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最拿手的事,是善于改变看法。不随波逐流,因而可以逍遥游。
我对庄子,过去喜欢他的不争,如今喜欢他的逍遥。庄子在《逍遥游》里,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说在北方有一条名字叫鲲的大鱼,想飞到南方去,后来就变成了大鸟,叫作鹏。鹏起飞时,激起了三千里的波涛,一下子跃升到万里的高空,开启了自己的逍遥游。一只小鸟看了,很不屑。它说,我在草丛间一跳一跃,日子过得很好,干吗要那么折腾呢?
庄子是什么意思?或许可以有这么几种理解。
梦想是可以有的,也是可能实现的。鲲渴望换一个地方,到另外的世界过不同生活,于是就有了飞翔的梦想。或许经过了上万年的试飞、上万次的失败、上万年的坚持,才终于变成了扶摇直上万米高空的大鹏。有梦想不一定能够变成现实,没有梦想一定不能改变现实。人类自古就有飞的梦想,如今能飞到月球,很快就要飞到火星,未来还会飞到今天我们想象不到的地方。
无知与偏见普遍存在。小鸟无法理解大鹏,因为它不知道还有外面的世界。小鸟生活的圈子很小,圈子决定了认知,认知拘禁了想象力。不同圈子之间,很难相互沟通、相互理解。无知与偏见是普遍存在的,也不可能完全消除,但认识到自己无知,便是智慧,就可以逍遥。我们人类大部分的焦虑与冲突,都源于无知与偏见。我们相互局限、自我局限,然后抱怨不自由,再用生命去争自由;又把争自由搞得特别伟大,却越争越不自由。
自由与逍遥并不完全相同。西方文化一直强调自由,中国传统文化却在说逍遥。现在,我们也在讲自由,而把逍遥看作一种消极的东西,也把庄子的哲学当作一种出世的东西。当我们理解了鲲的梦想、坚持与扶摇直上,便可以知道庄子讲的并不是逃避与出世,而正是现实世界的大逍遥。逍遥与自由的区别在于,自由更多强调向外抗争,争自由就像从监狱里逃出来或放出来似的;逍遥更多强调内慧,是对无知与偏见的降解与突破,也就是从自己的“监狱”里走出来。自己的“监狱”是怎么形成的,是自己学习来的。我们的所见所闻所学,都有可能是构成“监狱”的材料。没有独立思考的学习,都是给自己造“井”,结果都是在自己的积极努力下终于成为井底之蛙。
对生命的尊重。小鸟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蝉一辈子都在树枝上飙“海豚音”,它们都没有什么伟大梦想,却也有快乐的生活。鲲可以由大鱼变大鸟,可以由海洋到天空,将伟大的梦想变成神奇现实,也活得十分快意。蝉、小鸟与大鹏,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存在价值,它们应该相互欣赏,而不应该相互嘲笑,更不能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生活。相互欣赏,便可各自逍遥。
庄子讲了很多故事,但他从来不用“要”“必须”“应该”之类的词语。庄子清楚自己的有限、人的有限、万物的有限,同时又清楚生命的无限、万物的无限、宇宙的无限。他希望能够唤醒众生,也知道唤醒是困难的。唤醒是庄子的梦想,至于能不能唤醒,他不去纠结,所以逍遥。最好的坚持、最佳的坚韧、最美的入世,便是逍遥。
韩国人拍了一部影视剧,叫《鱿鱼游戏》,讲的是在残酷的生死游戏里,人性的表现与演变,生动而残忍地揭示出人在规则面前的无奈与挣扎。这个故事正是对现实社会的投射与浓缩,我们都无意识地接受了某些游戏规则,成为被动的参与者,却很难自知。我们把接受游戏规则的过程,视为成长与成熟;我们把游戏中的胜出者,当作成功者,并渴望与努力使自己成为那样的人。我们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其实还有另外的天地与不同的游戏。
