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可嘉的诗,总体上可分为两类,一类“向内”,偏向于内心思索;一类“向外”,偏向于揭露现实。
“向内”的诗,主要有生命沉思诗与人生哲理诗。历经战火、离乱的青年诗人袁可嘉有了早熟的苍老的心,他常常将“赤子之心”与“苍老之心”综合为真切的生命痛苦感和人生沧桑感。写于1946年的《沉钟》,便是他这类诗的代表。
“沉钟”是西方现代主义的一个经典构思,此意象最早出自德国作家霍普特曼的童话象征剧《沉钟》,那是一只在海底沉睡且又作洪鸣的“沉钟”。“沉钟”充盈着命运沉重感和时空荒漠感。“钟”这个意象也得到了中国现代诗人的认同,郭沫若在《女神之再生》中直接使用过此意象,李金发写过“我的灵魂是荒野的钟声”的诗句,冯至等诗人组织过“沉钟社”。1946年,青年诗人袁可嘉就以《沉钟》为题,写下了这首很有分量的诗。
诗的第一节,传达了“我”面对荒漠时空的孤独感受。起句“让我沉默于时空”,气象宏大、有力,洪钟的“锈绿”暗示着人生的沧桑。接着,抒发“我”独自品尝寂寞的深沉愿望:“把波澜掷给大海,把无垠还诸苍穹。”为什么甘愿忍受海底的沉默呢?因为诗人明白了生之沉重:“生命脱蒂于苦痛,苦痛任死寂煎烘。”但在最后,诗陡然一扬,“我是锈绿的洪钟,收容八方的野风”,“我”生命的怀抱打开了,人生的方向也更为豁然开朗,这是对主体精神的直接张扬。至此,这首诗几乎完整地还原了经典意义上的“沉钟”意象。
袁可嘉的生命体验,并不着眼于重大的社会风云变幻,而善于体味现代人对日常生活的感受。这一类诗中,我最喜欢的一首是他的《母亲》:
迎上门来堆一脸感激,
仿佛我的到来是太多的赐予;
探问旅途如顽童探问奇迹,
一双老花眼总充满疑惧;
从不提自己,五十年谦虚,
超越恩怨,你建立绝对的良心;
多少次我担心你在这人世寂寞,
紧挨你的却是全人类的母亲。
面对你我觉得下坠的空虚,
像狂士在佛像前失去自信;
书名人名如残叶掠空而去,
见了你才恍然于根本的根本。
这首诗作于1948年,写的却是1946年的事。那年袁可嘉从西南联大毕业,回到了阔别8年的故乡,见到了日夜思念的母亲。母亲已50多岁,她关切地问及儿子在外的生活,老花眼里充满疑惧之色。袁可嘉在诗里把母亲比作顽童,似乎有点出格,其实不过是为了突出那种万分关切、急于知道一切的心态。至于说她“感激”儿子的到来,则是用侧面手法表现中国农村妇女的质朴诚恳。在不识字的母亲眼里,儿子大学毕业回来探亲,反倒是一种“恩宠”了。
认识到母亲的伟大,袁可嘉便觉悟到了自己的渺小,自己就像一个狂士在圣洁的佛像前一下子失掉了自信。一个大学毕业生,自然是有那么一点儿书本知识的,但在母亲面前,他却痛感知识(或许还有浮名)并非做人的根本。那些不过是残枝碎叶,风一起就会被吹走,只有母爱,那无私的奉献,才是“根本的根本”。
《母亲》这首诗,与之前的《沉钟》《空》等相比,知性的成分比较重。袁可嘉通过生动新颖的比喻来表达思想,通过“客观对应物”来表达主观的感情,避免了生硬说教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