈妈,若这样的我能帮上忙,请让我跟着同去吧。”
“啊,您真的答应了?”雪野握着阿蝶的手,诚惶诚恐地说。
明月转到了南边的天空,皎洁的月光透过庭院,照进屋子。
“阿蝶母亲也应允下来,决定让女儿奉公。”半七老人说。
“后来大名家又说,不如连母亲也一起去吧。考虑到阿龟在江户没有近亲,且上了年纪,还是和阿蝶做伴比较好。于是,最终阿龟母女二人一同去了遥远的藩国。大名家似乎还在城里给阿龟置办了一处房子,让她悠闲地度过了晚年。到了明治年间,那位大名的妻子去世了,阿蝶这才得以恢复自由身。听说得了大名家给的丰厚报酬,嫁了门当户对的人家,可能现在还在世吧。阿俊那家伙因为品行不端,终于在江户混不下去,流落到骏府,听说在那里受到了惩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