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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内和外

我的幼年几乎不知奢侈为何物。那时的生活方式,总体来说,比今天简单许多。而且,家里的孩子们没有受到过度照料,完全自由。事实上,照料孩子对于监护人来说,也许是偶然为之,但对于孩子来说,却总是让他们烦心。

我们那时受仆人的管教。为了省事,他们几乎不让我们自由活动。但是我们不受娇惯,得了份自在,也就弥补了粗暴的受限。没有不断的娇生惯养,没有锦衣玉食,反倒让我们心智清醒。

我们的食物远谈不上美味,而我们的衣物清单,只会让现代孩童讥笑。十岁之前,无论用什么借口我们也不能穿鞋袜。天冷了,就在布衣上再加一件棉布外衣。我们却从没觉得自己贫困。只有当老裁缝尼亚玛特忘了给我们的束腰外衣缝上口袋时,我们才会抱怨,因为没有一个孩子会穷到兜里连一点儿零钱都没有。由于老天慈悲的分配,富裕家庭和穷人家的孩子,手里的钱并没有多大差别。我们每人有一双拖鞋,但不是总穿在脚上。我们习惯把拖鞋踢到前面去,追上去再踢,每走一步就狠狠踢一脚,让鞋子很不耐穿。

我们的长辈在衣食住行、谈话娱乐各个方面都离我们很遥远。我们有时能瞥见一眼,却接触不到。对于现在的儿童来说,大人们已经变得不值钱了,他们太容易接近,如同所有想要的东西。我们却从未轻而易举地得到过任何东西。很多小东西对于我们都是稀罕物,我们总是活在获得的希冀中,想着长大了,就能得到那些遥远的未来替我们保存的东西。结果就是,不管得到了多么细小的东西,我们都极其开心,从里到外,什么都舍不得扔。现在富裕人家的孩子,拿到吃的只啃一半。在他们的世界里,大部分东西都被他们浪费掉了。

仆人们住的房子在外院 的东南角,我们就在那儿消磨时光。其中有个仆人叫希亚姆,从库尔纳地区来的,黑黑胖胖的,一头鬈发。他会选个地方,用粉笔画个圈,把我放在里面,一脸严肃地举起手指警告我:要是出了这个圈就会有灾祸。究竟这恐吓的危险是确有其事,抑或只是吓唬人,我从未弄明白过,但我总是非常害怕。我在《罗摩衍那》里读到,悉多就是因为走出了拉克什曼所画的圆圈而遭遇苦难的,所以对这种可能性我不可能怀疑。

这间屋子的窗户下面是一个水塘,石头台阶直通水面;水塘西边是花园墙壁,墙边有一棵巨大的榕树;南边还有一排椰子树。我就被放在靠近窗口的这一圈里,透过画着威尼斯风景的百叶窗,整天望着窗外的风景,仿佛在看一本画册。一大早,邻居们就一个接一个跳进水塘洗澡。我知道每个人来的时间,熟悉每个人的特定洗法。某个人会用手指堵住耳朵蹲进水里,蹲够一定的次数就走了。另一个不敢冒险全蹲进水里,只是反复用打湿的毛巾在头上擦拭。第三个则会快速挥舞手臂,小心翼翼地把身边的脏东西赶开,然后猛地扎进水里。还有个人不做任何准备,直接从石阶顶上跳进水里。而另一个人则一阶阶慢慢走下去,同时还念叨着晨祷。有个人总是急匆匆的,一洗完就往家赶。另一个则不慌不忙,慢悠悠地洗澡,洗完还仔细按摩,再脱掉湿衣服,换上干净的,细致地把腰布的褶子整理好,再在外花园里绕一两圈,摘几朵花,才慢慢溜达回家,边走边享受着洗净身体的清爽。这场景一直持续到午后。然后洗浴的场所就没人来了,变得安静。只有鸭群整天待在那儿,游来游去寻找水蜗牛,或是梳理羽毛。

当寂静笼罩着水面时,我全部的注意力就会被榕树下的阴影所吸引。一些气根沿着树干爬下来,在根部形成一团蜷曲的暗影。似乎在这片神秘的区域,宇宙的法则并未莅临;仿佛古老世界的梦境逃脱了天神的看守,晃晃悠悠地走进现代的光天化日之下。在那里所看到的人,以及他们所做的事,我无法用明确的语言表述出来。关于这棵榕树,我后来写道:

缠绕的树根从你的枝上垂下来啊,古老的榕树,日日夜夜,你静静站立,像一位苦行者在忏悔。你还记得那个孩子吗?他的幻想与你的影子做着游戏。

唉,那棵榕树已不在了,那片水塘也不见了——它曾像一面镜子,映着这位庄严的树王!许多在水塘里洗过澡的人,也同榕树的影子一样被遗忘了。而那个孩子也已长大,那些散落在四周的树根,现在将他环绕起来。而他所计数的光明与黑暗的交替,穿透了往日的纠结。

