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死后,各系军阀纷自割据称霸,置国家危亡于不顾。一时间民穷财尽,水深火热。其时,内有冥顽势力,外有西方列强诸国加紧侵华掠夺,然则懦弱政府为求苟安,企图将山东国土无条件让与日本国,无异于拱手而降。众怒。霎时间举国一致对外,尤其一群进步青年学子,难掩胸中愤懑,随奋起抗争。
北京大学。
学校大礼堂内。蔡元培立于高台之上,先是面朝台下济济一堂的师生脱下礼帽,深鞠一躬,而后大声道:“我代表中华民国教育部,以及国立北京大学校务评议委员会,郑重宣布,兹聘请陈仲甫先生出任北京大学文科学长。”寥寥数语,却掷地有声。
掌声四起,久久不落。
陈独秀一身白西装,大踏步上得台来,接过聘书,面向台下欠身鞠躬,立于一旁。
观礼者中,不少高鼻深目的外国人,只是跟随大声鼓掌。人群中不乏啧有烦言者,一个对另一个道:“这‘力主清党’,乃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等本并无异议,然而这位仲甫先生,无非会写几篇策论式的时文,并无真才实学,到北大任教尚嫌不够,更枉论要出任文科学长……”立刻引来身后人反驳道:“蔡元培先生来北大担任校长,到校后,没有开会发表长篇赘论,没有发表任何文告来宣传他的办学宗旨,以及方针态度。”又道:“这位留日归来的陈先生,不仅于新学有所专长,且精通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实乃北京大学梦寐求之的人才。蔡校长慧眼识才!”
蔡元培(1868—1940),字鹤卿,又字仲申、民友、孑民,乳名阿培,曾化名蔡振、周子余等。浙江绍兴人,原籍浙江诸暨。1916年至1927年,任北京大学校长,革新北大,开“学术与自由”之风。
话说蔡元培为何来北大出任校长一职?
说来话长。清末成立的“京师大学堂”,民国初改名为“北京大学”,以严复为第一任校长。为时并不久。冯友兰先生在《三松堂自序》中有这样的文字记载——“我于1915年进北大的时候,没有校长,由工科学长胡仁源兼代校长。当时的文科学长是夏锡祺。当时的学系称为‘门’。各系没有设系主任。系务由学长直接主持……文科有四个门,即中国哲学、中国文学、中国历史和英文……”(参见冯友兰:《三松堂自序》,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冯友兰(1895—1990),字芝生,河南南阳人。中国当代著名哲学家、教育家。191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1924年获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学位。
彼时之北大,虽已改名为“国立北京大学”,然则作为一所“皇家大学”,其官僚习气与衙门腐朽之气甚重。科举时代遗留下来的官本意识依旧。教员中不乏北洋政府官僚,即使碌碌无为,胸无点墨,却照样广受学生吹捧。毕业于北大法科系的陶希圣先生曾有这样的回忆文字记录——“民国初年,贵族子弟仍然不少……两院一堂是八大胡同(当时的妓院集中地)备受欢迎的重要的顾客……”言下“一堂”,即指“北京大学”,也即“京师大学堂”。
北大的这种陈腐堕落之坏名声,蔡元培早有耳闻。当得知蔡元培即将出任北大校长一职,挚友们纷纷劝其三思,担心他一旦“进去了,若不能整顿,反于自己的名声有碍”。然而蔡元培始终坚信“教育救国”之理念,更何况其时国难当头。耳畔众人苦口婆心规劝,他掸眼望向远方,喃喃道:“既然知道腐败,更应该进去整顿,就是失败也算尽了心。这也是爱人以德……”当仁不让地接受了北洋政府大总统黎元洪颁发的北大校长委任状。
蔡元培一生曾多次赴国外留学考察。1907年夏,蔡元培到达德国首都柏林。此时的他已届不惑之年,然而于这位清朝翰林而言,游学德国是其多年的夙愿。为此曾多次放弃公费游学日本的机会,心心念念非要到德国来学习不可。只因其心中执念“救中国必以学”,而“世界学术以德最尊”,故而“游学非西洋不可,且非德国不可也”。
在《为自费游学德国请学部给予咨文呈》一文中,蔡元培曾写下这样的文字——“窃职素有志教育之学,德国就学儿童之数,欧美各国,无能媲者……爰有游学德国之志,曾在胶州,上海等处,预习德语……职现拟自措资费,前往德国,专修文科之学,并研究教育原理,及彼国现行教育之状况……至少以五年为期,冀归国以后,或能效壤流之助于教育界……”(参见高平叔:《蔡元培年谱长编》第1卷,人民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蔡元培一生三次赴德留学,前后逾五年之久。1907年入莱比锡大学学习,1911年底因辛亥革命而中断学习,回国后出任民国临时政府教育总长。
1912年7月,他因不愿与袁政府为伍而愤然辞职,并于同年11月再次入德国莱比锡大学。半年后,被孙中山召回。
1924年,身为北京大学校长的蔡元培,再次远赴德国汉堡大学,计划从事民族学研究。然终因干扰频繁,遗憾放弃。而在此三次赴德之中,第一次时间最久(四年多),亦最艰难,对蔡元培的学术与思想影响也最大。
时光倒流至1907年初夏。
那是沸腾却又被黑暗笼罩麻木了的暑天。穿一件灰黑色香云纱长衫,戴灰白色绸丝葛礼帽的清朝翰林蔡元培,已近不惑之年,终决定完成其游学德国的夙愿。由家乡绍兴乘船先至上海,再由上海赴德。
好友前来送行,其中一位是发小,劝道:“阿培,公费游学日本,不花自家一分一毫……”然而一句话未尽,噎在喉咙口。有人拉牢蔡元培的衣袖,未言先叹,语重心长劝其回心转念。
蔡元培只是沉默不语,极目远眺。远远的有一艘菜贩小船,正顺了桥洞悠悠然摇过来。近了,更近了。蔡元培与亲朋好友逐一道别,道:“救中国必以学,而世界学术德最尊,故而游学非西洋不可,且非德国不可也。”略一沉吟,又道:“此为澄思渺虑之举,心向往之。在德专修文科之学,并研究教育原理,及彼国现行教育之状况。”说罢掉转身登船。
众人立于桥头,默然挥手,目送其离开。听见蔡元培大声道:“珍重!待学为己用,教育救国。”岸上之人依依难舍,他又道:“吾人苟切实从教育着手,未尝不可使吾国转危为安。大家珍重!”
