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只猿猴在被黑豹咬断脖颈前的惊恐尖叫,
是我们心惊肉跳时耳中血脉流淌的回声,
深刻地留在我们的神经系统中。
——保罗·谢泼德,《他人》
如其他哺乳动物一样,人类也是群居动物。我们生长于家庭和部落之中,参加各种社团组织,与邻居和朋友相互依靠,组建政党并认同国家甚至世界性的团体。意识到人为哺乳动物的事实,有助于我们理解创伤与从中恢复的本质机理,增进咨询师与来访者以及其他人的沟通。
当一群羚羊在草木葱茏的干涸河床上安静地吃草,无论是草木细枝的折断声、草丛中的沙沙摩挲,还是地面上急速掠过的阴影,或者几个带有某种气味的分子,都会令羚羊群中的一位成员马上警觉起来。这种警觉状态会瞬间使其动作减缓或停止,身体僵硬,随时做好应敌准备。身体动作的突然停止会减少这只羚羊被捕食者注意的可能性,同时也有助于它寻找最佳逃脱路线,而羊群中其他羚羊也会立即被它的身体姿势变化影响,在原地静止不动。整个羚羊群作为一个整体(拥有更多的眼睛、鼻子和耳朵)可以更好地定位并识别威胁来源。这种协作反应可与战时在敌区巡逻的作战小分队的团队配合相类比。
想象一下,倘若你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悠闲地散步,此时一道黑影突然从你的视野中掠过,你会做何反应?你会本能地停下脚步,然后或许会屈身微微蹲下。随着自主神经系统的启动和参与,你的心跳会随之变化。在短暂的静止之后,你的视野会一下开阔起来,随后,你的头会不自觉地转向阴影(或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探究竟。在颈部、背部、双腿和脚部肌肉的带动下,你的身体会转动、屈伸和延展。盆骨和头部一起水平移动时,你也警惕地眯起双眼,这些动作都会为你提供理想且宽阔的视野观察周围的情况。那么此时你的内心状态是怎样的呢?当看到那急速掠过的阴影时,你体会到了哪些无法言明的感觉呢?多数人会有警觉感、参与感甚至好奇感,也许还会有兴奋感与期待感,或者也可以说是危机感。
无论是动物还是人类,能否感知同类企图伤害自己是一项很重要的能力。若失去了这份警惕,会将自己推入险境。在对上百位强奸受害者的心理治疗过程中,我发现这些受害者大多会记得危险初现的端倪,却最终将其忽略。她们会回忆起,离开酒店时,有一个男子在远处盯着自己,或者当她们走过街角时,旁边出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黑影。
我也和几位强奸犯聊过他们是如何寻找猎物的。他们可以从女性的体态和步态准确地判断谁会是惊弓之鸟,谁更可能是可以轻易得手的猎物。(这或许也给了强奸犯虚张声势的胆量。)强奸施害者挑选猎物的精准度之高令人不安,虽然他们缺失共情和解读细微情感的能力,但这些“狩猎者”是解读恐惧和无助情绪的专家,施害者会刻意使用这种天赋能力,处于险境的受害者却丢弃了这种能力。
人的体态和面部肌肉变化不仅向他人,同时也向自己传达着情绪状态信息。 13 接下来,我们来聊一聊,作为社会性动物,人类是需要通过共情来完成最深层次交流的。为了达到深层交流,我们必须与他人的感知和情感产生共鸣,换句话说,我们必须能够感受身边人感受到的情绪,而这主要通过观察非言语性表达、体态和情绪的表露。
