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研究作品,有质感和没有质感,是两码事。有些作品只呈现资料,哪怕是呈现地很清楚,但看了没有任何感觉,这只能说是不差的作品。有些作品,不仅把资料呈现清楚,还给予人启发,让人们形成新认识,这是非常好的作品。
甚至于,很多作品都不需要刻意呈现成什么样子,但通过某个现象,做富有启发的阐释,也可以成为经典作品。在中国社会学界,笔记体写作是有传统的,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就是典型,贺雪峰教授的《新乡土中国》和杨华教授的《县乡中国》,都是非常出色的作品。
好的文本往往倾注了创作者的经验质感,他们把自己对社会的独到认识,通过具体文本呈现出来了。比如,国内有非常多的优秀的纪录片,这些文本甚至比人类学和社会学调查还要深刻一些。其实,纪录片本质上也是调查报告,只不过,其呈现的方式是影像,而不是文字。在中国做纪录片,就如在中国做田野调查,有其特殊的社会场景,是没有标准的操作规程的。但这些纪录片的从业者,通过多年的自我摸索,竟然就做出了高质量的影片。
从笔者的观察来看,好的纪录片之所以非常好,并不主要是选题问题,最关键是其目标也是在理解中国社会。而今天的中国社会又处于巨变之中,现实要比戏剧精彩,纪录片有了戏剧冲突,当然就容易把社会的底层逻辑呈现出来。
好的纪录片要有非常扎实的田野调查,也要解决入场、在场和退场的问题。并且,由于它是通过影像来记录的,对田野的要求就更高,创作者的现场把控能力就得超强。今天,我们很多地方都已经够开放,有几个陌生的做社会调查的人员活动,已经不太影响现场。但大部分地方,如果有几架摄像机对着,现场还是会有影响的。
笔者认为,一个好的调查研究,不仅可以获得某个好文本,还可以训练调查者,帮助其完成社会化。当前的社会,已经越来越缺乏社会化机制了,大家都是从校门到校门,很少参与社会事务。因此,我们初去田野调查,很可能都不知道怎么跟人打交道,面对一些场景也可能不知所措。
在一个个体化的社会里做社会调查,本来就是一件富有挑战性的工作。今天我们做社会调查,跟以前做社会调查还真是两码事。过去我们在理论上假设调查者是一个成年人,调查就是进入另外一个成年人的世界。但今天的局面是,调查者可能是一个未完成社会化的人,却要搞懂成年人的世界。所以,社会调查的前提是把自己变成成年人,理解生活世界。
比如,当我们是社会“小白”的时候,根本就理解不了别人的潜台词。有些人喜欢客气,那就是一个“仪式”,其实并不是真对你有什么承诺。但有些人客气,那是真客气,真对你有承诺。这些情况,既考验自己的社会经验,也考验对地方文化的理解。所以,社会调查是社会化和理解田野的双向过程。
在这个意义上,对于初学者来说,社会调查的组织首先是在心态上确认,自己是准备向田野学习了。
一是以小组为单位开展集体调查。
一般来讲,初学者的调查,最好有调查小组作为支持。
调查小组之所以重要,首先是解决社会化的问题。一个未完全社会化的人去开展社会调查,与其说是研究社会,还不如说是理解社会、自我成长。其实,调查小组一成立,就意味着调查的开始。比如,成立一个调查小组的微信群,很多初学者都不加带队老师和师兄师姐的微信,加微信也不打招呼,这其实就是没有社会化的体现。在田野现场,小组成员之间怎么协调,遵守纪律,相互理解,都是社会课。当然,在访谈过程中,如何获得别人的信任,大家相互配合,也很是微妙。应该说,这些问题看似琐碎,却很是普遍,也很能说明一些问题。
其次,以调查小组为单位开展集体调查,有利于形成多元化认知的碰撞。每一个人都是独特的,生活体验、知识结构和思维方式的特点不一样,大家在田野现场相互激发,碰撞火花,就特别好。
社会学的“田野”是无需独享的,多个人在一起开展现场调查、研讨,是非常高效的学术工作。
二是形成合理的调查周期。在集体调查中,以周为单位是比较合适的,基本上一周就是一个阶段,每一周都会进入不同的调查状态。
为什么一周左右是一个调查周期,是不是有科学依据,我们不太清楚。但从实践中看,确实有这么一个规律。
一般而言,一周以内,基本上可以把调查地的基本概况搞清楚,对当地的社会结构和社会性质,以及一些突出的事件,有总体把握。两周的时间,会有比较深刻的认识,对第一周形成的总体认识,会有一些学理上说得通、经验上也符合实际的解释。到第三周的时候,就有点通透的感觉,调查者会觉得对调查地点有深入把握,调查地点任何一个新发生的事件,调查者都可以在脑海中形成合理判断。调查时间更长的话,那就会慢慢成为地方社会的“熟人”,直到调查者和地方社会融为一体。
以周为单位产生调查效果,是建立在高密度访谈基础之上的。一般情况下,每天的工作时间是三个单元,上午访谈四个小时,下午访谈四个小时,晚上讨论四个小时,这可以保证足够多的信息量,也让调查者完全进入田野现场中去,尽力排除干扰。
