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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面试官的说法是对的。就在我们被辞退的那一日,全球大量公司不约而同地出现了类似的情况:整体裁员,不留一人,包括CEO。而我再也不可能找到工作了,因为自从我们被解雇后(那一天后来被称为“失业日”),不仅是公司,各行各业都莫名地消失,就像崩塌的堤岸纷纷落水。

一周以后,几乎人人都是失业者,还在工作的人就像珍稀动物似的难得一见,而焦躁不安的气氛也开始在玻璃球里蔓延。人们在社交平台上激愤地抱怨这个被诅咒的世界,叫骂声几乎充塞了三千隔都的每一处。全球隔都事务局身经百战,熟知各种灾难的表现。他们深知气候灾难是天灾,而失业以及由此带来的饥馑却是人祸。他们将气候灾难中的救援、医疗、安抚、救济工作,熟能生巧地移植到对失业危机的处理中。按照惯例,他们决定出台一个政策,每位失业者都可以申请获得一定数量的现金,以保证最低生活用度。

然而,这个符合人们预期的自然应对措施,却被全球隔都事务局的AI决策顾问“苏格拉底”否决了。这款从气候灾难以来从不犯错的AI算法认为:“直接发放生活必需品是更加优先的选项。”它建议新设一个线下运转的救济网络,由“盖亚”基地、“黑暗工厂”等提供补给,保证每个人的日常消耗。在全球隔都事务局最后召开的决策咨询会上,这个奇特的建议令参会者面面相觑,其奇特之处不仅在于发送实物,更在于需要人们排队领取。因为如今小型鹰隼机多如蝗虫,完全可以运送到每个人的家门口,而且救济站并无现成的固定场所,涉及仓储、运输、物流交接,如果要新建,简直平添了许多麻烦。

“苏格拉底”是一个直径半米的虚拟圆环,它在虚拟世界里沉默地闪烁着,重复着这个决策建议。AI从不解释理由,只提供结论,无论多么令人费解,也只是反复闪烁光环。事实上,它也无从解释,因为非线性的事物并无线性的因果关系。与会者疑惑地议论着,房间里嗡嗡作响,但最终还是像以往一样,顺从了“苏格拉底”的建议。这种顺从已是一种习惯,甚至变成了一种习俗。自从气候灾难以来,AI就像巫师一样变得愈发灵验,从无错漏的先例,全球隔都事务局因此无法不言听计从。决策之前那些煞有其事的疑惑以及热烈的争论,就像在排练一场结局注定的戏剧,只是用来掩饰一个早已公开的真相——在这个崭新的机器世界,真正的长官意志并非源自人类,而来自AI。

全球隔都事务局发布了“苏格拉底”的建议后,人们议论纷纷,无不感到困惑。罗拉主动找到我,在一个不算热闹的气球里,她反复追问这条决策的合理性。我终于被她问烦了,反问道:“难道你忘记了我们在尖顶公司的经历?”她忽然愣住了,头发瀑布似的从四面垂下,一只赤红的大蝴蝶结像火斑鸠似的掠过头顶。

“是啊,”罗拉终于接受了这个解释,“假如这是‘精灵’算法,那绝对要比人类正确。”

“没错,永远如此。”我说道。

几天之内,无数个救济站,也许有三五千个,黄艳艳的就像野花一样在城市四处冒出来,三千隔都应该都是如此。算法机器正在各地选择救济站点,调配各类救济品,除了食物,还有洗浴品、内衣、毛巾、咖啡、茶、香水、黄油、酒精,等等。大型无人运输机像蝗虫一样在空中穿插飞翔,或者降落在停机坪上。远处常常传来轻微的轰鸣声,就像很久以前建设隔都的声响,只是动静要小得多。一切都按照“苏格拉底”的思路推进着。

大楼外墙那只死寂多年的升降机也开始活跃起来,上升下降,来来回回。铁笼子很宽敞,一次可以装下二三十人,从不相见的邻居们现在终于面对着面。我挤在他们中间,白的、黑的、黄的、棕的,不同肤色的人,各种奇装异服,仿佛一笼子羽毛艳丽、姿态不同的鸟儿。然而,这种参差不齐并不能自动地活跃气氛,笼子里的每一只鸟儿都沉默着,盯着自己的脚尖,彼此形同陌路,就像一块块石头,无声地压着升降机,压出了吱呀呀的声音。我在这吱呀呀的声音里发觉,他们并非故意如此,这更像是他们集体性格的自然呈现。后来我和他们走在路上时,更加确认了这一点。那些道路都只建设了一半,因为飞行器取代汽车而被放弃。狭小的碎石路、宽阔的泥路、悠长的木栈道像断头的筷子一般横亘在新城区里,人们犹如三五成群的僵尸,乌泱乌泱地奔向目的地。

分配给我们的救济站是由一个粮仓旧址改建的。救济站启动的那一天,恰好是宜季第五天,飓风渐歇,阳光温柔,森林显得无比真实,仿佛每一片叶子都在进行着光合作用。仓库门前是建设新城时辟出的一个运动广场,但几乎没人使用过,沙砾地上隐约可见步道的痕迹,不太均匀的淡红色仿佛一支劣质唇膏的残余痕迹。广场西侧是仓库,南北两侧各有入口。人们陆续涌入,远远地便看到仓库门前立着的两架机器人,大约两个人高,明黄色的油漆,浑身长满了机械手,宛如过去寺庙里的千手佛。一个个装满各种生活必需品的救济背包堆在传送带上,从仓库内运出。两架千手佛将它们逐一勾起,递给排队的人。机械手动作迅捷,令人眼花缭乱却绝不会出错。救济包里面装着果蔬盒子、牛肉、天然黄油、鳟鱼、内衣、沐浴皂,显然都是在仓库里预装好的。