小船一路摇。水声潺潺,此刻听来犹如啜泣声,青天白日忽然间落起雨来了。细雨无穷无尽,桨声,水声,穿过一座接一座石洞桥,朝着镇西慢慢慢慢划过去,划过去……岸上之人,如蝇头蠕动,变作黑点,终于看不见了。
蔡元培负笈来德,系自费留学。柴米之忧无以逃遁,加之学费不菲,一切的一切,均需靠一双手拼力赚得。柏林人地皆生,首先面临语言关,苦学德语的同时,就此开启他半工半读的留德生涯。
在驻德公使孙宝琦的帮助下,蔡元培得以进入驻德使馆兼职,承诺每月可获银三十两。然而大使馆只应允照顾其食宿,并不提供任何职务与薪金。
其时,遥远的家乡尚有妻女需要抚养,踌躇再三,蔡元培给在德学习的唐绍仪的侄子唐宝书、唐宝潮等兄弟四人做家庭教师,专讲国学,每月可得报酬一百马克。朝升暮合,日日辛劳,仍时常捉襟见肘。
同乡挚友张元济见蔡元培常常一饥两饱,实在于心不忍,于是向上海商务印书馆商洽,特约蔡元培在欧洲为该馆著文编译,酬金按照编译千字三元,著述五元的标准计算。每月可得一百马克,如此,蔡元培终得以安心留学。
案牍劳形的日子,紧张且忙碌,不得片刻空闲。因柏林大学的入学手续严谨而烦琐,于蔡元培多有不便,遂于1908年8月,改入莱比锡,就读于莱比锡大学。
张元济(1867—1959),字筱斋,号菊生,浙江海盐人。出生于名门望族书香世家的张元济,清末中进士,入翰林院任庶吉士,后在总理事务衙门任章京。1902年,张元济进入商务印书馆历任编译所所长、经理、监理、董事长等职。
而关于此段留德之难忘经历,多年后,蔡元培曾这样自述道:“我在柏林一年,每日若干时学习德语,若干时教国学,若干时为商务编书,若干时应酬同学,实苦应接不暇……德语进步甚缓,若长此因循,一无所得而归国,岂不可惜!适同学齐君宗颐持使馆介绍函向柏林大学报名,该大学非送验中学毕业证不可,遂改往莱比锡(Leipzig)进大学。”(参见《蔡元培自述》,人民日报出版社2011年版。)
《蔡元培书信集》(高平叔、王世儒编注,浙江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收录蔡元培先生留学莱比锡大学期间,致他人的信函与电文,共计1 671件(1894—1940年)。通信对象几乎涉及近现代中国军政财文各界要人。其中,信函皆以明信片形式书写,不妨抄录两段,如下:
1908年12月14日致陈介:
(莱比锡——柏林)
前在柏林奉教,甚快。
别后又承赐精丽之片,尤感。承示拟于年假偕夏君来此,甚所欢迎,惟弟等拟游Dresden(山水秀丽,音乐尤著名),如公来此后能偕往则大好矣(并请转致夏公)。
蔗青先生惠鉴
弟 培 顿首
1909年7月24日致陈介:
(莱比锡——柏林)
惠片谢谢。
夏君已到此盘桓,颇乐;惜贝君既匆匆返英而公及胡君竟未来游也。闻公得家庭之乐以助长学问之兴会,良可艳羡。
蔗青先生惠鉴
弟 培 顿首
两封信,写给一位叫陈介的。
陈介(1885—1951),字蔗青,湖南湘乡人。早年留日,1907年留德。在柏林大学攻读法政。1912年归国,任工商部商务司长及外交部常务次长等职。1938年起历任国民政府驻德国、巴西、墨西哥、阿根廷等国大使。
信中所提到一位夏君,指夏元瑮(字浮筠,夏曾佑之子)。当时亦就读于柏林大学。后获理学博士学位。与蔡元培关系密切。蔡说:“夏君每日于大学课程听完后,常到我寓,同往旅馆晚餐,或觅别种消遣……”(参见蔡元培:《孑民自述》,江苏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话说蔡元培聘陈独秀任北大文科学长,霎时间七张八嘴,议论纷然。然而大家并不知晓,蔡元培为了能请陈独秀加入北大,一度曾三顾茅庐,一趟趟往返于前门附近的小旅馆。可谓熬心费力。
1916年12月底(也有一说是在1917年1月初),蔡元培到北大上任。首先决定从整顿文科入手。由于文科教员中冥顽不化者众,崇尚宋儒理学的桐城派尚占优势,亦成为北大革新之路障。
学风不端,教风散漫。大部分学生“学而优则仕”,念书只不过是为了混个文凭,以求日后仕途便捷。
许多老师“走后门”进校,只为拿一份公家的薪水。有的老师上课,直接发给学生印好的材料,述而不作。
彼时的北大文科学长,旧派人物夏锡祺已经辞职,亟须延聘具有革新思想,且具有真才实学者前来。苦于良才难求之际,蔡元培多次访晤医专校长汤尔和,只求尽快了解北大现状,并虚心征询文科学长的人选问题。
汤尔和向蔡元培力荐的人便是陈独秀。对其盛赞有加,称其“确可为青年之指导者”,并找出由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给蔡元培参看。
其时,身任北大预科国文主任的沈尹默,同样向蔡元培极力举荐陈独秀,与汤尔和不约而合。
汤尔和(1878—1940),浙江杭州人。早年曾在杭州府中学堂就读师范,1902年协助其师在沪创办《新世界报》。留学日本,毕业于金泽医专(现为金泽大学)。之后游德,获柏林大学医学博士学位。归国后任两级师范校医、北京医专校长。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后投靠日本,沦为汉奸。
