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钊得以进入北大图书馆,不得不提章士钊。曾任北洋军阀段祺瑞政府司法总长兼教育总长的章士钊,与李大钊等于截然迥异世界中的两人,一生中却有着特殊交往,犹如蔓藤交错生长,彼此影响极深。
章士钊(1881—1973),字行严,笔名黄中黄、青桐、秋桐,生于湖南善化县(今长沙市)。曾任中华民国北洋政府司法总长兼教育总长。清末任上海《苏报》主笔。1911年后,曾任同济大学教授,北京大学教授,北京农业学校校长,广东军政府秘书长,南北议和南方代表。
李大钊东渡日本,恰好是二次革命爆发后的1914年初。怀着“去国徒深屈子恨”的心情而来。
是年二月,考入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学本科。为积极支持反对袁世凯复辟,李大钊处于战斗第一线,组织并领导“神州学会”,团结留日知识分子,秘密反袁。
发端于近代中国历史上的许多事件,诸多皆由留日学子掀起。譬如1915年,袁世凯密谋窃国,留学界酝酿反袁。各种“反袁运动组织”,如雨后春笋般遍地勃发而起,而其中尤以李大钊等河北学生创办的“中华学会”最具代表性。以及由易象、王九龄等湖南学生为主的“乙卯学会”最具战斗力。考虑到宗旨相同,但彼此相对闭塞,加之地缘关系,以及入会资格严格等诸多因素,难免有碍于风起潮涌的“反袁”斗争,后将二者合而为一,这便是“神州学会”。
“神州学会”成员百余人,其下设立有总评议会、干事部等。会员每周六自发组织演讲,意在商讨祖国之前途,以及世界未来趋势。李大钊曾为评议长。
1915年1月18日,日本借欧战之机向袁世凯提出企图亡我中华之“二十一条”卖国条约。李大钊连夜奔走呼号,随即联合中国留学生成立“留日总会”,并亲自撰文《警告全国父老书》,向国内源源寄发。
寅卯之交,天发杀机,龙蛇起陆,娵呰鹑火。战云四飞,倭族乘机,逼我夏宇。我举国父老兄弟姊妹十余年来隐忧惕栗,梦寐弗忘之亡国惨祸,挟欧洲之弹烟血雨以俱来。噩耗既布,义电交驰。军士变色于疆场,学子愤慨于庠序,商贾喧噪于廛市,农夫激怒于甿郊。凡有血气,莫不痛心,忠义之民,愿为国死。同人等羁身异域,切齿国仇,回望神州,仰天悲愤。以谓有国可亡,有人可死,已无投鼠忌器之顾虑,宜有破釜沉舟之决心。万一横逆之来,迫我于绝境,则当率我四万万忠义勇健之同胞,出其丹心碧血,染吾黄帝以降列祖列宗光荣历史之末页。事亟寇深,危险万状,谨陈斯义,布于有众,皇天后土,实式凭之……
呜呼,吾中国之待亡也久矣!所以不即亡者,惟均势之故。前此痛史,姑不殚述。粗摄厥要,断自甲午。列强在华,拔帜竖帜,均势之局,乃具规模,以中国泱泱万里,天府之区,广土丰物,迈绝寰宇,任何一国,欲举而印度之、势所弗许。即欲攘我权利,亦辄为他国所遏,群雄角逐,赖以苟安。故欲夷我如卢克森堡、比利时者,亦所不能。惟是燕幕之惨,志士寒心,牛后之羞,壮夫切齿,诚以寄生即亡国之基,履霜乃坚冰之渐也。甲午之战既终,日人挟其战胜之余威,索我辽东半岛。外交黑幕,捭阖纵横;坛坫樽俎之间,乃不得不有所迎拒以图一时之牵制。而引狼拒虎之祸,势又缘兹以起,且至不可收拾……
