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向来是喜欢糊里糊涂地,有历史“考据癖”的胡适之校长把《红楼梦》考证出来是曹雪芹的自传,一个姓常的老头子就跳出来说:“你将一部《红楼梦》考证清楚,让大家知道了那不过是曹家的私史,对于当下苦难的中国人有什么用处。”
他不知道,求真确实不能带来什么疗民果腹的大用处,但是求真的精神,终究是解脱一个民族的苦难的出路。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已经很好,没有任何这样的问题了。我在丹阳盘桓的这两天,就心里空荡荡的,连忧国忧民的情绪,也一并找不到一丝了。只是在中午的时候,寻到它的金陵酒店里,吃了当地的好吃的豆腐,还有煮的羊肉,就心满意足了。
肉也吃罢了,豆腐也品尝了,下午依旧是讲课。到了课罢的黄昏时分,离开了课堂,我便在走廊里开始安排晚间的消遣,而向组织课程的当地人幽幽地发问了:
“你们丹阳这里,有什么地方可以逛的吗?”
他们就教我道:“丹阳这里很小,现在又这么晚了,只有到中心公园去逛逛好了,很漂亮的。”
我觉得这样也好,却不料又多问了一句:“那还有别的什么历史景点吗?”
他们说:“有啊,但是都比较远,在乡下。有季子庙。”
“什么?鸡子庙?”
“季子庙!”
我便恍然大悟:“呕,季子。是季札吗?”
他们本来明白,却被我说不明白了,露出翘着舌头不能说话的样子。
我便立刻又说:“就是延陵季子吗?”
他们立刻大喜地说:“对对,是在延陵,季子庙。”
我说:“延陵季子,原来他的庙在这里。我以为是在常州呢。”
他们说:“我们这里就属于常州啊。”
于是就确切无疑了,但是他们说:“现在太晚了,去不了了。”
我被这两个欢快的培训组织者——都讲理而且温和的,好像女子一样——陪随着送下了楼。其中级别低的那个,就用他那小的不能再小的汽车,送我去中心公园去逛逛了。
一个面目清白、削肩、身材修长的南方小女生,也跑来坐在后座上,级别低的那个说:“这是我们的同事。”然而我怀疑是他的女朋友,所以也就故意不去多看了。
到了城中心一些商场围拢的街区,他高高兴兴地把我从小小的汽车前座里释放出来,然后两人都弯着身子在车里,横着头举着手向我挥别,欢快地笑着祝我逛得愉快。
我感谢了他们的好意,作别了这两个有家可回的人,就转了身,预备朝这商场矮楼所夹持的一片草木和长椅的中心公园里去享受一下南方的给异乡人的乐趣了。
然而,那公园实在是单调的很,而且很小,即便退休无事的老头子,也未必在里边久待得了。我看着他们的车子走远,就偷偷地又叫住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是个颧骨高耸的、消瘦的、黑脸的,但是穿着西服的奇怪的南方人。我便命令他去季子庙。
他没听懂。
我就说:“季子庙,延陵的季子庙。”
他说:“有季子庙,但是不在延陵,在九里。”
我询问了几句,确定是季子庙,于是就命令他只管开去。
小小的城很快就被车子穿透了。我望着外面平淡的现实世界,世界在车子外面高高低低。啊!我要有多少雨打风吹才可以把乡愁和相思结合在一同个春天里,如何把南国泥巷里俏艳的女子和毫无诗意的城市建筑结合在书中失落已久的江南形胜里。
车子出到城外,看见平旷原野上,两边是待收割的稻子,天上是粉红色的夕云。一望无际的旋转的平原,被道路两旁的高草遮住不能看见了。不久,天色就大暗,连两旁的高草,都只余模糊的印象了。
其实,我原本并不是要去看季札的。因为在我从前的书里,是把他骂了一顿的,现在无缘无故地去看他的庙,实在是厚脸皮啊。
不久,路过一个夹道的小镇,司机说:“这就是延陵。”