沈尹默(1883—1971),字中、秋明,号君墨,别号鬼谷子,祖籍浙江湖州。1883年生于陕西兴安府汉阴厅(今陕西安康市汉阴县城关镇民主街)。原名君默。因其在北大任教时寡言,被同事调侃“要口干嘛”,建议其“君”改为“尹”,遂改名为沈尹默。
据当时正在北大上学的顾颉刚回忆,蔡元培到任那天,校工师生于校门外自成两列,恭恭敬敬给新校长行礼。但见着深灰色对襟棉衣,外披同色长袍的蔡元培下得车来,脱下礼帽,郑重其事地向众人回鞠了一个躬……
这一举动立时引起轰动。殊不知,彼时国立北京大学的官僚气息甚为浓厚,校长为大总统直接委派,属官府要员,校长进门时校役自然应当行礼,而他自可不必侧目。事实是,蔡元培从来没有将“北大校长”的头衔看作官职。
蔡元培从德国回来,给自己制定三个原则,借以自我约束。此三个原则是:一不做官,二不纳妾,三不打麻将。人称“三不主义”。在蔡元培看来,北京大学校长是由政府任命,而他之所以答应就任,是要来办教育,而绝非图做官。
多年后,冯友兰在书中曾留下这样的文字——“我在北京大学的时候,没有听过蔡元培的讲话,也没有看见他和哪个学生有私人接触……他所以得到学生们的爱戴,完全是人格之感召……”(参见冯友兰:《三松堂自序》,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顾颉刚(1893—1980),名诵坤,字铭坚,号颉刚,小名双庆,笔名余毅、铭坚等,江苏苏州人。192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
蔡元培因何对陈独秀青睐有加?与其新锐思想以及坚忍不拔的毅力不无关系。其时,陈独秀恰好就在京城(在上海创办《新青年》杂志如火如荼,此次与同乡好友汪孟邹进京,是为筹募资金与股份)。入住于前门“中西旅馆”。
这天,陈独秀难得偷闲,出得门来,去往附近的琉璃厂随意逛逛。偶遇在北京大学工作的老朋友沈尹默。北京大小茶肆众多,路旁一家京城老字号“吴裕泰”,一脚踏入。店面不阔,找个靠窗的位子,老友不期而会,且笑且谈,十分愉悦。
沈尹默道:“仲甫兄,何时到京?下榻何处?”
前门这一带,旧时为穷人区,多数人家没有院子,推门就进入屋内。挑担子的小贩远远地吆喝一声:“葫芦,冰糖葫芦,现蘸得 ——”不紧不慢地来了。
陈独秀眼稍一瞟,道:“我在上海办《新青年》杂志,近又与亚东图书馆汪原放合编一部辞典,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来。”觑眼看沈尹默,笑道:“这次进京,特为募款而来。”随将《新青年》在上海办得如何大火,一度洛阳纸贵,逐一细数。眼下正与汪孟邹等人酝酿筹备办一个超级“大书店”,此番便是为此事招股而来。
他讲一句,沈尹默略点一点头,表示领会。问了陈独秀所住旅馆的地址,道:“仲甫兄,暂且不要回上海,隔日我会再来拜望。”
陈独秀含糊地漫应一声,并不多言。
再闲谈几句,各自散去。沈尹默急着与汤尔和晤面,将偶遇陈独秀之事,一一缕述。汤尔和听到沈尹默如此一番话,便已心中了然。慨然道:“不瞒秋明兄,我正一筹莫展。”沈尹默早已料到,只是不语,汤尔和又道:“鹤卿新官上任,拜托我帮他物色北大文科学长的最佳人选,尚不可得……”
二人一拍即合,说走便走,赶至北大去找蔡元培。
推开校长办公室的门,汤尔和脱口道:“陈独秀到北京来了。就住在前门附近。”
沈尹默随即将陈独秀的住址,以及房间号,一一写给蔡元培。而这天,正是蔡元培接到北洋政府正式任命的一天。
对于陈独秀的盛名,蔡元培其实并不陌生。
时光旋转至1904年12月。上海。
蔡元培与陈独秀曾有过一面之缘。彼时的他们,都是“反清暗杀团”成员。只是此后多年断了联系。近来几日,蔡元培细细品读《新青年》,深深折服于陈独秀的睿智与博学,尤为赞赏其“立意革新,鼓吹民主”之新锐思想。听闻两位好友如此这般极力举荐,刻不待时,即刻前往前门中西旅馆造访。
孰料,好事多磨。接连几趟跑下来,数次不遇陈独秀。然则蔡元培毫不气馁,锲而不舍,照旧日日前往,不见到真神誓不罢休。
1916年12月的四九城,呵气成雾。
接连数日,在北京前门附近的“中西旅馆”内,店伙计发现,走廊的尽头,总看见一位中年男子,内穿中式对襟棉袄,外穿深灰色大衣,一副金丝边圆框眼镜,唇边两抹山羊胡子,颔首无言,只是来回踱步。偶尔立于窗前往外张看。
一年之中,四九城的这个季节,黑暗与寒冷同样固执。白天如做梦一般短暂。那男子默无一言,怔怔痴立,看那天的尽头远远的一朵墨云压城。一只黑猫不知从何处钻出来,浑身黝黑,毛发污暗,受到电线上麻雀的诱惑,企图登爬阳台外的干枯紫藤。
天越发的灰蒙蒙,隐约带了一丝雾气,压向地面。
大雪将至,要变天了。
那位文化人模样的男子不急不缓,来了便立于六十四号房门外,凝立不动,默无一语。房间里始终不见动静。旅馆伙计渐渐神昏体倦,忖度之下,探问道,“请问先生,您找哪位?”