凡兹条款,任允其一,国已不国。况乃全盘托出,咄咄逼人,迫之以秘密,胁之以出兵,强之以直接交涉,辱我国体,舆论激昂,则捏词以诬之﹔国民愤慨,则造谣以间之。不曰独探,辄曰收买,忽而离间,忽而煽动,一若吾国人皆鹿豕之不如,尽金钱之可贿。至彼报章横议,主兴问罪之师,政社建言,促行解决之策,欲举其详,难更仆数。此日本乘机并吞中国之由来,吾人所当镌骨铭心,志兹深仇奇辱者也。日本既发此大难,中国不敢于坐亡,日复一日,势必出于决裂。彼有强暴之陆军,我有牺牲之血肉﹔彼有坚巨之战舰,我有朝野之决心。蜂虿有毒,而况一国,海枯石烂,众志难移。举四百余州之河山,四万万人之坟墓,日本虽横,对此战血余腥之大陆,终恐其食之不下咽也……
为使“反袁运动”能够顺利得以展开,并继续造势,1916年初,李大钊乘船秘密回到上海。迅速联络相关组织,于隔月又秘密返回日本。此间,李大钊被推选为文事委员会编辑主任,主编留日学生总会机关刊物《民彝》杂志。并在最新一期的杂志上刊发《黄种歌》。借其独特的短诗形式,朗朗上口的语调,警醒国民。
早稻田大学学籍簿上有这样的文字记载——当时李大钊的住所是“牛达区下户冢町五二基督教青年会内”。由此可知,李大钊入学之前入住“下户冢”的“基督教青年会”,实则为早稻田大学的“中华基督教青年会”。而彼时与李大钊同期留日的李墨卿,在1933年7月出版的《墨园随笔》中(第497页),亦摘录有《黄种歌》,并明确指出,歌曲的创作者为李大钊。李墨卿写道:“当时同人吟之,莫不击节,且为之血脉偾张……”另,1982年1月5日《北京晚报》亦曾刊载连燕堂“李大钊佚诗《黄种歌》”。后经乐亭人李乐光整理后,编入1983年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李大钊文选》。
李墨卿,名翰章(汉章),山西潞城人。1906年考入太原优质师范学校。毕业后受聘为山西省教育司职员。1912年,被山西省政府派赴日本留学,与李大钊共同就学于日本早稻田大学政治系。期间成为留日学生中的活跃分子,一度担任过“中华民国留日学生总会”文牍主任与《民彝》杂志主编。
李大钊缘何要创作《黄种歌》?不妨再稍往前追溯。
辛亥革命胜利,李大钊壮志凌云,曾一度对中国之前景雄心万丈。然而,革命派流血浮丘换得的民主共和制,却被袁世凯政府轻松窃取掠夺。安土息民已成虚妄,李大钊黯然神伤。1918年起,李大钊学习并开始接受马克思主义理论,越发感受到“再造中国之不可缓”,越发清晰地认识到,中华民族之崛起,决然离不开各民族团结合作。所谓勠力同心,众喣飘山。而彼时之华夏大地,内有军阀混战,外有帝国列强欺侮,我全体国民如何努力方可步入民主共和之路?
值此椎心泣血之际,李大钊创作《黄种歌》。谱曲后,初曰《黄族歌》。歌词全文摘录如下:
黄种应享黄海权,亚人应种亚洲田。
青年!青年!