从生物学或身体姿态上讲,在帮助人们从创伤中康复的过程中,自我校准对疗效至关重要。若治疗师意识不到其身体对另一个人所表达出的恐惧、愤怒、无助和羞耻所做出的反应,那么他便无法带领来访者追踪自己的知觉,并安全地引导来访者经历那凶险(但也是有益的)的躯体创伤知觉。若学会了如何追踪自己的身体知觉,治疗师就能够避免吸收来访者的恐惧、愤怒和无助感。理解这一点对治疗师十分重要,因为当发觉必须保护自己免受来访者负面情绪侵害时,治疗师也在无意识的状态下终止了来访者自我体会这些负面情绪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对来访者是有益的。我们将自己和来访者所经历的痛苦和挣扎隔离,这种自我保护是对来访者突然的抛弃。与此同时,我们可能会使来访者经历二次或间接创伤,从而精疲力竭。治疗师必须从成功处理自身创伤的经历中学会如何和来访者一起感受此时此刻。所以成功地治愈创伤与同时了解、感知和理解来访者与治疗师的身体知觉密不可分。正如心理分析师莱斯顿·海文斯所说:“或许判断共情的成功证据是,我们所感受到的也正是病人所描述的身体知觉。” 14
从他人的体态姿势中察觉出危险的能力是神经科学家比阿特丽斯·格尔德(Beatrice Gelder) 15 的研究课题。她的研究表明,传达出恐惧信号的体态姿势比受到惊吓时的面部表情更能激起观察者大脑的反应。和美杜莎目光的相会能引发我们剧烈的恐惧反应,但是和受到惊吓的面容相比,鬼鬼祟祟的动作和焦虑不安的姿势更让人不舒服。 在听到一条盘卷着的响尾蛇的“嘶嘶”作响声的半秒前,你难道不会被前面伙伴的突然畏缩吓到吗?这种模仿式行为普遍存在于动物世界中。例如,鸟群中的一只鸟突然从地面飞起,其他鸟也会立刻紧随其后,而它们并不需要知道第一只鸟那么做的原因。假设有一只鸟偏偏不飞,那它恐怕是没有机会把自己的基因传给后代的。
一副受到惊吓时的表情、高度的警惕性和僵硬紧绷的身体,这三者合在一起是预示危险即将到来最令人信服的证据。这激发我们随时准备用行动保护自己,寻找定位危险来源,并迅速做出反应。或许被察觉到的威胁来自一位怒火中烧、即刻就要爆发并露出一身肌肉的人。在日常生活中,每当遇到愤怒暴躁的人,我们都会躲得远远的,而当你遇到姿态优雅并表现出接纳态度的人时,他们放松的状态也会使你很快平静下来。所以,我们尤其会被如曼德拉、一行禅师或者一位在为婴儿喂奶的慈爱的母亲所感动,因为他们给人以安详、慈悲和宁静的感觉。
格尔德的研究表明,看到他人受到惊吓后的应激躯体姿势会激活观察者脑内的某些区域,而这些区域是不会被快乐或者中性的躯体姿势激活的。 此外,看到被惊吓的躯体姿势时所激活的脑区,和看到表现出惊恐表情的脸所激活的脑区,是有所不同的。脑内的“躯体姿势识别中心”包含多个区域,有些用来处理情绪,其他区域主要负责做出搏斗或逃跑的动作。格尔德认为,当看到一位朋友受到惊吓后身体做出反应而改变的姿势时,你的身体也会做出一些反应。这和达尔文主义学说的信条一致:人具有迅速解读他人身体动作并做出即时且准确反应的能力,而正是这种能力有助于个体存活下来。 躯体共鸣 (postural resonance)这一过程之所以如此快速且有效,是因为它绕过了我们的意识脑。理性的审时度势会让我们困惑不解,延长应激反应的时间,而让存活的可能性大打折扣。在危急情况下,需要的是迅速和肯定,而非沉思。研究人员里佐拉蒂(Rizzolatti)和西尼加利亚(Sinigaglia)认为:我们通过某种映射机理感知和理解他人的肌肉运动和情绪反应,这种机理准许我们的大脑以惊人的速度发觉、感受或想象他人接下来会做什么,因为这个过程触发了我们自己负责处理行为和情绪的中枢神经系统。 16
假如新皮质脑(也就是理性脑)预先阻止了我们做出应激反应的天赋本能,那么你可能会对自己说:“那个咬着下巴、绷着肩膀的家伙正向我走过来,他看起来很愤怒。贼眉鼠眼的,不过……他的衬衫颜色挺不错,和我买的那件还挺像的。”而当帮助你存活下来的自下而上的信息处理系统正在警告你的身体(离那个家伙远点儿,不要想其他乱七八糟的)的时候,自上而下的信息处理系统所做的只是缓慢的语义分析。