“64号房的陈独秀先生。”
“哦。这位陈姓先生大忙人哪。”店伙计看了蔡元培一眼,道:“白天不见人影,夜间常去看戏。迟迟不归,唯贪睡晚起。此刻定在呼呼酣睡。”蔡元培点头微笑。
回想这位长衫文化人来过多趟,店伙计睡眼惺忪,哈欠连连道:“我去帮你叫醒他。”
蔡元培立刻摆手,“嘘”一声,道:“勿催。我不急。我在房间门口等。”一眼瞥见楼梯拐角处有一只长条板凳,拿过来笃定坐下,仍旧悄然不响。
汪孟邹有记日记的习惯,日记中曾有这样的文字记载——“蔡先生差不多天天来看仲甫(陈独秀),有时来得很早,我们还没有起来。他招呼茶房,不要叫醒,只要拿凳子给他坐在房门口等候……”
汪原放(1897—1980),又名家瑾、麟书,笔名士敏、白石、严约、方泉(此名是陈独秀于1933年在南京狱中致汪函所取),安徽绩溪人。汪原放对整理出版中国古典小说作出过很大贡献,开新式标点古典小说之先河。1980年4月1日在上海逝世。
汪孟邹(1878—1953),安徽绩溪人。20岁中秀才,23岁进南京江南陆师学堂,在维新思想影响下,25岁在芜湖创立科学图书社,任经理。销售上海出版的新书新刊,兼营文具仪器。翌年,支持陈独秀出版《安徽俗话报》半月刊。1913年到上海,独资创立亚东图书馆,任经理。1952年,亚东图书馆由于“出版托派书籍”而被上海市军管会勒令停业。不久,忠厚老实的汪孟邹在上海逝世。
身为赫赫有名的北大校长,不壹而三,到街边小旅馆拜请陈独秀,足可见礼贤下士、爱才若渴的蔡元培,实乃彬彬君子。
蔡元培请陈独秀进北大任教,可谓一波三折。这一日,陈独秀开得房门看见蔡元培坐在门外,叫声“鹤卿兄”,拱手笑道:“怎么不敲门?实在不好意思。”
蔡元培摆摆手,表示无碍,觑眼看一眼陈独秀,来不及叙旧,只管将来意表述分明。怎知给陈独秀一口回绝了。何故?日后有一次陈独秀曾对他人聊及此事,道:“蔡先生约我到北大,要我帮助他整顿学校,然而我从来没有在大学教过书,又没有什么头衔,能否胜任?尚且不得而知……”言下之意,自己并没有任何大学文凭,怎可随意承诺?且还是北大?若从另一个角度看,陈独秀是谦虚的,谨慎的,亦是有责任心的,因此对于蔡元培的邀约,一时难以定夺。
蔡元培吃了“软钉子”,并不放弃,坚信绳锯木断的道理,照旧前来。陈独秀计出无聊,无可奈何道:“鹤卿兄莫要责怪,实乃事出有因……”随将自己的理由和盘托出。
蔡元培只是默默地听,偶尔点头附和,等陈独秀言毕,觑眼望向他,笑道:“仲甫兄博古通今,尤其拜读过先生的《新青年》,可谓学贯中西,八斗之才,非一张文凭可匹敌也。”见陈独秀默无一语,不置可否,又道:“我不搞论资排辈,北大改革求贤若渴,仲甫兄没有教过书亦无妨,请你来,主抓教学的组织与管理工作……”
陈独秀忖量再三,道:“《新青年》杂志如同我的命,刊物新创,诸事繁杂,且事必躬亲,故而实难从命……”然而蔡元培诚心敬意,且接连数日不厌其烦地游说,他忽然想起好友胡适来,又道:“向蔡先生推荐一位良才,我的朋友胡适。留学美国。哲学博士。年龄比我小,但学识绝非在我之下。诗书文论俱佳。能有他任文科学长,极好。”随将胡适个人情况,一五一十,细述分明。不等陈言毕,蔡元培即拍板道:“仲甫兄将《新青年》带到北大来,岂不两全其美?”言之至此,盛情难却,陈独秀委实不忍再拒,然则胸中仍两意三心,踌躇道:“容我暂且试干三个月,如胜任,即继续干下去,倘如不能胜任,立即回沪。”
蔡元培均一一应允。
至此,陈独秀走上北大文科学长的岗位,一上任便迫不及待要请胡适来。并将《新青年》杂志迁至北京。
胡适(1891—1962),原名嗣 ,学名洪 ,字希疆,笔名胡适,字适之,著名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安徽绩溪人。以倡导白话文、参与新文化运动而闻名于世 。
1915年,胡适转入哥伦比亚大学哲学系,攻读博士。师从约翰·杜威。
1917年,无论是对胡适,还是对《新青年》杂志,甚至对全中国,实乃至关重要的一年。
就在陈独秀与蔡元培晤面,并达成共识之际,远在海外的胡适,正进入紧张的毕业准备阶段。
学业繁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胡适,无意间看见《新青年》正在征稿,一蹴而就,写了篇题为《文学改良刍议》的文章,投递给杂志社。
文章立刻被采用,排版时恰巧给蔡元培看到。读毕,认为此文言简意赅,却不失铿锵有声,一旦刊发,定会引发中国知识界的大震荡。想起陈独秀谈及此君时难掩溢美之词,绝非虚妄。当日便给纽约的胡适发去聘书。
聘书漂洋过海而至,胡适刚刚结束博士学位的考试。接到北大聘书,自是心中欢喜,不假思索便决定动身。匆匆告别导师杜威,搭乘轮船回国。
刚刚进入北京大学的胡适,课并不多,共三门。每周只有十二个课时。工作轻松,到手的薪资却出乎意料。任职的第二个月起,胡适月薪为二百八十元。这在当时的北大教授里,实属翘楚。自然引来诸位有资历有背景的“老教授”不满,明里暗里,呵壁问天,啧有烦言。
“刚入职,薪水如此之高,凭什么?”