切莫同种自相残,坐教欧美着先鞭。
不怕死,不爱钱,丈夫决不受人怜。
洪水纵滔天,只手挽狂澜。
方不负石笔铁砚,后哲先贤。
短诗的形式,简洁明快,却使得文字的意境,阔达而宏大,且十分具有节奏性。行间字里,难掩百炼成钢之丹心侠骨。朗朗上口的歌曲,立时流行开来,传唱于大街小巷,引为热议。
话外音。关于《黄种歌》,笔者曾多方查阅资料,发现有无名氏撰文《伴我少年时的歌声》,刊发于《读乐亭》杂志第三十七期。文中将《黄种歌》列入19世纪三四十年代日本国“大东亚共荣”之宣传曲目,给纳入“日伪曲目”。一度给读者带来困扰。完全以讹传讹。
1924年,孙中山在广州黄埔长洲岛建立军校。特将《黄族歌》作为黄埔军校建校时期的校歌。黄埔军校的毕业生,正是一路亢音高唱,伴随着《黄族歌》的歌声,鼓噪而进,开始北伐战争。
更早前,在国内。李大钊第一次读到章士钊主办的《独立周报》,立刻喜欢,且向报社毛遂自荐,负责该报在天津地区的销售与发行。
其时,李大钊与同学积极发起《言治》月刊,并努力撰文,以求与《独立周报》遥遥相对,山鸣谷应。文章中不乏直接引述章士钊之个人观点的段落。
章士钊二十出头即任进步刊物《苏报》主笔,二十四岁时流亡日本,成为孙中山与黄兴的策士。袁世凯对章士钊的才华青睐有加,曾力邀其出任北大校长,然章士钊以自己资历学识尚浅而婉拒。后来,袁世凯之丑恶嘴脸毕现,章士钊决意南下,组织投入“反袁运动”。并亲笔撰写“讨袁檄文”。后讨袁运动失败,章士钊不得已而再度流亡日本。
1914年,章士钊在日本东京创办《甲寅》杂志。
中国共产党的两位主要创始人之“南陈北李”,均与章士钊创办的《甲寅》杂志密不可分。陈独秀的“独秀”之名,更是首先于这一刊物上面世。而李大钊则是因《甲寅》杂志,与章士钊结识,并就此成为挚友。
李大钊远渡重洋,来日后,仍沿袭每日读报与翻阅杂志之旧习。某日,看到《甲寅》杂志即将出版的宣传,兴奋之余,投袂而起,一挥而就写了题为《风俗》的文章寄去。落款人为“守常”。
章士钊收信读罢,倏忽间“惊其温文醇懿,神似欧公,察其自署,则赫然李守常也……”,当日便按照信上所附地址,热情邀约李大钊晤面。
日本街边小茶室。二位“最熟悉”的陌生男子头回晤面,对坐而视。章士钊叫声“守常”,拱手笑道:“久仰久仰。”将李大钊让进里面来坐定,又道:“守常兄向《甲寅》投稿,为何不署本名,而要用号?”
李大钊笑而不语,默然片刻,方立起身来,欠身道:“先生名钊,我何敢名‘钊’?”话未落音,自己不禁先笑起来。
陈独秀年长李大钊十载,此时正在东京雅典娜法语学校读法语。是年,为其第四次来日。生活一度极为窘困,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穷得只有件汗衫了。其中无数虱子……”而对在留日学生中轰动一时之“反袁运动”,他并不十分热衷,甚至置身事外。
反袁运动失败,1914年7月,陈独秀再度赴日本,与谷钟秀等人协助章士钊办《甲寅》月刊。第一次使用笔名“独秀”,发表文章《爱国心与自觉心》,开宗明义提出——“人民何故必建设国家?其目的在保障权利,共谋幸福,斯成立国家之精神。”鉴于对现实之大悲愤,文章尖锐地指出中国并未形成“近代国家观”,而国人亦没有爱国之“自觉心”。文中指出,“要有爱国心更要有自觉心,恶国家甚于无国家,如果是一个人民在其中毫无权利,毫无幸福可言的国家,瓜分之局,何法可逃,亡国之奴,何事可怖……”。立时引发社会舆论哗然,纷纷指责其不爱国。
