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塞伦盖蒂草原上,一只羚羊突然受到些惊吓,这使得羊群的其他成员一下机警起来,环视四周,试图寻找潜在威胁。但若是没有发现任何潜随的掠食者的踪影,它们会立即放松警惕,继续享用美味的鲜草。 没过一会儿,另一只羚羊因听到细枝折断的声音而警觉起来,整个羊群再一次进入戒备状态,动物的群体性神经系统再次启动,做好奋力逃跑的准备。所有羚羊都僵直地站在那里,因为它们全身的肌肉已经绷紧,做好了拼尽全力逃离险境的准备。
一只尾随已久的猎豹看准时机,从藏身的茂密灌木丛中一跃而出,羊群犹如一个有机的整体,先是聚拢起来,随后立即以飞快的速度试图摆脱飞奔着的猎豹的追赶。一只年轻的羚羊一个踉跄,正在它迅速找回重心时,猎豹已经猛扑上去。这场追逐时速高达每小时65英里!就在被猎豹扑到的那一刻(或者当羚羊意识到死期已到时),这只年轻的羚羊一下子瘫倒在地。它全身如石头般僵硬,进入了另一种意识状态,这是所有哺乳动物面临死神的逼近时共有的状态。这并非“装”死,而实际上羚羊也根本没有受伤, 18 它进入的是“恐惧瘫痪”状态。
我们死过之后,才能复生。
——在动画电影《篱笆墙外》中,负鼠爸爸对他的孩子们说道
抵御捕食者、攻击者和其他危险来源是我们的第一道防线,是主动性防御。你闪躲、逃避或后退,你蜷缩着身子,举起手臂抵挡敌人的致命一击。当发觉对手不如自己强大时,你会选择一争高下;当察觉自己其实中了埋伏时,尽早逃离这一触即发的战斗便是上策。和广为人知的“战”与“逃”这两种反应相比,只有极少数人了解面对威胁时的第三种反应——僵直不动,动物行为学家称其为动物自带的瘫痪状态 ——紧张性不动 (tonic immobility)。当爬行动物和哺乳动物面临被猎杀的危险时,这是三种本能反应之一;当“战”与“逃”都无法帮助我们摆脱危险时,这种本能才会派上用场。“战”与“逃”之所以为人熟知,要归功于怀特·坎农(Walter B. Cannon)在20世纪20年代关于交感-肾上腺神经系统的杰出研究。 19 而在创伤的形成与治疗过程中发现的人类的木僵反应虽然具有重大意义,却并未得到广泛的关注。 20 若把自坎农的重大发现之后,这75年有关动物行为学和生理学的研究做一个简短总结的话,“战”与“逃”理论可以被修正概括为一个A与四个F:注意力被吸引(arrest,提高警觉,扫视周围),逃开(flight,首先尝试逃跑),战斗(fight,如果无法成功逃离),动弹不得(freeze,由于惊吓而全身僵硬)和被击垮(fold,陷入彻底的无助)。用两句话可以概括为:创伤发生在我们受到极度惊吓、身体无法动弹或者发觉无法脱身的时候;我们全身僵硬并陷入瘫痪,或被无尽的无助感吞没。需要另外说明的是,虽然近来有些作者倾向于把初始阶段“注意力被吸引(arrest response)”称为动弹不得(freezing),为了避免读者的误解,在描述“紧张性不动”行为时,我才会使用动弹不得这个词。 [1]
在“动弹不得”的阶段,你的肌肉绷紧以抵御致命袭击,而你感到的是:“我被吓得全身僵硬。”而当你断定自己已是在劫难逃(当捕食者的獠牙立即就要将你撕碎时),你的肌肉会失去力气,全身彻底垮下来。在这种本能反应发生时(当这类创伤反应成为生活中如影随形的慢性疾病时),你会感到自己无依无靠,只能听天由命,生活毫无活力,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前行。这种被击垮的感觉、无助感和对生活失去希望的状态是创伤的深层核心。
感到“因恐惧而僵住”“动弹不得”、垮掉了或麻木无感,都从生理、内脏器官和躯体的层面,准确地描述了创伤发生时那种巨大的恐惧感。这是身体为了生存而做出的选择,这也是身体在用自己的方式讲述,而治疗师必须将其处理好,才能理解这类身体的本能反应,才能促其蜕变,将创伤转化。