“还是个青涩愣头青!”
这一年,胡适刚满二十六岁。
然非有踔绝之能,不相逾越。胡适并没让蔡元培失望。当那篇《文学改良刍议》在《新青年》刊发后,立时引发社会舆论哗然。这亦使得胡适在新文化运动中,平地起波澜,一飞必冲天。日后成为新文化运动中的扛旗手,舵把子。下笔一字长城,势必成为北大的一块金字招牌。
胡适本人亦曾颇为自负道,北大新文化运动是靠“三只兔子”支撑起来的。“三只兔子”,指的是胡适与陈独秀与蔡元培。因三人生肖同属兔,且彼此各差一轮(十二岁)。言下虽不乏傲睨一世之意,然而如今再看,绝非虚妄。
胡适知恩感恩,对于蔡元培当年的慧眼以及赏识,多年后仍念兹在兹。步入暮年,他曾这样对身边人说:“如果没有蔡先生当年的着意提携,我的一生,也可能就在二三流报刊编辑的生涯中度过了……”
事过境迁,往事历历。蔡元培后来跟人谈及重振北大,这样道:“我对于陈(陈独秀)君,本来有种不忘的印象,就是我与刘申叔君同在《警钟日报》服务时,刘君曾语我,有一种在芜湖发行之白话报,发起的若干人,都因困苦及危险而散去了,陈仲甫一个人单枪匹马,支持了好几个月……陈独秀出任文科学长后,即以他主编的《新青年》为阵地,积极鼓吹新思潮……不久,他又毅然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军’大旗,团结了一批新派教员,迅速地在校内形成了一个以《新青年》编者为核心的革新营垒。”也就是从这时起,陈独秀与蔡元培举肩并行,积极推动北大文科的改革。
蔡元培对陈独秀极为器重,且爱护有加,对其人不检细行的弱点,并不十分苛求。对此二人均甚为熟悉的梁漱溟,晚年曾这样评价道:“我认为蔡元培先生萃集的各路人才中,陈独秀先生确是佼佼者。当时他是一员闯将,是影响最大,也是最能打开局面的人。但是,陈这人平时细行不检,说话不讲方式,喜欢直来直去,很不客气,经常得罪于人,不少人怕他,乃至讨厌他。校内外都有反对他的人。只有真正了解他的人才喜欢他,爱护他,蔡先生是最重要的一个人……由五四而开端的新思潮新文化运动,首先打开大局面的是陈独秀,他在这个阶段的历史功绩和作用,应该充分肯定,但是,如果得不到蔡先生的器重爱护与支持,以陈之所短,他极有可能在北大站不住脚,而毫无用武之地。”
请来了陈独秀,又有胡适加盟,蔡元培接着又聘请李大钊来做图书馆主任。
原北大图书馆藏书甚少,设备差,制度亦不健全。蔡元培整顿学校,十分重视图书馆的重建,曾请章士钊归国主持其事,然而章士钊到任不久即辞职。因《甲寅》共事一场,深知李大钊的人品与才华,故而向蔡元培举荐李接替他来做图书部主任。日后,章士钊曾在回忆中这样道:“以吾萦心于政治之故,虽拥有此好环境,实未能充分利用;以谓约守常来,当远较吾为优,于是有请守常代替吾职之动议。时校长为蔡孑民,学长陈独秀,两君皆推重守常,当然一说即行……”
接下来,蔡元培又聘请王星拱、刘半农、徐宝璜等。连最顽冥不化,顶着大辫子的辜鸿铭也留下来,教授英国文学。
曾拥护袁世凯称帝的“筹安会”元老人物刘师培,此时正窘困潦倒,亦留下来教文科,主讲中国文学史。
“北大落榜生”梁漱溟,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轻轻著有论文《究元决疑论》,给蔡元培看到,认定其人水平甚高,立即请他来教印度哲学。
此外,还有在新闻界崭露头角的徐宝璜,任北京大学新闻学研究会副会长,新闻学导师。国内第一个介绍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夏元瑮,做理科学长。
新文化运动代表人物之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刘半农、李大钊,政治保守但国学功底深厚的刘师培、黄侃、辜鸿铭,以及留学归来的李四光、丁燮林、马寅初、陈启修等齐聚一堂,北大可谓名师济济,百花荟萃。
王星拱(1888—1949),字抚五,安徽怀宁人。早年毕业于英国伦敦大学帝国科学技术学院。在英留学期间,曾参加孙中山领导的反清进步运动。1910年加入中国同盟会欧洲支部。1916年获硕士学位。回国后任北京大学教授,在《新青年》等刊物上发表文章,宣传科学知识,反对宗教迷信。
刘半农(1891—1934),原名寿彭,后名复,初字半侬,后改半农,晚号曲庵,江苏江阴人。清宣统三年(1911年)曾参加辛亥革命。1912年后,在上海以向鸳鸯蝴蝶派报刊投稿为生。1917年到北京大学任法科预科教授,并参与《新青年》杂志的编辑工作,积极投身文学革命,反对文言文,提倡白话文。
徐宝璜(1894—1930),字伯轩,江西九江人。191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后考取官费留美,于密歇根大学攻读经济学、新闻学。1916年回国,先任北京《晨报》编辑,继任北京大学教授兼校长室秘书。1918年与蔡元培发起成立北京大学新闻学研究会,被推为副会长、新闻学导师和会刊《新闻周刊》编辑主任。
刘师培(1884—1919),字申叔,号左 ,江苏仪征人。1917年,应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之聘,任北京大学文科教授。先后开设“六朝文学”“文选学”等课程,有《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传世。1919年1月,与黄侃等成立“国故月刊社”,成为国粹派,在北大主导发起《国故学刊》。
辜鸿铭(1857—1928),字汤生,号立诚,学博中西,号称“清末怪杰”。精通英、法、德、拉丁、希腊、马来亚等9种语言,曾获13个博士学位,为清代精通西洋科学、语言兼及东方华学的中国第一人。辜鸿铭翻译了中国“四书”中的三部——《论语》《中庸》《大学》,并著有《中国的牛津运动》(原名《清流传》),以及《中国人的精神》(原名《春秋大义》)等英文书。
有一天,沈尹默前去探望蔡元培。一见面,叫声“鹤卿”,道:“这次北洋政府借你来做招牌,治理北大。等到了某一天,你的主张与政论与其有所不同,他们马上就会赶你走。所以眼下当务之急,你对于北大,应即刻着手进行改革。”略忖了一忖,又道:“但有一点要注意,凡改革一件事,必要拿得稳,不然的话,一个反复,比现在更坏……”
蔡元培沉吟片刻,略点一点头,道:“此言有理。那依兄之见,此事该如何开头为好?”