延陵便是从前季札的封地,所以他又叫延陵季子。说起季札这个人,是个古代有名的大贤人,准确地说,是个大廉人。他把老爹准备传给他的吴王的位子,非得推给了自己的哥哥们。这就是廉了。所谓廉,就是不肯要别人的东西。侵犯别人的权益固然不好,但是该要的却不要,也就不近人情了,所以我觉得他是做作。
因为说过他这些坏话,我现在坐了这个破破烂烂的出租车往他的庙里去,而且路过了他的封地延陵,心里当然就怀着对自己的轻视了。我既然觉得他不好,那为什么还要赶夜路拜谒他的庙呢?这是一个正直的人的行事吗?这是问心无愧吗?是“知行合一”吗?我对他的态度,或者我今晚的行为,总有一个是错的。
唉,我实在是因为今晚不想在公园里颐享天年,而秋宵无所聊赖,被迫才去做拜访他的错事啊。
但是,因为无聊就去做,我这也是行己无方啊。从前,士会因为政治原因流落到秦国,和他一起流落到秦国的还有他的上级先蔑。但是士会在异乡的秦国——当时还是荒凉待开发的地方,连豆腐和羊肉也少吧——因为并不与先蔑相投,宁可让自己无聊着,也不去拜访先蔑。这是古人行己有方啊。
我在这复杂的心情中看着夜幕下的破破烂烂的延陵小镇,想到自己是不是应该回去才对,不要到季札的庙上去给自己碰个红脸。虽然夜色可以盖住脸上的红,但是不能盖住心中的红啊。然而若命令司机掉车回去,我又没有“雪夜访戴”的王子猷的名士的放达,不配做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于是只好由着司机把我往黑暗的远方带去了。
延陵小镇,我穿过它之后回望了一眼,只见是一些围着街乱拐的几丛暗幽幽的房子罢了。心想,即便当年季札时代的延陵,也不会这样的凋敝、了无生气吧。
又行不多远,九里就到了。这不过是个小村子罢了。当初也许只有季子庙,后来依着庙,而“趋炎附势”地有了这小村吧。司机打听了一下,仅仅拐了一个弯,就顺着村路,扭到了庙的前面了。
庙就夹在村巷里。那高高的飞起的檐角,很有南方的夸张的特色。大约这里离皇帝也远,所以胆子也大,敢把檐角飞起的那么高,好像皇帝那边都裹着脚,这里却大模大样放着天足。还把天足张扬着举到天上。
司机下去,“喔喔”地叫,想把门叫开。然而已经夜色迷蒙,门好像历史一样合着。旁边过来一个无事经过的村民,自发地帮忙用臂膀打门,“咚咚咚”地,毫不犹豫地在静静的村子里打门。
我希望门能叫开,又希望它不被叫开。
村民说:“我去隔壁,跳墙进去给你们叫人。”
我心想,这可是很夸张啊。但是司机已经很积极地说:“那好,人家是从南京来的,老远的。麻烦你去跳吧。”
我便要更正他,说我是从北京来的。然而北京更远,这不更是怂恿他务必来帮我了吗?
站在门前,我还是很想看看季札的样子,所以心下还是愿意进去的,跳墙也是要的。
于是那村民就不见了,也不知是去跳墙了,还是故自回家看电视去了。总之他消失在黑暗中了。
我便立在庙门前的小巷空地,看见司机到旁边撒了一泡尿。我也忍不住,去效仿了。心想这和斋戒然后进庙,真是有天壤之别了。当初的王家贵族的祠庙,如今沦落得由着庶民在它前面如此无法无天了。
庙对面是一个土砖的破房子。房门扇上贴着对联:“百年佳偶今朝会,万载良缘此日成。”样子还比较新,大约是刚成亲吧。其门还忽然吱地开了,出来一个老汉,我往屋里偷看,是破旧的泥墙上挂着农家人的年画一样的东西,却没有新娘子。而里边同时飘出了响亮的电视的声音,那声音说:“坚持食用一段时间,可以滋养卵巢。”
我心想,这真是匪夷所思的一家啊。
老汉望着天,毫无主题地门口站了一下,又关门回去了。
这时候,季子庙的窗口打开了,窗口还有一个红纸写着门票20元,一个女人在里边喊:“现在下班了,不让进来了。”
司机忙过去说我是从南京过来的,大老远的。
那女人就说:“你们去问领导吧。领导让进就让进。要不领导要骂我!”