谷钟秀(1874—1949),字九峰,直隶定县(今属河北)人。清末优贡。京师大学堂肄业,后留学日本。1914年在上海与欧阳振声创办泰东图书局任总编辑,创办《中华新报》。袁世凯死后,1916年7月任段祺瑞内阁农商总长兼全国水利总裁,次年辞职。1926年任河北省政府委员,兼任井陉矿务局局长。在北京住鲍家街寿俞百胡同十七号院,刘少奇在北平搞地下活动时,在他的宅院居住。
然而陈独秀写《爱国心与自觉心》揭露袁世凯的反动统治的同时,未免胸中忧心忡忡。“海外之师至,吾民必且有垂涕而迎之者矣……”,之所以首用“独秀”署名发文,亦有不愿惹是生非之意。
殊不料,“独秀”在中国留日学生中迅速引发热议,霎时间七言八语,褒贬皆而有之。大多数人都认为,独秀之言论,过于悲观——他竟然认为中国还不如亡国好,甚至干脆变成像印度跟朝鲜那样。一时间众口销金,在中国留日学生中影响极坏。
然而,唯李大钊管中窥豹,时见一斑。他欣赏独秀文章之哀梨并剪,下决心深究。
这日,李大钊与章士钊闲谈间聊及此事。
李大钊将刊有《爱国心与自觉心》的杂志翻开,递给章士钊,道:“此人文笔了得,只是健笔生花之下,自我悲观情绪稍重了些……”见章士钊沉吟不语,又道:“对于人才,我们要尊重,要爱护,当务之急,我觉得,是否应该帮助作者重塑信心,使其重获昂扬的斗志,投入日后更为纷繁尖锐的斗争之中……”
章士钊听闻此言,并未多言。默然片刻,望向李大钊,道:“仲甫兄绝非等闲之辈。早年主办《安徽俗话报》。参加过励志学社以及专门以反抗清政府与外国侵略为宗旨的岳王会。”
李大钊听得瞠目,隔了几秒方才回过味来,恍悟道:“独秀,原来就是陈仲甫哪!”章士钊笑而不言,他又道:“武昌起义后,参与安徽籍同盟会。安徽独立后,担任都督府秘书长。在孙中山先生领导的二次革命中,协助原励志社以及岳王会人员讨伐袁世凯的陈仲甫哪……”言下欣喜之中又带了点遗憾似的,掸眼看了章士钊一眼,面露恍惑,继续道:“以陈先生这样的人中枭雄,被政府通缉的‘贼子乱党’,此等风云人物,如何会写出那样悲观厌世的文章来?”轻叹一声,摇摇头不说了。
章士钊默无一语,纳下头独自思索着,良久方道:“不少读者来信,质问《甲寅》为何要发表这种低贱卑劣的东西?甚至有人指名道姓骂独秀,骂其以为不知爱国,宁复为人,何物狂徒,竟敢如此大放厥词……简直就是败类了。然而,凡事必有因果。”看一眼李大钊,嗟叹道:“沧溟何辽阔,龙性岂易驯。仲甫性狷急不能容人,亦辄不见容于人的独特个性,岂非常人所能理解?难矣。”
李大钊只是怔怔然,偶尔附和一句,略忖了一忖,道:“以先生之见,此事该如何收场?”
章士钊善于探微察隐,淡淡一笑,道:“不羁之马,才学殊绝。文人持不同政见者,并不鲜见。依我看,不如守常兄亦将自我之高见,写篇文章,随刊发表出来,大家从容探讨商榷。可好?”
“人归人,文章归文章。不能因人而否定其文学才华。”李大钊欣然允诺道:“甚好。就照先生说的办。”
再略谈几句,各自散去。李大钊回到住处,不觉天色将晚。章士钊的话言犹在耳,夜不成寐,通宵赶写出《厌世心与自觉心》,通读几遍,感觉尚可。隔日一早便寄给章士钊,随文寄去一封信,字字句句,诚心敬意,希望章士钊能够代他邀约与陈独秀单独晤谈。