人类和羚羊一样,对潜伏的危险异常敏感,并且随时可以果断地做好应对准备。他人的身体姿势、手势和面部表情为我们提供了海量信息,来判断下一刻会发生或者不会发生什么。来访者习惯性的躯体姿势也能透露出他们过往的经历,为我们提供解开症结的线索。为了辅助来访者完成这自下而上的过程,治疗师需要对来访者由于曾经受到惊吓而在体内产生郁结这一本能过程有准确的觉察。换句话说,被创伤困扰的来访者的身体和大脑曾经做好了准备,要去完成一系列有特殊意义的行为动作,但最终失败了。正如我所经历的那次事故一样(第1章),我们必须帮助来访者发现其身体的哪个部位做好了行动的准备,而在创伤发生时,那个没有被完成的动作是什么。
另有研究证实,存在读取身体动作信息的即时性。最近,由美国军方开展的一项研究表明,大脑从他人身体语言中读取情绪和解读自己躯体知觉的速度,对成功躲避致命威胁来说至关重要,例如,识别战场上的机关暗算、察觉携带自爆炸弹或者刚刚埋完炸弹的敌人。 17 在这篇论文中,神经科医生安东尼奥·达马西奥(Antonio Damasio)补充道:“情绪是实用的动作指令,它能在我们意识到问题之前解决它。这个过程在领航员、探险队领队、父母,以及我们所有人身上每时每刻发挥着作用。”
忽略身体而主要关注思维想法(自上而下的过程)的心理治疗的效果注定是有限的。我提议,在心理康复的初始阶段,首先处理自下而上的过程(从躯体知觉到思维想法)应成为一种标准步骤。换句话说,关注来访者的躯体知觉是当务之急,之后再逐渐加入对情绪和认知的处理。当充满智慧的真我通过身体发出沉默且无比强大的声音时,对创伤幸存者的“谈话疗法”便不再有效。
治疗师常会注意并模仿受创伤困扰的来访者的躯体姿势,它映照其害怕、恐惧、愤怒、暴怒和无助的情绪。这种回应来访者身体和情绪标记的方式,对协助其处理那些折磨人的躯体知觉和情绪起到关键作用。若治疗师由于无法包容和接纳而选择了退缩,那来访者便被我们所抛弃;若陷入其中,无法自拔,治疗师便和来访者一起失去了前进的方向。只有表现出平和与镇静,治疗师才能做到足够的坦诚,并用“慈悲之心”容纳来访者的惊恐。
我们不该低估人面对恐惧时的本能反应是多么的强大,也不该忽视这些反应可能会立刻变得不合时宜。例如在火灾现场,人们会下意识地模仿旁边人焦虑不安且受到惊吓时的躯体姿势,于是所有人的身体都做好了准备,拔腿就跑,快速逃离,但是这样的行为也会加剧恐慌气氛迅速扩散。当每一个人都模仿附近的人时,这种恐惧的躯体姿势会影响所有人。通过躯体共鸣传播的恐惧感会导致可怕结果的恶性循环,事态也会立即升级。恐慌气氛就是这样,在一瞬间便在整个人群弥漫。富有先见之明的富兰克林·罗斯福曾经警告过我们,要避免恐慌以这种方式传播。倘若再碰到类似情形,我们最好先反问自己:真的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吗?若在影院观影时遭遇火灾,在逃离火场前,你可以先对现场情形做出自己的评估。假如你闻到了浓烟,那就不必犹豫;假如你看到的是一群嘻嘻哈哈的中学生,那理性脑会告诉你,在全力奔向安全出口前,最好先观察一下周围的情形。当身旁的人(我们模仿的人)的行为是错误的或者反应过度时,理性的评估可能是我们极端的本能指令的中和剂。然而,在心理治疗过程中,重理性而轻本能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可能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在治疗过程中,治疗师必须学会掌握平衡。通过模仿映射来访者挣扎和痛苦的行为和姿态,了解来访者的感觉,同时又不能做得太过,适得其反地将惊恐传递给来访者,进一步加剧其恐惧感。只有当治疗师学会在自己的知觉和情绪中进退自如了无障碍时,这才会发生。也只有做到了这一点,治疗师才能真正帮助来访者包容那些折磨人的知觉与情绪,使他们意识到无论这种感觉多么可怕,最终都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