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为期半个月的避暑旅行回到东京,依旧是八月盛夏。我带了点儿旅行途中买的土特产,去拜访半七老人。老人说刚从澡堂回来,正坐在缘廊的蒲团上扇扇子。清凉的晚风吹入庭院,邻居家的窗边传来蝈蝈的叫声。
“果然还是蝈蝈声,最有江户风情啊。”老人感慨,“虽说蝈蝈最便宜,在虫子里属下等,但总比松虫或铃虫更有江户的味道。路人如果在谁家窗檐下听到蝈蝈声,就会自然地想起江户的夏天呢。这话若被卖虫子的听到要不高兴了,但松虫、草云雀这些,价格虽高,却终究不够江户。用现在的话说,最有庶民感、最有江户感觉的,当数蝈蝈。”
老人今日讲着虫子的话题,对三钱就能买一只、不过是小孩玩物的蝈蝈大加赞赏。随后又说:“你如果养虫子,也要养蝈蝈。”聊完虫子,又说到风铃,最后说起今夜正是新历的八月十五夜。
“新旧历不同,八月还是这么热呢。这要是旧历的八月,早晚就一下子变冷了。”
老人又谈起旧时赏月的事,其中还提到了这样的事,为我的笔记新添一则故事——
文久二年 八月十四日傍晚,半七比平时回家早,吃过晚饭,想去旁边的无尽会 看看,却碰到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她盘着小丸髻,满面愁容。
“大人,许久没遇到您了,一向可好?”
“噢,是阿龟太太啊,好久不见。新帮手阿蝶不错吧?那孩子一看就是能老实工作的样子,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不,其实今夜叨扰,就是为了阿蝶的事,这事您务必要帮我一起想想法子。”
看着四十岁女人额上的皱纹,半七大抵能想象阿龟找他有何事。阿龟和今年十七岁的女儿阿蝶,在永代桥边开了家茶铺。阿蝶生得端庄美丽,虽然有些寡言少语,但足以招揽年轻的客人来喝茶。阿龟也为生了这么个美丽的女儿自豪。这样的女儿能有什么事端,半七大抵猜得出来。肯定是一向孝顺的阿蝶,找到了对自己来说更重要的人。做生意归做生意,阿蝶要是恋爱了,倒也不值得她娘唠叨,半七心想。
“是什么事呢?阿蝶怎么了?还真是让为娘的操心啊。算了,只要不太出格,您也看开一点儿。年轻人嘛,要是没点儿有趣的事,赚钱就没劲了。您应该记得自己年轻过吧,可不能对阿蝶太啰唆。”半七笑着说。
阿龟听到这番话,却丝毫未露笑容,只是木然看着他的脸回话:“哪儿有的事啊,大人。完全不是您想的那样……要是恋爱,正如您说的,可能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是这事实在是让人发愁啊……阿蝶也是哭得发抖呢……”
“听来真是奇怪,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女儿经常会不见踪影……”
半七又笑了,年轻的茶铺姑娘有时不见踪影,这听起来好像不是什么大问题。阿龟见状连忙解释:“不是的,和男人没有一点儿关系……请您听我说。那是发生在五月初庆祝开河的花火大会之前的事。有个仪表堂堂的武士,带着同伴从我们茶铺经过,突然看到我女儿,两人就晃进了店。喝茶休息了一会儿,放下一朱 茶钱走了,真是很好的客人。过了三日左右,那个武士又来了,还带了个看上去是宫廷里出来的三十五六岁的优雅女性。两人应该不是夫妻。那个女人问了阿蝶的名字、年龄等,也放了一朱茶钱就走了。再过了三日左右,阿蝶就不见了。”
“嗯!”半七点头道。
莫不是人贩子,扮作有身份的武士和女人,专门拐那些容貌秀丽的女孩?半七心想。
“你女儿自那以后就再也没回来吗?”