“我建议你向政府提出三点要求。第一,北大经费要有保障。其二,北大章程上规定教师组织评议会,而教育部始终不许成立。古人云,百足之虫,至死不僵,以扶之者众也。故而与其集大权于一身,不如将大权交给众教授,借教授之手以治校。如此一来,将来即使有一天,鹤卿兄离开,学校亦不会乱……根据章程成立评议会。最后一点,规定每隔一定年限,派教员与学生到外国留学。”
蔡元培对于沈尹默的高见,十分赞赏,即刻撰文,上报当局,将亟待解决之事,逐一缕述分明。果然事遂人愿。
此后的北大校园里,常可见拖长辫反康梁的怪人辜鸿铭,不买胡适的账,言辞凿凿,摇头吟诵道:“许多人笑我痴心忠于清室,但我之忠于清室,非仅忠于吾家世受皇恩之王室,乃忠于中国之政教,即系忠于中国之文明……”
日后周作人为其画像,道:“辜鸿铭生得一副深眼睛高鼻子的洋人相貌,头上一撮黄头发,却编了一条小辫子,冬天穿枣红宁绸的长袖马褂,上戴瓜皮小帽……这样一位小城市里华装教士似的人物,怪是怪,学问却是顶尖级的。”
有时路过教室,听见坚持旧文学的黄侃,正在课堂上大骂。骂的是倡导新文学的同门师弟钱玄同。骂他有辱师门。
作为一代国学大师的黄侃,五岁能将《史记》与《汉书》从头背到尾,七岁起作诗,九岁读《经》,且日逾千言,人呼“神童”。恃才傲物,随意而为习惯了的黄侃,嗜酒如命,黄侃的侄子黄焯曾在回忆文章中这样谈论其叔——“每餐豪饮,半斤为量”。黄侃好酒,且对酒从不挑剔,黄白红啤,来者不拒,经常喝至大醉。诗酒一家。喝多了便在课堂里骂人,尤其是对钱玄同,开口斥道:“玄同是什么东西?他哪种讲义不是抄着我的?”(谓其共同留日时,钱乘其小解离座,窃其笔记。而钱听了不以为忤,并不回应)。
胡适的卓尔不群,使得黄侃最得意且寄以厚爱的高足傅斯年,顷刻便倒向了新文学阵营。黄侃于是耿耿于心,对于胡适“文学革命的主张”,但凡有人提出,立刻驳斥,且一言不合便怒目以视。有次黄侃酒后来给学生上课,愤愤然道:“适之说什么做白话文痛快,世界上哪有痛快的事?”台下同学面面相觑,他又道,“金圣叹说过,世上最痛之事,莫过于砍头,世上最快之事,莫过于饮酒。胡适之如果想要痛快,尽可以去喝酒,喝了酒再仰起颈子来给人砍掉……”
黄侃(1886—1935),初名乔鼐,后更名乔馨,最后改为侃。字季刚,又字季子,晚年自号量守居士。湖北蕲春人。1905年留学日本,于东京师事章太炎,受小学与经学,为章氏门下大弟子。曾在北京大学、中央大学、金陵大学、山西大学等任教授。后人称他与章太炎、刘师培为“国学大师”。
傅斯年(1896—1950),初字梦簪,字孟真,山东聊城人。1913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1916年升入北京大学文科,本科国文门,曾著《文学革新申义》,响应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提倡白话文。
辜鸿铭、刘师培、黄侃、陈汉章、梁漱溟等人构成的“古旧派”,跟新派相对垒,常常纷争不休。不断地有人前来向蔡元培诉苦,蔡元培听罢只是微微一笑,道:“我素信学术上的派别,是相对的,不是绝对。所以每一种学科的教员,即使主张不同,若都是言之成理,且持之有故,就让他们并存,令学生有自由选择的余地……”这是蔡校长始终秉承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办学主张。
面对新派学生一味攻击旧派的辜鸿铭、刘师培等现象,蔡元培出面劝导,道:“我希望你们学习辜先生的英文,学习刘先生的国学,并不要你们也去拥护复辟或君主立宪……”
对于北京大学而言,1917年是极其重要的转折年。于蔡元培亦然。北大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主要阵地,为更为活跃进步的思想者,打开一片崭新领域。
教育以德育为先。主政北大后,蔡元培还将老友李石曾早年在上海发起的“进德会”移植至北大,要求入会者必先戒除嫖赌等恶习。
此时的北大,再不是腐朽官僚的养生所,真正实现了教育民主与教育平等。不仅如此,蔡元培还设立了一系列有利于“启迪民智”的举措——北大允许校外生旁听课程,正式生与旁听生共处一堂。
四季之中,春天来去匆匆,如烟花般稍纵即逝。
1918年4月,蔡元培在北大创办专门为在校工友提供进修学习机会的“校役夜班”。提倡平民教育的蔡元培认为,凡求学心切者,理所应当获得同等的学习机会。此举一石激起千层浪。校内师生群情鼎沸,校外社会舆论哗然。
其时,在湖南长沙,新民学会在蔡和森家悄然成立(1918年4月14日)。到会的有毛泽东、蔡和森、萧子升、何叔衡、萧三、张昆弟、陈书农、邹鼎丞、罗章龙等。这是五四前后最早的新型社团之一,其宗旨为“革新学术,砥砺品行,改良人心风俗”。选举萧子升为总干事,毛泽东与陈书农为干事。然则学会成立不久,萧子升便赴法国,于是会务交由毛泽东主持。
