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二十四年 四月的第二个周日,有个年轻的报社记者,去浅草公园弁天山的冈田熟食店吃午饭。正逢繁花盛开的周日,游人如织。店里也挤得客人们的餐具几乎要碰到一起。
记者旁边坐了个看起来很精神的老人,约六十岁,面前摆了几样菜。店里人多,女侍者忙着招呼等候多时的客人,疏于上菜。记者不喝酒。旁边的老人面前摆着一个酒壶,但他并不多喝,只是打发时间的样子,不时拿起酒盅抿一口。
正逢赏花时节,店里的其他客人兴致很高。醉酒的男人、嬉笑的女人,简直热闹过头,有些乱哄哄的。不喝酒且一个人来店的记者,只好呆呆地傻坐着。旁边的老人也是一个人来的,趁着等菜,同记者搭话:“真是热闹啊。”
“是很热闹。今天天气好,花也都开了。”记者回答。
“你不喝酒吗?”
“是的。”
“我年轻时还能喝点儿,上了年纪就不行了。摆这个酒壶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
“平时就算了,赏花时节不喝点儿可不行呢。”记者说。
“或许吧。”老人笑了,“不过你看戏里,赏花时节喝得醉醺醺的家伙,多数是些被侍女厌恶的角色,涂白脸的美男子就不那样。你也是个二枚目 般的美男子,喝得脸通红可不行哪,啊哈哈!”
这样一番寒暄,两人熟识起来,老人开始讲些浅草旧事。老人中等身材,颇为瘦削,风采雅致,说一口流利的江户方言,毫无疑问是江户下町 人。在那个年代,还常能看到这样的老人。
“您住在下町吗?”记者问道。
“不,我住在新宿附近……以前倒是在神田住过,十四五年前,搬到了山手地区边上。唱马子呗 的开启了新时代,江户子 也不见踪影啦。”老人笑着说。
深入聊下去才知道,老人生于文政六年 末,时年六十九岁。记者见他很年轻的样子,吃了一惊。
“哪里,已经不年轻了。”老人说,“毕竟年轻时就胡来,一点儿也不爱惜身体,越上年纪就越不行了。已经没有那个精神头儿了。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嘴和脚还算利索,今天没拄拐杖,就从山手出发,徒步拜了观音。其实是为赏花,顺道拜了观音。哎呀,这话若被观音菩萨听了,要遭报应的。”
边聊边吃完饭,两个人一起走出店,老人仰头看着明媚的天空。
“啊,真是个好天气,这样春和景明的赏花日不多见。我现在想去向岛转一圈,如果你不介意,要不要一起去?偶尔也陪陪上了年纪的人。”
“好的,请让我一起去吧。”
渡过吾妻桥去往向岛,那里也熙熙攘攘的。两人边从繁杂人群中穿过,边说着话向前走。记者什么也吃不下了,但老人似乎很想请年轻的同行者吃东西,于是就在言问团子 喝茶休息。老人的腿脚实在利索,记者跟着他一路走到了梅若。
“怎么样,乏了吗?和老年人一起更添一层累吧?我年轻时也这么想。”
从长堤折返,二人又回到浅草,老人邀记者去道别路上的鳗鱼店。在奴鳗鱼二楼,吃了蒲烧鳗鱼。从店里出来时,宽巷中的春灯,已沉入薄薄的雾霭。
“黄昏的钟声已经敲响,接下来就是你们年轻人的世界了。老人家我就此别过了。”
“不,我也直接回家。”
老人家住新宿附近,记者家在麹町,两人回去的方向一致,就在某寺庙前合乘一辆人力车。车上聊了一会儿,记者在半藏门附近和老人道别。
老人请吃了言问团子,又请吃了蒲烧鳗鱼,末了还支付了人力车费,年轻的记者觉得过意不去,于是在接下来的周日,带着伴手礼去拜访老人。老人家与其说在新宿,其实更靠近淀桥,那时还完全是郊外的模样。记者按照前几日问来的地址,找到了老人的住处,庭院相当宽广,住房却仅有四间 大小。老人和一个老妈子在此过着闲静的生活。
“哎呀,辛苦你过来。这地方一般除了去堀之内拜祖师 ,都不会有人来……”老人高兴地迎着记者。
两人就此结缘,记者时常去老人家做客。老人给年轻的记者讲了很多过去的事情。老人自江户时代以来久住神田,妻子去世后搬来此地。有个养子在横滨做生意,如今靠养子给的钱过活。老人说他在江户时代是做家具生意的,但对自己的过去说得不是很多。
老人有个朋友,在町奉行所做捕吏,即所谓的冈引 ,老人从朋友那里听来很多捕物的故事。
“我不过是转述他人的故事而已哦。”
如此声明后,老人就讲了些成为《半七捕物帐》材料的故事,年轻记者将其一一记录下来。读者诸君看到这里,应该能够猜出我就是那个记者,只是老人本名并不叫半七。
老人讲的故事,到底是他听来的,还是假托他人之口讲自己的事,恐怕只能任诸君想象了。只是他本人强调都是听别人说的。老人于明治三十七年 秋天,以八十二岁的高寿去世。
我时常被人问起,《半七捕物帐》中的半七老人是不是真的存在。如前所述,我无法明确回答是,也无法说否。若真如老人所说的,他的故事都是听来的,那半七的原型应该另有其人。但无论如何,我小说中的半七,是以这位老人为原型写成的。至于书中的地点等其他信息,则视情况而定,有所变更。
《半七捕物帐》中的故事,并非全部是老人讲的,也有一些从他人那里听来的。因无法一一介绍都是谁讲了这些故事,因此全都假托出自这位老人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