高密度访谈、高强度讨论,主要目的是要在最大程度上占有和理解信息,在此基础上达到经验的饱和度。当我们对调查地方的所有事情都有了理解,形成了自己的观点和判断,新出现的事件也可以在既有的逻辑判断中获得解释时,这差不多就达到了饱和状态。
对于以体验为基础的田野作业来说,要达到经验的饱和,可能不是以周为计算单位,而是以月、以年为单位。但对于以访谈为基础的田野调查来说,每一天都很重要,最好每天都有高质量的报告人,这样才能在短时间内获得充足的经验认知。
三是保持“在场”状态。“在场”意味着被访谈者是主场,访谈者是客场,在访谈者身份比较强势的情况下,这种主客关系会比较平等。
调查者在村里调查,却住在县城,还把访谈对象都拉到宾馆里面去访谈,这种调查效果就特别差,信息至少要损失掉一半。“现场”是不可代替的。在现场访谈,其实也包含了体验。但体验的前提是身体在场,“在场”并不是说要刻意去观察什么,其实就是自然而然的过程。
笔者在田野调查的时候,从来都没有刻意去观察。但是,在场本身可以解决非常多的问题。比方说,它可以解决跟被访谈者之间的信任问题,因为我们在场了,到了被访谈者的“主场”,有点“登门拜访”的意思,这种微妙的感觉,人之常情,都可以体会得到。
假设访谈者住在宾馆里面,把人叫到宾馆里访谈,那对方是一个“登门拜访”姿态,别人会觉得是来汇报工作的,访谈者与被访谈者之间的不对称关系会更加严重,平等和信任关系就很难建立。
“在场”也解决了信息失真的问题。怎样判断信息的真实与否?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场”。现场信息是很难失真的,哪怕第一个报告人的信息是失真的,但还有第二个、第三个报告人。并且,如果访谈者在一段时间内都保持“在场”状态,和被访谈者不是一次两次接触,别人也不太可能说假话,最多是回避问题。
“在场”的作假成本是非常之高的,刻意作假都是给那些走马观花调研的人准备的。比如,领导来视察,做一个展板,做一个情况介绍,布置好的现场走一遍,资料一收集,看完就走了。领导也没有办法在现场通过其他信息相互印证,“杀个回马枪”也不地道。
但是,领导如果正儿八经在一个地方“蹲点”,哪怕是三五天也可以,那么,信息失真的情况也会大大减少。只不过,现在的领导太忙,“蹲点”的可能性比较小。所以,信息的失真问题不是一个技术问题。
村庄调查是比较容易做到在场状态的,因为,村庄调查的信息来源非常多,获取信息也方便。社区调查大致也可以做到,因为社区也是一个生活共同体,不同人有不同的利益和立场,对同一件事有不同的理解,是可以相互印证的。机构调查要稍微麻烦一点,因为机构是高度科层化,信息都是经过处理的,这就得用一些技巧和方法。
“在场”说到底是解决了理论跟经验来回穿梭的问题。理论和经验的穿梭就在经验现场里,我们只有“在场”,理论才容易还原成经验,经验才比较容易提炼为理论,大家才能不断讨论。如果大家都不在场,我们用某个术语来解释具体事件,解释半天可能都解释不清楚。但是,大家都在现场,并且有具体场景,不需要刻意解释,我们也清楚,所以,现场的信息沟通成本最低。只有在场,调查小组才是有意义的。如果没有现场的配合,信息就没办法交叉,也很难激发讨论,集体调查的意义也不大。
田野调查很重要的一点是重构经验。“现场”并不是一个纯粹客观的存在,而是调查者通过理解各种事件,重新构筑出来的经验事实。重构经验是建立在饱和信息基础之上的,如果只有很简单的信息,就没办法建立现象之间的联系,连讨论都没办法讨论,更谈不上重构。
重构经验可以发挥社会学的想象力。我们在经验现场里面提问题,就可以提取某些重要问题的关键要素,在现场里实现复杂演绎。重构经验也意味着实践经验思维。田野调查肯定是经验本位的,在现场里讨论的问题,再抽象也是具体的。
其实调查并不是一件非常需要技巧的工作,它也不需要有很多的方法。社会调查,本质就是人和人打交道。作为一个调查者,我们得习惯用普通人的心态和被访谈者交流。如果说和普通人交往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要有好奇心,我们愿意去理解别人的世界,对任何新现象都想去理解。
调查要以普通人的心态去跟受访者平等交流。最好的访谈是把访谈变成研讨,我们是学者也好,学生也罢,或者说就是一个无名小卒,共同点就是非常想理解被访谈者,了解其工作生活,理解其对社会问题的看法。在访谈过程中不断请教,不断探讨,自然而然就进入了别人的经验世界,就重构了田野经验。
社会调查说到底是实践的产物,别人总结的方法技巧,只能做一个导引,没办法模仿。所以,调查研究工作是要丢掉方法技巧这一“拐杖”。田野并不是一个做过切割和修饰的盆景,方便我们去解剖。事实上,我们得自己去发现和重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