读罢《厌世心与自觉心》一文,章士钊立刻被李大钊新颖立论所吸引,逻辑缜密而谨慎,述说有礼有节,尤其对独秀所作《爱国心与自觉心》文中观点的批评,可谓一语破的。
李大钊连夜赶写《厌世心与自觉心》一文,给“独秀”以隔空支持与积极回应,意在呼吁人民,切勿放弃爱国主义信念,要提振信心,要“求一可爱之国家而爱之”。李大钊还特别指出,“独秀”的文章,之所以引人激愤,是为通过激烈的方式,唤醒民众之“爱国心”,而究其本质,其文必有弦外之音,绝非文字之表象。
章士钊读罢又读,不禁喃喃自语,道:“厌世之辞,嫌其太多;自觉之义,嫌其太少……”而这正与许多读者来信所投诉的观点,不约而同。胸中恍然,又道:“守常兄此文,正是试图以‘申独秀君言外之旨’也……”
然而,深感欣慰之余,章士钊开始为李大钊请求与陈独秀单独晤面而踌躇难决,慨然道:“我深知仲甫性情冷傲,弄得不好,很可能会惹起革命党人之间不必要的唇舌论战,倒给保皇派以攻击之口实,该如何是好……”
隔日天晴日出,爽气宜人,章士钊起个大早,此刻于办公室窗前伫立凝望。窗下紧挨着路口,传来报童叫卖:“号外!号外!”吆喝声凄厉不同以往,他奔出去买了一份八开单页报纸,赫然印有特大醒目黑体字标题——“亡国为奴……”远远的,见陈独秀手里拿份报纸,只是埋头疾走。不禁笑道:“有了。”
待陈独秀一脚踏入编辑部的门,章士钊叫声“仲甫”,将《厌世心与自觉心》文稿递于他,道:“仲甫兄那篇《爱国心与自觉心》,掀风播浪已有段时日,图口舌之快者众,仍接踵而从,何时是个头?”简直不能想。
陈独秀看一眼文章署名,道:“李大钊?何许人也?未曾听说。”语气不屑,拿过文稿来细看。
章士钊相机行事,与陈独秀讲起作者李大钊。将其愤慨于袁世凯卖国求荣,如何写就《国情》文,以笔作枪,犀利尖锐地披露袁世凯与美日帝国主义相互勾结,企图亡我中国之大阴谋一事,来龙去脉,细述分明。
陈独秀只是埋头看稿,并不作声。
章士钊道:“守常兄《国情》文中之‘国情不可与客卿谋’观点,实乃我中国人民奋起反袁之先声。此文发表于袁世凯称帝一年前,足以可见,守常在政治上,有谋略,有远见。”见陈独秀并不辩驳,继续道:“心有大格局,方能于漩涡中战斗……”
话未落音,陈独秀忽而长长的哦了一声,恍然间记起一件事。这位名叫李大钊的,此前跟自己曾有过一场纸上的唇枪舌剑。而彼时,章士钊就是力荐李大钊之《国情》文章如何大好。此刻听章士钊旧话重提,加之才读罢《厌世心与自觉心》,并未如往常那般言语峻利,好为断制。默然良久,方道:“行严兄,何必如此激愤?”喟然长叹一声,又道:“中国今日之大总统,与清朝时的皇帝,究竟有何不同?”
章士钊自然明白,袁世凯相较于慈禧太后当年卖国求安,犹有过之而无不及,听罢陈独秀此言,只是淡淡一笑,道:“明知如此,吾等冒死反对帝制,而拥护共和,其意义何在?”
陈独秀沉吟片刻,道:“国家者,保障人民之权利,谋人民之幸福者,不此是务,其国也存之无所荣,亡之无惜。若中国之为国,外无以御侮,内无以保民,且适以残民……海外之师至,吾民必且有垂涕而迎之者矣……”陈独秀仍然坚持自己在《爱国心与自觉心》文中观点,不等章士钊开口,又道:“国家,国家,尔行尔法,吾人诚无之不为忧,有之不为喜。”抬手将李大钊的文稿扬了一扬,继续道:“瓜分之局何法可逃,亡国为奴何事可怖?我所作文章,主旨在于,论述国人无爱国心者,其国恒亡。国人无自觉心者,其国亦殆。二者俱无,国必不国。何错之有?”