僵直不动的状态从四个方面帮助了哺乳动物存活,理解这一点对治疗师(和他们的来访者)会有帮助。第一,这是生存技能中的最后一招,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装死”,事实上,这并不是假装出来的,这是具有重大意义的、与生俱来的生物策略。对跑得慢且体型小的负鼠来说,战斗或逃跑通常都不太奏效。和甘地所倡导的一致,通过消极抵抗,躺倒不动的动物将抑制捕食者的攻击性,降低其杀戮和捕食的冲动。此外,除非其他捕食者非常饥饿,否则一动不动的动物经常是它们(例如野狗)不吃而遗弃的(特别是还散发出腐烂味道的时候)。 运用这种“装死”技能,负鼠或许能侥幸逃生,至少多活了一天。猎豹或许会将猎物拽动到安全的地方,免得其他竞争者虎视眈眈,随后它会离开,把幼崽唤来(一起分享猎物)。猎豹离开后,羚羊可能会从瘫痪状态中苏醒,迅速逃离,捡回一条命。第二,僵直不动会降低被捕食者注意的可能性。第三,这会提高群体的生存概率:当被一群捕食者追赶时,某一只猎物瘫倒在地,可能吸引所有猎食者足够长时间的注意力,为整个群体的逃离争取时间。
僵直不动的第四个作用在于,完全地触发麻木的意识状态,在此状态下,极端的疼痛和恐惧会被缓解:即使受了伤,动物也不会受难以忍受的疼痛的折磨,从而有可能抓住时机逃脱。这种“人道”的镇痛作用是通过体内的吗啡阵痛系统释放的内啡肽实现的。 21 对羚羊而言,这意味着它不必承受被猎豹的利齿锋牙撕碎产生的巨大疼痛,对强奸和事故的受害者也是如此。 22 在麻醉的状态下,受害者好像是作为旁观者在目睹整个事情发生,就像是发生在其他人身上一样(正如那场事故中我所观察到的)。这种抽离感叫作解离(dissociation),可以让原本不可忍受的事情变得可忍受。
非洲探险家戴维·利文斯通(David Livingstone)将他在非洲草原和一只狮子不期而遇的经历生动地记录下来。
我听到一声吼叫。我吓坏了,转头一看,一只狮子正向我扑来。我站在稍微高一些的地方,它扑中了我的肩膀,然后我们一起摔倒在地。那可怕的低吼声就在我耳边,它猛烈地摇晃我,犹如斗牛犬在摇晃一只小老鼠。我的意识恍惚,估计这和刚被猫扑中的老鼠体会的是同一种感觉。之后,我感到好像处于梦境之中:我能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一切,但是没有疼痛的感觉,也没有恐惧;好似在麻醉剂影响下的病人,可以看到整个手术过程,但感觉不到手术刀。这种独特的状态不是任何思考过程的产物。猛烈的摇晃消除了恐惧感,使得我和猛兽对视时不再感到害怕。所有被食肉动物诛杀的动物或许都会经历这一独特的状态;如果确实如此的话,这是慈悲的造物主为我们提供的减轻死亡痛苦的方法。 23
虽然利文斯通将此天赋归功于“造物主的慈悲”,但是我们并不必把这种降低极度痛苦与恐慌的生物适应性功能看作某种聪明的设计。若能够略有大局观,并有条不紊地观察清楚周围的情形,那么瞅准机会逃跑或运用计谋从捕食者的魔爪中挣脱,并非不可能。例如,我的一位朋友在国外旅游,他在自动取款机取钱时遭遇了一次抢劫。他取完钱刚要转身时,一帮歹徒按住了他,用尖刀抵住了他的喉咙。恍惚间,他平静地告诉歹徒,他们今天非常幸运,因为自己刚刚为接下来的旅程取了很多现金。这帮歹徒吃了一惊,然后沉着地拿走了钱,消失在夜色中。可以肯定的是,一定程度的解离帮助我的这位朋友逃过了一劫,而并没有被吓得惊慌失措,而无法想出对策。
从探险家雷德赛得(Redside)在印度半岛丛林的经历中,我们能更好地理解,解离是如何帮助我们适应险境的。