一般来说,我们会认为好学是好品质好习惯。其实未必。学的东西多了,可能成为你进步的阶梯,也可能成为遮蔽你的“天井”。小孩子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敢尝试,是因为学得少,自我局限少。贾宝玉拒绝长大,是怕自己走到“天井”出不来了。孔子强调的每日“三省”,不是天天检讨自己有什么毛病,而是天天去拆“天井”。自省主要是唤醒,使自己不被已知的固有的理论、观念、知识、习惯等固化为行走的机器人。
我们如今特别相信科学,但科学的主要使命是证明自己的不科学。科学革命就是向已知、常识挑战,开拓新的已知,发展新的常识。创新遵循“三段论”:不可能,了不起,极平常。
今天的司空见惯,多是昨天的绝不可能;今天的不可能,多是明天的平淡无奇。尽管未来充满不确定性,但依此原则来展望未来,基本靠谱。预测未来的真正难点,是我们想不到还有哪些不可能。
过去是神话昭示着人类前进的方向,如今有科幻引导着人类发展的航向。科幻相当于梦想,神话相当于幻想。科幻太过局限于已知,太过拘泥于物理定律。物理定律既是用来应用的,也是用来打破的,并非不可改变的。所以,只有科幻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新神话。
人类的结局是什么?是成为神,继而更神,也就是越来越神。人类把神话全部变现了,那就是神了。人类想象的神就是未来的自己,人类想象的仙境就是未来的人间;人类想象的魔鬼就是需要避免的自己,人类想象的地狱就是需要避免的人间。今天的人对于原始社会的人来说,个个都是神,也有点像鬼。我们不觉得自己是神或是鬼,因为我们对神与鬼的想象也是与时俱进的。因为与时俱进,我们越来越神,又觉得离神还很远,也让我们对于可能成为鬼有了更多的担忧。
是什么决定了一个个体、一个组织、一个民族不同的现状与未来?是神话、梦想与理想。神话是长期愿景、概念设计,梦想是规划纲要、行动方向,理想是主要目标与内在动力。
不是贫穷限制了想象力,而是想象力不足导致了贫穷。从历史尺度来看,一个组织、一个民族的核心竞争力就是想象力。教育的主要任务是激发人的想象力。没有神话的民族,不创造新神话的民族,是不可能引领未来的。他们的命运就是做别人的背景,成为别人自尊心与自豪感的无形“地毯”。没有丰富的想象力,所谓脚踏实地就是踏踏实实地做成了“地毯”。然后,就是“地毯”与“地毯”争夺被别人踏在脚下的机会,并因获得了这样的机会而生出阿Q那样的自豪感。
不论天气如何变化,我们都可以心中自带阳光;无论生活有何遭遇,我们都可以怀揣童话;正因为人生充满险阻,我们更需要拥抱神话、热爱童话。
我不懂科学,特喜欢神话。可惜经年累月的按部就班、循规蹈矩让我丢掉了想象力。因此特别渴望重新踏上寻找想象力的道路。我打算用两种方法开启这趟旅程,一种是依据现有的不可能,去想象可能的情景;一种是尽可能地幻想未来的神到底有多神,以及诸神创造的情景。
这趟旅程主要有三个“景点”,一个是智能时代,这是以可能性为主题的理想之旅;一个是生化时代,这是以似乎可能为主题的梦想之旅;一个是星际时代,这是以想象更多“不可能”为主题的幻想之旅。
迄今为止,人类历史可以说是一部关于光的历史。进入智能时代后,人类将拉开关于“黑”的历史序幕,并在星际时代唱响“黑”的主题。因为黑洞、暗物质、暗能量才是宇宙的主体,而在这些“黑”之外,还有左右“黑”的“黑”。“黑之黑”才是人类光明的未来。
没有脱离想象力的科学,也没有脱离现实的艺术。科学界有这样一句话:“思索,更多地思索,这就是宇宙学。”未来就是宇宙全部秘密的澄明。如果宇宙是无限的,未来的可能性也是无限的。
丢掉现实,放纵幻想,也是一种逍遥,也是一种快乐,也是一种活法。忘记人性,向往神性,神游宇宙,醉于虚幻,不是神仙,胜似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