章士钊深知老朋友桀骜个性,笑向陈独秀道:“对个人自由权利的追求,历来乃仲甫兄所追求之自由。一点不错。”把李大钊的文稿展开,指着文中某一段落,又道:“作者情绪悲观,文章格调沉黯,势必会使得读者愈加没了积极性与反抗精神。革命志士推崇爱国运动,号召四万万中华儿女奋起与之抗争,还是需要多一些积极向上才好……”
陈独秀听罢,不置可否,忽道:“杂志乃行严兄创办,你赞同发,发便是。”推脱有事,掉转身来向外走,走出门又站住,道:“极而言之,一个没有民主与自由的国家,还不如亡了!”言毕,佛衣而去。
过些时日,陈独秀再次细读李大钊所写《厌世心与自觉心》,对自己在《爱国心与自觉心》中所表现出的哀颓不快之悲观情绪,作者完全理解,并表示感同身受。不禁起立徘徊,独自喃喃念道:“有国若此,深思挚爱之士,苟一自反,要无不情智俱穷,不为屈子之怀沙自沉,则为老子之骑牛而逝,所由起也……”读至此处,不禁如鲠在喉。此刻方才恍然,知道李大钊的确是抱着悲天悯人之决心与态度,既承认伤感源自对于国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沉重反思,同时亦肯定这种反思尽管难掩“悲观色彩”,但却是出于“爱国心”。当然,文末指出这毕竟是一种消极的“厌世情怀”,还是应该予以摒弃。
待心平气复,陈独秀把文章从头至尾再通读一遍,胸中释然,于是提笔给章士钊写信,道:“愚则自忘其无似,僭欲申大钊君言外蕴旨,愿闻其详……”同意与李大钊见面。
隔日,陈独秀绝早起来,赶往章士钊住处。才刚坐定,听得屋外有人来。章士钊叫声“守常”,将来人让进屋里。
陈独秀抬眼望去,见一位中年男子,西装革履,拎个手提包,大步流星而来。
李大钊进得门来,但见面前之人宽脑门,个头不高,目光炯然,已经起身相迎,道:“大钊君幸会。在下便是独秀……”手直伸出去,自己不禁先笑起来。
章士钊忙着沏茶倒水,悬着的心此刻方才放下来,看着陈独秀,笑道:“仲甫兄想通了?甚好!”
陈独秀不发一语,纳下头独自思索着。
李大钊对于独秀文章中“悲观过激蔽于感情之辞”,并未进行空洞说教,而是讲述生动故事,使个中道理深入浅出,更利于民众学习接受。而实际上,自打《爱国心与自觉心》一文刊发以来,反对也好,赞成也罢,嘈嘈聒耳之声不断,却并没有多少人真正理解文中之本意。直到在李大钊文章中看见这样的文字,“一时激于政治之恶潮,厌倦之极的现象,是因为其恶为人们所不能容忍,一旦真的亡国,做了他人阶下之囚,才会真正感到亡国之民的悲痛……”
想至此处,陈独秀道:“希望人们在厌倦之后,应当继之以觉悟,所谓‘纯正之自觉’,便在此刻萌生矣。”他看李大钊一眼,又道:“文逢绝境多绝唱,旷世哀音出断肠。大钊先生的批评,符合实际,且未失偏颇。”言毕,欠身鞠躬。
李大钊忙不迭起身回礼,道:“岂敢岂敢。独秀先生能屈能伸,敢于向真理投降,乃真勇士也。”
一番话逗得三人齐声大笑。相谈甚欢,很是愉悦。
李大钊道:“仲甫先生对于救国救民,有何高见?”
陈独秀沉吟片刻,方才开口,将其沉谋研虑已久之想法,一五一十,缕述分明。道:“只有科学与民主,才是驱散中国大地沉沉暗夜的两盏明灯。若没有民主,便没有进步,更妄谈革命。若没有科学,便无可生存,势必要亡国。”愤愤然又道:“国人欲摆脱蒙昧时代,羞为浅化之民,急起直追,当以科学与人权并重,高举科学与民主两面大旗,冲击孔教。”
他说一句,李大钊便点一点头,表示心领神会。而此番话,恰是李大钊日日霞思天想。听至兴起,不由为之喝彩,道:“仲甫兄所言极是。如若我中国四万万同胞能明白此民主与科学之重要性,便可安内攘外。拔本塞源,乃关键之所在。”
章士钊在一旁笑而不语。李大钊掸眼看他,道:“行严兄有何高论,不妨也说来听听。”
章士钊笑向陈独秀道:“别卖关子,想必仲甫兄已然胸有成竹。快说说!”
李大钊与章士钊默然相视,陈独秀沉默良久,方道:“我不日将启程回国。回上海创办属于自己的杂志,名字暂定为《青年》。”
章士钊看向李大钊,道:“正应了守常兄那句,奋生花之笔,扬木铎之声。”几乎就在那一霎眼的功夫,已然作出决定,将《甲寅》杂志由东京带至上海去办,望着陈独秀的背影,又道:“宣传民主与科学,阵地当多多益善。”
陈独秀于窗前伫立凝望。
此时的日本,已近深秋。寒霜冷雨即将来临。整个大时代骤然间风云突变,推杯换盏之间,属于每一个人的命运,也即将从此时此刻起,完全而彻底地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