(他)步履蹒跚地穿过湍急的小河时,子弹带掉到了水里……在没有任何弹药的情况下,他发觉一只健硕的母老虎正慢慢地靠近他。他脸色惨白,惊出一身冷汗,想要马上逃离……但已经太晚了。老虎向他猛扑过来,随后勾住了他的肩膀,拖着他走了大约400米,来到她的三只幼崽正在嬉戏的地方。按事后回忆,雷德赛得惊讶于自己被扑倒时便立刻不再感到恐惧;在此后断断续续的和老虎的“猫鼠游戏”中,他被拖拽和撕咬了一小时左右,却几乎没有感觉到疼痛。他清晰地记得当时周围的阳光、树木和老虎的眼神,他还记得自己是如何紧张地盘算要如何逃脱;只是几只老虎幼崽学着妈妈的样子,欢快地每次都把他再拖拽回来。他描述说,尽管知道自己或许即将命丧黄泉,他的头脑却依然保持着相对的冷静,并没体会到惊恐。他甚至告诉及时赶到并将老虎射杀的救援人员,此番折磨还不如“在牙医手术椅上的半小时”吓人。 24
尽管利文斯通和雷德赛得在和捕食者不愉快的遭遇后看起来安然无恙,利文斯通的肩膀其实还是会在被袭击的每个周年日有发炎肿胀的症状。然而,对许多没有这么幸运的创伤受害者来说,解离症状或“身体记忆”就不会这么轻微和短暂了,各种各样的症状将陆续出现,包括由心理失调引起的长期躯体症状(psychosomatic) 25 、无法集中注意力、一下子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和无法继续正常地生活等。尽管经历过创伤的人并非一直处于躯体瘫痪的状态,但他们确实时常在惶恐的迷雾中迷失,还不得不长期忍受情感抽离、解离的症状、如影随形的抑郁和麻木感。对不少人来说,虽然僵直状态并没有严重到影响他们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但其生活质量大打折扣。尽管很了解自己的症状,他们还是会背着沉重的负担,为了幸存下来,不断攀登一座座险峰,直到自己的精力被日益耗尽。另外,由于人类对符号和画面的偏好,即使真正的危险已经过去很久,死亡之门依然会(在头脑中)不断被打开。匪徒或者强奸犯用利刃抵住我们喉咙的画面还是会不断地重复出现,仿佛就发生在此时此刻。
尽管僵直和解离的症状(正如利文斯通和雷德赛得所描述的)看起来充满了戏剧性,但其未必会造成创伤。虽然幸免于与限制正常生活的恐惧感如影随形,利文斯通确实也会在每年的那几天,在肩膀的固定部位感受到类似的发炎症状。在我那次事故的例子中,我意识到的是,事后再过马路会更谨慎,特别是在我经常授课的巴西,躲避来往的车辆对行人来说是巨大的挑战。除此之外,在外出交通方面,我没有表现出任何恐惧或焦虑。或许,我那位曾遭遇抢劫的朋友在夜晚再去自动取款机取钱时会更小心些。但我们都没有被更严重的创伤症状困扰,即使毫无疑问,我们经历了提高警觉、受到惊吓、僵直和解离这几个状态。就个人感受而言(我的朋友们也证实了),通过成功地引导自己消除创伤及其后续反应,我变得更加强大,自愈能力也更强了。朋友们注意到,我变得更加自省、专注、充满活力。
这使我开始思考一个关键问题:当被暴露于(潜在的)创伤事件时,是什么决定了人类受影响的程度而发展出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慢性症状的?对僵直不动反应内在机制的理解,对找到上一个问题的答案有哪些帮助?
此处,我想再次阐明一个观点。一般而言,如果一只野生动物有幸躲过猎杀,那么它会从僵直不动状态中恢复过来,继续欣赏第二天的日出。这是一个聪明的,至少是有益无害的机制。例如,一只鹿将学会避开突出地面的岩石堆,因为它曾在类似的地形中了一只美洲狮的埋伏。尽管我的假设是基于野外观察而非实证研究,但从对世界各地野生动物研究者的采访中获得的信息佐证了我的假设。此外,很难想象,若动物个体(乃至整个族群)同人类一样,会发展出这一系列使其备受煎熬的症状,它们是如何存活下来的。 我们人类显然并不天生具有这种免疫力……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做出改变呢?我们具体能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