我就一笑。司机就打听领导在哪里。领导却在旁边一个小卖铺里。于是我们就去小卖铺里找领导。
小卖铺里只有一些方便面、糖块什么的。一个干黑的女人在桌上吃饭,两条狗在下面吃饭。司机用土话向他表达我们的要求。她也就用土话回答。他们说的土话一点都不似吴侬软语了,而好像越南话。其实这里原本就是百越之人啊。吴人也是百越中的一种啊。而西边同纬度的越南人也是。
那女人说了很多土话,然后从裤子口袋掏出一个手机,去请示真正的领导了。
请示罢了,她又继续跟他说土话。我从她说话的严峻语气和忧郁的表情觉得她是很凶恶的,但是不料最后她用普通话问道:“你们吃饭了吗?”却是非常和气的。
她就带着这样忧愁而且和气的态度,说着话,看我们走了。然后大约继续吃她黑乎乎屋里的桌上的饭了。
回复到庙前,门终于随后就开了。一个高大的穿着民国长衫衣裳的男子,陪带着笑迎我们进去。我细看他的头饰,方才觉得他是个道士,然而又不似地道的全副武装的道士。
这个高个子道士长着方脸,五官周正,笑容很本纯,引着我们往里走。司机无声无息地跟在我后面,耸着颧骨,好像不存在似的。
我先看见一个类似城门楼的建筑,但是具体而小,门洞下有一个粉色的泥巴塑像,样子狰狞。一看标记,它是王灵官。小牌上还说明了,它本名王善,原本是某地的城隍,被提拔当了什么灵官大圣了。
我想,这岂不是道教的东西了。道教是最俗气的,里边的“圣人”都是凡人充当的,而且还可以升官。
过了门洞,豁然敞亮,是一个小广场,四面的游廊的灯已经开启了。道士随着我们从右边走起。我见那里塑着一个个的道圣,样子都宏伟,都是贵人相,什么什么至尊、大圣的。
道士在我身后说:“季子是一个很有德的人。他三次让掉皇帝的位子。他特别有德。”
我便点头赞同,说“是的”,然而心里却纠正他道:“其实不是皇帝,季札辞让的不过是吴王的王位。当时还没有皇帝呢。”
但有一点我是非要纠正他的,我便说:“你们把季子放到道家这里了?”
道士就说:“是!季子就是道教的,是道教的圣人。”
我看他说的很坚定,就也不再说话。这个庙是很古的了,那大约早已把季札拉到道家里去了吧。其实季札的时候,道教还没有诞生呢。中国古人,直到今天,都是这么糊里糊涂的,没有求真精神。还没搞明白那实际是什么,就去迷信了。好在,所谓的去迷信,也不是真信。因为没有求真精神,所以信的时候也不真信,只是口上说信。总之,就这么迷迷糊糊、你欺骗我,我欺骗你,自己欺骗自己地,每个人搞了点糊里糊涂的精神上似乎属于自己而实际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拿着。简单来讲,这就是没信仰吧。有考据癖的胡校长,也是说中国人没信仰吧。没有求真的精神,又如何会有信仰。
但是,我转念又一想,季札侧身于当时王位争夺的残酷形势下,主动离开苏州的吴国,跑到延陵这里避着当个富家翁,确实是善于明哲保身、知时而退的啊。如果非要归类的话,他与道教的全身养性,大约倒是最近的。
我不想再管这些纷纭的费思量的事情了,直是去看那些泥塑的道家的偶像。看见了一溜排着的还有第十殿、第九殿···到第六殿的阎王。
我方才知道阎王分十个殿,而每个殿的阎王的名字也不一样。其中阎罗王是第六殿的。下面小牌子说了,阎罗王本来是第一殿的,因为犯了错误(私自放了一个人回了阳间),而被贬到了第六殿。
这道教的神话其实全是照搬了人间的朝廷啊,而阎罗王犯的错误,也是照着人间的官僚事迹来的啊。我便问:“第一殿是级别最高的吗?”