我们不能走出家门,实际上,甚至不能进入家里的某些地方。我们只能隔着栅栏,窥视自然。在我够不着的地方,有一种名为“外界”的无边存在,它有时会透过缝隙,用闪光、声音和香气来触碰我。隔着栅栏,它打着各种手势,想和我一起玩耍。但它是自由的,而我是受束缚的——没办法相会。因而这诱惑益发强烈。如今,那粉笔画的线已被抹去,而约束我的圆圈依然还在。遥远依然那么远,我依然无法够到外界。我想起长大后写的一首诗:

驯养的鸟在笼里,自由的鸟在林中,

时辰到来它俩相会,这是命中注定。

自由之鸟叫喊着:“噢,我的爱,让我们飞到林中。”

驯养之鸟低语道:“来这儿吧,让我俩共栖在鸟笼。”

自由之鸟说道:“在栅栏里,如何能展开双翼?”

“唉,”驯养之鸟哭诉道,“在天上我不知何处栖息。”

屋顶凉台的护墙比我的头还高。当我长高了些以后,仆人的管制不那么严了,家里娶进了一位新娘子,我获准给她做伴,有时在中午的时候,我可以到凉台上来。那时家里人都已吃过午饭,家务事都暂时歇了。内院里一片午睡的寂静,潮湿的浴衣搭在护墙上晾着,乌鸦在院角丢弃的垃圾堆里啄食。在午休的静寂中,笼中的鸟就会透过护墙的缝隙,和自由的鸟喙对喙地交谈。

我会站在那儿凝望……我的目光首先会落在内院远侧的那排椰子树上。透过椰子树能看见星季花园里的小屋和水塘,水塘边是牛奶女工塔拉的牛奶屋;再远处,与树尖混在一起的,是加尔各答形状各异、高低错落的屋顶阳台,反射着晌午炫目的白光,一直延伸到东方灰蓝色的地平线上。很远处的几座房子,屋顶上那些通往阳台的台阶,看上去就像举起的手指,对我眨眼暗示着屋内的神秘。我就像一个乞丐站在王宫的门外,想象着锁在牢固房子里的稀世珍宝。这些未知寓所里,堆满的究竟是财富还是自由,我分辨不清。天际尽头阳光炽热,一只风筝细小尖锐的叫声传到我的耳边。一条小巷紧挨着星季花园,越过午休时静寂的房子,小贩的叫卖声起起落落……我整个人就从成日劳作的世界里飞走了。

我的父亲很少在家,他总是到处游历。他的房间在三楼,一般都是关着的。我把手伸进印着威尼斯风景的百叶窗,拨开门闩把门打开,躺在屋子南端的沙发上,一动不动,度过整个下午。这房间平时总是锁着的,再加上我是偷偷溜进去的,这就有了很浓的神秘感。朝向南边的阳台非常空阔,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让我陷入白日梦中。

还有另外一件事吸引我。那时加尔各答刚开始有自来水,初期大面积的安装很顺利,甚至惠及印度住宅区。在自来水的黄金年代,我父亲在三楼的房间都有水。拧开水龙头,我偷偷地洗澡,满心欢喜——并不是因为有多舒服,而是可以随心所欲。自由的快感、担心被捉住的紧张,使得自来水管流出的市政水线仿佛快乐的箭镞射在我心上。

也许是因为和外界接触的可能性太小了,这种快乐更容易进入我心。当物质富裕的时候,心思就会变懒,把一切都交给物质,却忘记了要成功举办一场喜悦的宴席,内部的设备远比外部的更为重要。这是孩童时期要给人类上的首要一课。那时他能支配的东西又少又小,然而他并不需要很多就能快乐。那些担负着无数玩具的孩童,他们的游戏世界都被糟蹋了。

把我们的内院称作花园,就有些夸张了。那里有一棵香橼树,几棵不同品种的李子树,一排椰树。中间是石子铺的圆圈,缝隙里杂草丛生,肆意疯长。只有那些开花的植物,尽管无人理睬,也不肯死掉,继续无怨地履行它们的职责,对园丁没有任何怨言。院子的北角有个谷棚,家里有事的时候,内院的人偶尔在那里聚会。农村生活的最后痕迹现在都落败了,满心羞愧,无人留意。

不管怎样,我觉得亚当的伊甸园也不见得比我们的花园收拾得更好。他和他的天堂都是赤裸裸的,不需要物质的东西来点缀,只是自从他尝到知识树上的果子,又充分消化以后,人们对于家具和装饰的需求才开始持续增长。我们内院的花园,就是我的天堂,它对于我来说足够了。我仍清晰地记得,秋日清晨,我一醒来就会奔向那里。带着露水的清香草叶扑上来迎接我,清凉的晨曦,越过花园东墙悄悄瞄着我,下面的椰树叶子簌簌抖动。