“不,过了十日左右,阿蝶在傍晚天快黑的时候,脸色惨白地回来了。我稍微放心了,细细问她经过。最初阿蝶被掳走时,也是傍晚时分,我在茶铺收拾,阿蝶自己先回家了。经过滨町河岸的乱石堆时,突然从石头后面出来两三个男人,一下子抓住阿蝶,用东西塞住她的嘴巴,又把她的手绑起来,遮住她的眼睛,然后把她硬推进一顶轿子,不知道抬到了什么地方。我女儿被恍恍惚惚地摇晃着,无法判断行进的方向,只知道似乎进了个大宅子,连离得是远是近,也记不清楚了。”
到了地方,阿蝶被带到宅子深处,坐在房间里。三四个女人出来,帮她把嘴里的东西和眼罩拿掉,又把她手上的绳子解开。最后,之前在茶铺里见过的女人出来了,温柔地对阿蝶说:“您一定受惊了,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只要安静地按照我们说的做就可以。”年轻的阿蝶过于害怕,甚至无法好好回答。女人见状,多安慰了她几句,让她先好好休息,马上有茶和点心呈上来。后来又说让她去洗澡,于是由侍女带路,阿蝶恍恍惚惚地去了汤殿 。
洗完澡,阿蝶又被带去另一间宽阔的房间,里面铺着厚实华美的坐垫。壁龛的花瓶里插着抚子花,造型优雅,墙上挂着一把琴。已经头晕目眩的阿蝶不知所措。
此时那个在茶铺里见过的女人又出现了,让人把阿蝶的头发盘起来。于是其他侍女前来给阿蝶盘发。她让阿蝶换上和服,女人们又忙着把架子上挂的艳丽的振袖 拿来,披在阿蝶瑟缩的肩上,扎上织锦般厚厚的腰带。这样装扮过的阿蝶,宛若重生。见她只是不知所措地站着,众侍女拉她坐到蒲团上。接着又有小矮桌搬上来,放在阿蝶面前。桌子上放着两三册装帧华丽的书。侍女们又搬来香炉放在桌子旁边,香炉缓缓飘出轻淡紫烟,萦绕身畔,阿蝶几乎要醉在那香气中。丝质行灯 上画着秋草图案,照得房中很不真实,阿蝶宛如置身梦中。
侍女们打开一册书,教阿蝶俯身做出读书的样子。魂魄已经丢了一半的阿蝶,只知道别人说什么就做什么,完全没了反抗的气力。此刻的她只是一个人偶,按照他人的意志表演。她老老实实地朝向书本,说了句“好像有点儿热”,就有一名侍女在身旁柔和地扇起绢制团扇。
“不能说话哦!”茶铺里见过的女人提醒阿蝶,阿蝶只好不自在地坐着。
终于,外面的缘廊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好似来了三四个人。见过的那个女人提醒阿蝶不能抬头,阿蝶只听见靠缘廊侧的移门被轻轻地拉开了一点儿。
“不可以看。”女人又小声叮嘱。
到底是什么恐怖的东西在看自己呢?阿蝶吓得缩着身子,一个劲儿地盯着桌子。移门无声地关上了,缘廊上的脚步声也渐行渐远。阿蝶放松下来,才发觉腋下冷汗如雨。
“辛苦你了,”女人安慰道,“现在应该可以放松一下了。”
之前晦暗不明的行灯立刻被点亮,房间里顷刻亮了许多。侍女们传来晚饭的菜肴,恭敬地对阿蝶说:“已经过了饭点,您应该饿了。”阿蝶坐在莳绘 餐具装的精致美食前,胸中却像压了一块大石,什么也吃不下。她对着众多美食,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勉强用过晚饭,之前见过的女人对她说最好再休息一下,就站起身来。众侍女便撤去餐盘退下了。
只剩阿蝶一人,她才如梦初醒,怎么也想不明白。难道是遇上了狐妖?这里的人究竟为何要带她过来,让她穿美丽的和服、吃美味的食物,让她住这样壮观的宅邸,又如此精心服侍呢?会不会像戏曲或净琉璃 里唱的那样,是要她做谁的替身被斩首呢?阿蝶不由得开始怀疑。
无论如何,这样阴森可怕的地方,阿蝶一刻也待不下去,只想快点儿逃走。但要往哪里逃呢?实在没有方向。
“如果能去庭院,说不定能找到出路。”
阿蝶忖度着,拿出毕生的勇气,屏住呼吸,在榻榻米上匍匐向前滑动,然后用颤抖的手拉开一点儿移门,却迎面碰上一名侍女。阿蝶吓得呆住,对方却说:“如果想去厕所,我来带路。”来到缘廊上,可以看到宽阔的庭院。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可望见二三流萤在漆黑的树木间飞舞,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
待她回到原来的房间,有人不知什么时候铺好了床。床上吊着白色蚊帐,看起来很清凉,蚊帐上绣着大雁图案。见过的那个女人又从不知什么地方出现,说道:“休息吧。先提醒您一下,晚上无论发生什么,一定不能抬头。”
说完阿蝶便被牵着带入蚊帐,盖上雪白的棉被。此时响起了四时(晚十点) 的钟声。女人们幽灵般的脚步声再度消失。
真是恐怖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