1918年6月下旬,新民学会召开会议。会上,大家一致认为“留法勤工俭学”已事不容缓,应尽快尽力而为。会议推举蔡和森等人“负责进行逐项事务”。蔡和森即刻启程赴京。到北京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给毛泽东写信。信上这样写道:“润之,我很赞同你关于新民学会的方针与意见,并一如既往地鼎力支持……兄对于会务,本有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的意趣,弟实极其同情,且尤不讳忌嫌疑于政党社会党及诸清流所不敢为者之间。以为清流既无望,心地不纯洁者又不可,吾辈不努力为之,尚让何人去做?此区区之意,相与共照也……”还道:“三年之内,必使我辈团体,成为中国之重心点。”言下铿锵有力,字字句句都说在毛泽东的心坎上。
是年,秋高气肃,清爽宜人时节,正值湖南一师毕业季。校舍内,同学们七张八嘴,关于“国难当头,政府当消弭歧见,止息兵戈,使我华夏民族重新屹立……”的争论,一时难分难解。
有位同学说至兴起,站到凳子上大声道:“少弄那些虚头巴脑。我们应该即刻行动起来,到政府门前游行抗议!”
有人在一旁叫好,声音低下来,嗫嚅道:“毕业了,再想继续有学上,难喽。”又道:“不如将同学们集合起来,去给政府施压!”
另一个则未语先叹,慨然道:“眼下很多同学百计千谋出国留学,我很想去法国,德国亦可,然而……”说到此处竟至哽噎住,纳下头寂然了。
但见毛泽东独自站在窗前,凝立不动。身后的同学叫声“润之”,走过来道:“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你脑子好,有何高见?”
“对对对,别闷葫芦一个,说说吧!”
毛泽东不发一语,只是曲背弯腰,站久了松活筋骨,淡淡一笑。
同学们默然相视,有人嗟叹道:“短短几年功夫,大总统换了又换,然而民不聊生,万古不变。敢问吾国之将来,究竟路在何方?”简直不能往下想。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寂然了。
毛泽东对于同学们的争论,不置一词,并非闭目塞听。这些日子,尤其接到蔡和森的来信后,愈发焦思。他还在踌躇。
杨昌济不久前刚刚调任北京大学任哲学与伦理学教授,上回在来信中说:“润之,蔡元培先生正在组织留法勤工俭学预备班一事,建议你即刻启程赴京。”杨昌济仿佛有未卜先知的本领,随后写道:“润之,你尽管来。我来负责湖南留法学生的勤工俭学组织工作,另,你无需为生计劳心。我可以介绍你去北京大学工作,学习与生活,一切问题皆迎刃冰解……”千叮万嘱。想当初正是因为老师杨昌济及时将赴法勤工俭学的信息传递回家乡,萧子升等人才得以先行前往。
隔日,毛泽东又接到蔡和森的来信。蔡和森自打来到北大,日日焚膏继晷,时常跑去老师杨昌济家,请教或协商关于下一步的工作学习计划。
蔡和森再次致信毛泽东,道:“兄事已与杨师详切言之,师颇希望兄入北京大学……”再次提到北大校长蔡元培“正谋网罗海内人才”一事,继续道:“吾三人有进大学之必要,进后有兼事之必要,可大可久之基,或者在此……”蔡和森言下之“兄事”,指的是毛泽东正在长沙筹划赴法勤工俭学之事,而“吾三人”,当然是指毛泽东与蔡和森与萧子升。他们同为杨昌济最看重的学生。而杨昌济在信中亦几次三番极力催促毛泽东进京,希望毛泽东能“入北京大学”,是为以造学业与事业之“可大可久之基。”
暮色四合时分,毛泽东将杨昌济跟蔡和森的来信读了再读。此时之湖南,政局混乱,政权更迭纷繁,教育早已给戕害践踏,学生无学可求,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勤工俭学则成了唯一一条出路。箭在弦上,说走便走,片刻不得耽搁。
长沙火车站的站台两旁,即将踏上旅途的乘客,纷沓而至。从窗户里露出一张脸,怔怔望向站台上的人,听不清送站之人在说什么。
汽笛声长鸣,列车缓缓启动。火车头喷吐白而浓的白烟,越过田野,越过高山,一路昼夜兼程。
1918年8月15日,一路风尘仆仆的青年毛泽东,为新民学会赴法勤工俭学之事,由长沙乘火车,辗转多日,抵达北京。这也是他头一次离开家乡的长途之旅。
然而,到达北大的头一晚,毛泽东整宿未眠。干脆爬起来写字。日记本打开,扉页上题有一首诗——“松桂一庭绿,雨声凄正繁。诗书从意读,景物未全残。幸有生徒乐,初无风雪寒。胡为常郁郁,天地尚平安。”信奉改良主义,主张教育救国的杨昌济,头一次在课堂之上吟诵出这首诗,毛泽东立刻便喜欢上并记住了。此刻反复悄声吟诵,越发感同身受。
北京十月份已经比较冷了,梧桐树叶簌簌落下,不知何故它们的飘落牵动着毛泽东的心,看着面前北方深秋的街头,他只是埋头疾走。这趟不远千里,从遥远的家乡湖南赶来,无暇欣赏沿街宜人的京城秋景,心里记挂着老师杨昌济的叮咛:“润生要赶早。到图书馆找一个叫李大钊的,他自会安排……”