房子的北边还有一片空地,如今我们称那儿为“谷仓”。这名字表明,很久以前,那里是个存储收获的谷米的地方。那时,如同襁褓中的兄弟姐妹,城市和农村到处都很相像。一旦有了机会,我就会跑去谷仓,如同过节一样。说我到那儿去玩耍,就不对了——不是玩耍,而是那个地方吸引我。为什么如此,我也说不清楚。也许是因为那片土地被遗弃了,躺在没有人迹的角落,吸引着我。它完全处在生活区域之外,没有丝毫用处。因为没用所以没有任何人去收拾,从没有人在那里种东西。毫无疑问,由于这些原因,这片废地对于孩子想象力的自由游戏来说,丝毫不是障碍。一旦有机会逃开监护人的看守,我就跑到那儿去,感觉就像过节。

家里还有一个地方,是我一直没找到的。和我年龄相仿的一起玩耍的女孩,把那里叫作“王宫”。“我刚去过那儿。”她有时告诉我。但不知怎的,她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带我去那儿。那儿是个美妙的地方,游戏和我们这里玩的一样精彩。我觉得那儿一定很近——也许就在一楼或二楼,可就是没能去过。我经常问我的玩伴:“你只要告诉我,究竟是在家里面,还是在外面。”而她总是回答:“不,不,就在这所房子里。”我就坐下想:“会在哪儿呢?我难道不知道房子里所有的房间吗?”我从来不关心国王是谁,他的宫殿我到现在也没找到,但有一点很清楚——国王的宫殿就在我们的房子里。

回首童年时光,最常想到的是充满生活和世间的神秘。有些梦想不到的东西四处潜伏,每天最想问的问题就是:什么时候,噢,什么时候我们能去那儿?仿佛大自然把有些东西握在手里,笑眯眯地问我们:“猜猜我手里有什么?”她什么都可以有,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我还清楚地记得,我曾在南边游廊的角落里,种下一粒番荔枝树的种子,每天都浇水。想到种子也许会长成一棵树,我心旷神怡。番荔枝树的种子现在依然会发芽,但我已不再有那种神奇的感觉了。问题不在于番荔枝树,而在于心态。有一回我们从一个年长的堂兄那里偷了几块山水石,自己建了一座假山。我们在石缝里种下的植物,由于过度照料,靠着植物的天性活了一阵子,最后都死掉了。这座小小的假山,曾带给我们无尽的欢乐与惊喜,言语无法形容。我们确信,自己的这项创作对于大人们来说也一样奇妙。有天我们想证实这一点,但很不幸,我们摆在房间角落里的石头和绿植都不见了。书房地板上不适合摆放假山——这条知识被如此粗暴而突然地传递给我们,让我们惊讶不已。石头的重量不再压在地板上,却压到了我们心上。我们意识到自己的幻想和大人的意志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

在那些日子里,世界生命脉搏的跳动与我们如此亲近!大地、水面、叶子和天空,都会和我们说话,而我们也不会置之不理。想到我们只能看到大地的表层,对深处却一无所知,我们常常会陷入深深的悲哀。我们一切的计划,都围绕着如何撬开它尘封的外壳。设想一下,如果我们能把竹竿一根接一根地捅进去,也许能触碰到大地的最深处。

过马格月 节时,为了支起天篷,会在外院立起一排木头柱子。马格月的第一天,人们就开始挖坑。准备过节,对孩子们来说极为有趣。但挖坑于我有着特别的吸引力。虽然每年都会见到挖坑——坑越挖越大,直到挖坑人完全消失在里面。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招不来王子或骑士——然而每次我都觉得神秘的盖子即将被揭开。我觉得只要再挖深一点点,就能揭开的。年复一年,那一点始终没有被挖到。窗帘被拉动了一下,但没拉开。我认为大人们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为什么会满足于浅尝辄止呢?要是我们小孩子可以发号施令,大地最深处的神秘,就不会再闷在尘封之下了。

在每一片蓝色穹顶之后,都栖息着天空的神秘——这想法也会刺激我们的想象。当我们的老师用孟加拉语讲解科学入门课程时,告诉我们蓝天并不是围合的盖子,我们如遭雷击!“梯子上再架梯子,”他说,“一直往上爬,但你永远不会碰到头。”我觉得他一定是为了省下梯子,便高声喝问:“要是我们架上更多、更多、更多的梯子,会怎样呢?”当我意识到架上再多的梯子也没用时便蒙了,呆呆地想着这个问题。当然,我得出结论:如此令人震惊的消息,只有世界学校的老师们才会知道! f0Brqo3h8HBtFdm3f+Vg7lIqhf8mm5eJiRhGHjFbIbX+ysEB7Sqb0UCtsBMsF/x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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