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度历史上,奴隶王朝的统治时期可不是一个快乐的年代。回顾我自己所经历的仆人统治时期,没有任何荣耀或快乐可言。国王经常更换,而折磨我们的限制和惩罚的规章却一成不变。那时,我们在这个话题上没机会作理性的思考,我们的后背竭力承受着落在上面的击打。大的就是要打小的,而小的就是要挨打——我们把这作为宇宙的法则之一接受下来。很久以后,我才学到相反的真理:其实是大的要遭罪,小的是遭罪的根源。
猎物不会从捕猎者的角度去看待善恶。这就是为什么在开枪之前,机警的鸟儿警告同伴的叫声,会被责骂为不怀好意。当我们挨打时,打我们的人认为我们的哭号不礼貌,甚至会认为这妨碍了仆役的统治。我忘不了,为了有效地压制这种妨碍,我们的脑袋被按进盛满水的大水罐里。毫无疑问,我们的哭喊对于惩罚实施者来说是令人讨厌的,而且后果很可能令人不悦。
现在我有时会想,为什么仆人会如此冷酷地对待我们。我不承认我们的行为态度在整体上有什么不好,致使他们非得把我们隔离于人类的善意之外。真实的理由,一定是我们整个的负担都被甩给了仆人。即使对于最亲近的人来说,这整个的负担都难以承受。 要是孩子们被允许跑来跑去地玩耍,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事情就很简单了。如果非要把他们关在屋子里,让他们一动不动地待着,或是禁止他们做游戏,无法解决的问题就产生了。孩子的负担本来可以由孩子自己轻易地承担,却沉重地落在监护人的肩上 —— 如同寓言里的那匹马,本可以靠自己的腿跑起来,人们却非要把它扛起来。 虽然可以花钱雇人来扛马,但谁也阻止不了他们每走一步都想扔掉这负担。
对孩提时代绝大多数的暴君,我只记得他们的拳打脚踢,此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有一个人,会在记忆里凸显出来。
他名叫伊斯瓦,以前做过乡村教师。他有些拘谨,为人正派,说话平和,很有尊严。他觉得大地泥土气太重了,水太少无法保持土地足够清洁,所以他总是与肮脏作战。他会以闪电般的动作把水罐沉进水塘,以便能从没被污染过的深处取水。他在水塘里洗澡时,不停地撩开水面的脏东西,然后出其不意地钻进水里。走路的时候,他的右臂会直直地伸出去,与身体形成一个角度,让我们觉得他甚至无法忍受自己衣服的不洁。他全部的举止都透露出一种努力:要与瑕疵保持距离——那些瑕疵通过不设防的通路,进入土地、水和空气,继而进入人身体内。他一脸严肃,看起来深不可测。他的头微微偏着,声音低沉,说话总爱咬文嚼字。他的文学辞藻总是让大人们在背后取笑;他的一些高谈阔论,在我们家俏皮话节目中永远有一席之地。但我怀疑他的那些表述方式在今天是否仍然显得特别:文学语言和口语,在过去曾有天壤之别,而现在却很接近了。
这位前教师发现了一个办法,能让我们在晚上安静下来。每天晚上,他把我们聚在一盏破蓖麻油灯周围,给我们读《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中的故事。有些仆人也会过来一起听。油灯把巨大的影子投在房梁上,小小的壁虎在墙上逮虫子,外面阳台上的蝙蝠一圈圈地疯跳着托钵僧舞。我们张大嘴巴,静悄悄地听着。
我还记得有个晚上,我们听到俱舍和罗婆的故事:两个勇敢的孩子,威胁着要将他们父亲和叔叔的名声按到卑微的尘土里。灯光昏暗的小屋里,那份紧张的沉寂,因为迫切的期待都快要爆炸了。天很晚了,我们上床睡觉的时间就要到了,而结局还早着呢。
在这紧要关头,我父亲的老随从基肖里帮了忙,用达苏拉亚悦耳而轻快的诗句飞快地结束了这一章。克里狄瓦斯萨清柔缓慢的十四音节的颂歌印象被一扫而光,节奏和头韵的洪流让我们晕头转向。
有时候,读故事会引起对典籍的讨论,到最后就要靠伊斯瓦那聪敏智慧而深奥的说法来了断。他的地位比很多家庭成员都低,但就像《摩诃婆罗多》里的毕斯玛老爷爷一样,他的威仪会把他从低下的位置提升起来。
为了精确地记录历史,我不得不提,这位庄重而受人尊重的仆人有一个弱点,就是吸鸦片,这让他食量很大。所以,当他给我们送来牛奶杯时,他满脑子都是要喝的想法。要是我们稍微流露出一点对早餐的厌恶,即使要对我们的健康负责,他也不会强制我们吃下去。
对我们消化固体食物的能力,伊斯瓦也有些狭隘的见解。当我们坐下来吃晚餐时,一大摞脆饼会放在圆木盘里摆在我们面前。他小心翼翼地,从高处往每个盘子里扔几块儿脆饼,唯恐把自己弄脏了 ——就像是很不情愿的恩施,硬生生从神明手中抢夺下来,迅即而冷淡地把饼扔下来。接下来他会问是否需要再多给我们一些。我知道如何回答会让他最为感激,我要是再多要一份,他就会少吃一份。
伊斯瓦还受托管理采购每天下午小点心的零钱。每天早上,他会问我们想吃什么。我们若点些最便宜的,他会觉得最好,所以我们有时会要一小份爆米花,有时要些消化不了的煮豆子,或是烤花生。显而易见,伊斯瓦在饮食方面,并不像在典籍上那样严谨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