那个道士就笑了,抿了抿嘴,说:“大约也不是吧。”
我便也顺了他说:“大约是说法很多,已经说不清了吧。”道教也是一个歪歪扭扭,没有统一规划的系统,所以只能算是一种朴素的准宗教。
看罢了十殿阎王,都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反倒是阎王脚下的小鬼,虽然只有阎王的一只脚大,却塑得俏皮生动。这些小鬼都在折磨人,有的拿大砍刀砍人脑袋,有的用叉子在油锅里像炸麻花一样炸人,有的把人夹在门里,用锯子把那人当中锯开。
道士笑呵呵地说:“这个再嫁的女人,被锯成两半,分给他在阴间的两个丈夫用。”
他说这话的时候,大约也是抱着不赞成的意思的。我便想起祥林嫂的遭际了。
凡道教的主旨,就是劝善惩恶的,和儒家其实蛮接近,它是偷了儒家主张的很多东西,然后用佛家的鬼神类的东西来表现。但是古人所谓的“善”,是在皇权体系下的善,于是忠啊孝啊就是善了,连带着女子要忠于老公,也就是贞,所以不许再嫁,再嫁就下地狱挨锯子。但是世易时移,平民时代的善,和皇权体系下的善,已经不一样了。所以而今,忠于老公已经不是绝对的善,忠于自己才是绝对的善。
善的标准是变化的,而求真的精神是永恒的,所以“真善美”里边,真排在善的前面,不亦宜乎。
我看这些塑像的工匠,都不正经,在塑阎王时候不肯用心,把阎王们塑得个个呆头呆脑,并不“美”,而塑小鬼时却穷尽想像之能事。在最后一殿阎王爷的脚下,有一列凡人被鬼押着跪着。其中一个女人特别性感,大约还是脱光了的,跪坐着,用裸露的后背和丰臀对着我们,腰际如水撩人。我便不好意思细看,而在心中把它记下,一笑而过。
看罢了庭的两厢,该是主殿了,这时候道士说:“真是抱歉,主殿的钥匙拿不到了,不能满足两位了。”
我略有些遗憾,但是旋即觉得这样也好,这是季札先生因为我骂了他,故意也不愿意见到我了。
我说:“从门缝里看看行不行?”然而门缝也没有,窗户缝也没有。终于季札他老人家,是为我不配去见到了。呵呵,我是罪有应得的了。
我便转身往庙门口回去了。
到了门口的小室,该付钱了。道士念念有词地说:“多积功德,多积功德。”
我打开钱包,心想票价二十元,两人四十,又劳动他晚上值勤,自然应该多给。但我的钱包里的碎钱,只有二三十,其余全是几张整百元的票子了。虽然给到一百元又似乎多了,但我没有办法,便抽了一张一百元的给他。
他非常高兴,接了以后,连连打拱,口称:“功德无量、功德无量。”但是我眼睛却一直没有对着他。因为我实际上并不愿意给他一百的,所以就当不起他如此的念念有词的感谢了。
我说:“对了,有没有季子的像的照片呢?”
他立刻翻上翻下,想找到这样的资料给我看看。但是虽有些资料,上面却没有季子的照片。我说:“没关系。”但他还是不罢休,又出了屋子去,在院子边角乱走了一气,终究空着手回来,说:“看来没法满足你们了,暂时找不到。你可以留下地址,我找到资料,给你寄去。”
我谢过了他的好意,说太麻烦了。就这样作别了这个中年的魁伟的道士,离开了季子庙的大门。
顺着巷路走着,回想着庙主殿上扁额上写的“至德重光”四个大字,觉得季札本也没有错。被后人捧高成大贤人,那是后人的事情,本怪不得他的。
当再次走回到小卖部的时候,我对司机说:“我们进去看看,也许这里有季子的资料和照片呢?”
进去一看,那个女人依旧在吃饭,大约已经吃的差不多了,而把一只骨头扔给了地上的小黄狗。那狗愉快而专心地呜呜地啃着,旁边还卧着另一条在看。
我们向这女主人说明了要求,她就立刻热心地去翻动柜上柜下,找相关的资料。终于找到了一个,上面确实有季子像的照片。然而不是塑像,是一个石碑上的浮雕的像,样子是个方圆的脸,有点像成吉思汗,留着同样的方长的胡子,戴着两个眼镜——不是眼镜,是围着眼睛的两圈同心的纹路。是个平和的富家翁老头子的样子,很让人平心静气的,但是又和宋明时代傻傻的富家老祖宗像不同,神色上带着一点点焦灼和刚厉。
这是古代的贵族了。我爱先秦的贵族,他们不等于后代的官僚。所谓我国国粹的廉、忠、信等等,就原是先秦贵族们的价值观。
而这时候,我放下图片,看见下面的黄狗已经扭头走掉了,而把那块骨头,交给了另外一条等在那里的狗去呜呜地啃。啊!这圣人之乡的道德就是不一样,连这狗儿,都知道这样的廉让了。
我家的狗儿,却因为我曾经抢它一块骨头的缘故,而把我差点咬中一口呢。
我便宁愿去认为,想当初季札之行“廉让”,不是为了上天堂,或者害怕下地狱遭受刀锯,而是为了心中的原则。而能这么做的前提,就是这人要有求真的精神。求真,才可能会有原则,有原则并且行自己的原则,方才接近于有信仰。我希望自己学季札那一类古人,希望求真继而有原则吧。
乘着车子在不知古代还是今代的夜色中回去,想到了二千多年前的古人由于某种精神的魅力,在二千多年后,还有人来拜访他。那么,再二千年后,我们又有什么精神的魅力,可以留给他们去想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