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乐谱和录音资料是潜在的、重要的辅助学习工具,但是一位表演者如果仅依靠死记硬背、不加变动地演奏曲目,那么在江南丝竹领域中,大家不会把他认定为专家。大多数丝竹乐师都强调即兴表演(在相对“微调”的范围内,加一些装饰音)的重要性。一个乐手不可固守乐曲的固定版本,而应该在每次演奏中作一些微妙的变换,并最终形成自己独特的演奏风格——我的江南丝竹二胡老师反复强调这一点的重要性,他说:“如果你的演奏和我的演奏完全一样,那就错了。” [27] 这个观点表明,乐谱应作为一种指导而不是必须恪守的准则,个体的演奏个性比盲目模仿自己的导师更重要。这种学习态度在丝竹音乐界非常典型,它与专业的音乐领域的普遍学习方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后者把乐谱作为绝对准则,出现任何偏差即是“错误”。
从某种意义上讲,丝竹传统中的所有表演者在大家公认的音乐美学框架内都形成了他们各自的演奏风格。从另一种意义上讲,诸多表演者必然伴随多种审美标准,即一个乐师对不同风格的接受程度可能相对宽泛,但是他实际选择的取向则会相对狭窄。因为江南丝竹是一种合奏音乐,常在非正式和业余的场合演奏,一个人因为坚持自己的观点而拒绝与其他音乐家合作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一旦开始实际演奏,大家的共同目标就是所有人都要克服差异并最终达到集体音乐和谐的结果。
在这种多样化的审美标准中,有老师指导的优势非常明显:一个初学者模仿老师的演奏是完全可以被接受的。在学习过程的初级阶段,学生可以全身心地投入一首曲目的某一个版本上,不用在演奏风格的选择方面受到困扰。起初,一个人可以在每个方面都模仿老师的演奏风格,随着学徒期的结束,学生可以选择保留或改变已学到的演奏风格。我自己的学习过程并不是这么直接。在学习二胡独奏曲的时候,我开始学习几首江南丝竹曲目的不同版本。很多业余音乐家对我的老师在上海音乐学院的演出给予了高度的评价,但是我学的版本是为独奏所编,而且我实在太“忙”而无法在合奏中有好的表现(例如,二胡独奏中特有的颤音,在丝竹合奏中更适用于笛子)。我必须通过反复尝试和犯错来开始我的简化过程;但是,乐社中的乐手们帮助我指出那些需要变动的段落,让我仔细聆听其他乐师是如何演奏的。仔细聆听自己和其他人的演奏、模仿、一点点做出取舍和添加是江南丝竹训练或排练中普遍存在的过程,最终的目的是形成自己的个人风格。当然,其细微处还是会显露出老师的风格的痕迹。
尽管最终我跟随了几位江南丝竹专家学习,但是我自己的学习过程在很多方面还是不够典型。不过,作为学者,我学习丝竹音乐最重要的并不是为了自己或为了演奏,我更多是将学习过程作为理解音乐的一种手段,我的目标是通过书面文字和音符表现出这种音乐的本质,而不是通过声音。此外,比起选择一种风格来模仿,我对研究多种演奏风格更感兴趣。作为一个学徒演奏者,在我建立起自己的核心风格之前,一直受到多元化风格问题的困扰,还经常收获大量不同的、互相矛盾的建议。作为一个研究者,我没有固定地跟随某一位老师或某一个乐社,而是受到大部分不同的乐社欢迎,每个乐社的成员都希望我能完全接受他们自己的音乐世界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