彼时,土洋结合的北大教学红楼,才刚落成。毛泽东大踏步拾级而上,直奔红楼一层位于东南角的图书馆,站在主任办公室门前略忖了一忖,方才抬手轻叩。
“进,请进。”
毛泽东推门而入。不待对方开口,先将老师的推荐信递将过去,立于一旁,道:“我叫毛泽东。”
李大钊读罢信,抬头看一眼这位着蓝色土布长衫,个头高出自己一截的青年,笑眯眯略一点头,道:“毛润之。好!”此人穿件灰色的旧棉袍,鼻梁上一副无框圆眼镜。头发稍长,有点乱蓬蓬的,目光平静而慈祥,眉目星朗,眼神中隐隐透出一股勃勃英气。
李大钊请毛泽东一旁落座,道:“毛润之,我多次从怀中兄口中听闻你的名字,湖南师范的高才生哪。”毛泽东喃喃自谦一句,他又道:“此次来京,是特为二十几位湖南同学办理赴法勤工俭学之事?然而你本人并无意赴法,而只想在北京大学找份工作,同时希望能借机做一个旁听生?”
毛泽东只略一点头,道:“我觉得我们要有人到外国去,看些新东西,学些新道理,研究些有用的学问,拿回来改造我们的国家。同时也要有人留在本国,研究本国问题。我觉得关于自己的国家,我所知道的还太少,假使我把时间花费在本国,则对本国更为有利……”
李大钊又道:“现在住在何处?具体想做些什么工作?”
毛泽东道:“暂借宿在老师杨昌济家。我是借朋友的钱来到北京的,到了以后,非马上找工作不行……”(参见《毛泽东一九三六年同斯诺的谈话》,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3页。)继而又道,我不怕吃苦,干什么都行。
李大钊听罢微微一笑,摆手道,“堂堂师范高才生,干什么都行,岂不是大材小用?万万使不得,再说怀中兄亦不答应呀。”
一句话说得毛泽东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不禁也跟着笑了。
李大钊问毛泽东今年多大?
“刚满二十四岁。”
院墙外紧挨着一条街巷,有小贩游街串巷而过的吆喝。声音沙哑而略显疲惫,经过院墙外宁静的古槐树,一路曲折,游荡,声音渐行渐远。
后来,征得校长蔡元培的同意,李大钊便为毛泽东安排了图书馆的工作职位。这便使得毛泽东解决了生计的问题,可以留在北大。进而也就创造了毛泽东与李大钊彼此二人时常接触碰面,同商共议探讨革命的机缘。
毛泽东在北大图书馆的工作职责,亦非仅仅是“管理十五种中外文报纸”,以及“登记到馆阅报的人的姓名”。除了此项职责之外,他还同主任李大钊共同整理书刊,协助张申府登记图书目录等。
有文字记载,说“张申府曾谈到毛泽东的字很潇洒,登记目录需工整,故让毛泽东重新抄过……”全国解放后,章士钊在向毛泽东谈及张申府的工作安排问题时,毛泽东说:“那是我的顶头上司啊……”(参见沈家祥:《鲜为人知的党史人物——张申府》,《中国社会报》1992年7月3日。)
见微知著。其时,毛泽东在北大图书馆十分受李大钊的器重,且图书馆的工作使他获得诸多机会,了解社会,了解世界,亦带来阅读学习新书新刊的便利条件。
多年后,当新民主主义革命终于取得伟大胜利,毛泽东与中央领导机关自河北省西柏坡迁入北平。当看到古都城垣时,毛泽东不禁忆起三十年前,感慨道:“三十年了!三十年前我为了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而奔波。还不错,吃了不少苦头,在北平遇到了一个大好人,就是李大钊同志。在他的帮助下我才成了一个马列主义者。他是我真正的老师,没有他的指点和教导,我今天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参见李银桥:《在毛泽东身边十五年》,河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25页。)
毛泽东从北大图书馆出来,回到鼓楼后面豆腐池九号杨昌济家时,晚霞散绮,已至暮色苍然时分。
小院里有一棵枣树,下圆上尖的弹头枣,亦称美人指、马牙枣,是北京特有的枣子。先众枣熟,微微染一层淡淡的红晕。知道老师杨昌济此刻尚未回来,然而一想到今日与蔡元培、李大钊的谈话,毛泽东立于枣树下,不禁笑了。全然不觉身后有人来。
杨开慧立于身后,叫声“毛润之”,笑道:“什么事,乐成这样?”
毛泽东随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缕述分明,并忙不迭道:“多谢恩师帮忙。”
杨开慧年方十五,正值青春年华,听罢,只是纳下头微笑,没听清咕哝了一句什么话,抬头望着眼前这位眉目清朗的高个子青年。
爱情的种子,于无声处已经开始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