人们排着队,无不惊愕于这些老掉牙的机械装置——气候灾难之前的产品,早应销毁的玩意儿,全球隔都事务局怎么会用它来发送救济物资?年轻的蜂巢人没有见过这种怪物,机械手勾来一只只救济背包,物理真实的东西带着自身的重量从天而降,令他们感到新鲜。当广场上聚集了两三千人以后,人们已经见怪不怪。他们自觉地排着队,两眼空洞,默不作声,彼此保持着一定距离,就像在来时的路上一样。

耳钉、戒指、项链坠子上的玻璃球,在进入这个废弃的运动场以后,便不断被启动。无数个一立方米大小的虚拟空间,就像坏掉的日光灯似的在宜季的清晨里不停闪烁。广场上肃静无声,只有光芒跳跃,不可救药的自恋情绪像一股怪诞的气息,弥漫在阳光里。

然后,我看到了她。

她与我隔着一列队伍,和我一样,也没有启动玻璃球,正仰着头,嘴角紧闭,神情专注地望着那两具古怪的黄色千手佛,像是在数它们一共有几只机械手。这种近乎冥思的沉默,像一潭幽亮的湖水,忽然间涌向我,并将我完全浸没。人群按照各自的队列继续缓缓前移。她似乎也觉察到了我的存在,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我身上,又似有似无地扫过我,然后继续仰着头,望着那两架琐碎忙碌的千手佛。

我们基本平行向前,而她最终先我一步。领到救济包后,她几乎转身即走。转身时,她似乎看了我一眼,但似乎又不是在看我,沉静的目光只是扫过我的站立之处。我忽然觉得一阵剧痛,仿佛她扫过去的不是目光,而是一把利刃,深深浅浅地划过了我的胸膛。她继续身姿摇曳地向前走去,离我越来越远。广场上处处浮动着玻璃球的虚影,无声无息的世界充满了窃窃私语。我来不及领救济包,转身追去。远处天空有两架飞行器转折而飞,反射出青色的光。

人们背着橘红色的救济包,幽灵似的隐没在森林各处。这些默不作声的行人使我感到安全,他们是我得以隐蔽的草丛,使我能尽量接近她。距离最近的时候,我甚至能看见她橘色背包上飘扬的扣带。而随着他们渐渐散去,我也失去了庇护,只能远远地走在她身后二十米以外。我知道,尾随一个女子并不光彩,但是她的身影仿佛是一只命运之手,召唤着我跟随其后。我既无目的,也无计划,只是亦步亦趋,仿佛只想跟着她穿越这片森林幻影,目送她抵达终点,但这个愿望一直未实现。她总是在城市的光影里七拐八拐,转过一个复杂的街区,穿越一片青色的树林,在一幢高楼底部(森林幻影伪装出来的山脚)拐个弯,或者钻入某个没有流水的涵洞。每一次她都兜着圈子,走得很远。到了某一时刻,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她会鬼魅似的忽然人间蒸发,并且总是屡屡得逞,将我留在清冷的街道上,犹如一个无处可去的弃儿。回到单人公寓,空荡荡的客厅,白惨惨的墙壁,孤独来得如此迅猛,犹如一根坚硬而锐利的钢针插入胸口,令我从未如此渴望获得一种亲密关系。

就这样,我每天都跟随她。日复一日,这变成了我领取救济后的某种固定仪式。虽然保持相当的距离,但我日益无所顾忌,并不特意隐蔽自己的行踪。而她就像从前一样行走,仿佛从未发现我在尾随。我们在阒寂的小路上一前一后。她每次都走不同的道路,时而沿着城中的河谷向南,时而向北,掠过谷地边缘,忽而折向西,接近延绵山脉,然后又奔向东,仿佛准备接近旧城。我们两次路过调酒师所在的酒吧区,三次绕过我原先的公司所在地尖顶大厦,无数次经过我的单人公寓大楼。她不徐不疾,像是一只充当向导的灵猫,领着我在全城漫游。一路上,我脚底下发出的各种声响,砂石的、砾石的、石板的、木栈的、水泥的,在这座没有路牌的城市里,它们比路牌更像城市的标记。我在她的带领下,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了这座城市。几乎所有建筑都孪生般的相似,森林幻影其实是一系列不断重复的光影结构所构成的巨型光罩。幻影之中,沿街的商铺比想象中的更像废墟,这些都是隔都刚刚建成时开张的店铺,现在门户紧闭,橱窗碎裂,空荡荡的货架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店铺招牌大多歪斜着,剥落了油漆就像卸了妆,显得丑陋而凄凉。而另一些店则只有门面,里面空无一物,显然还未来得及开张。这些无不证明着飞行器带来的骤变形势,以及古老的商业模式终于随着道路交通的没落而化为灰烬。

几天以后,某个黄昏,她像往常一样在森林幻影里兜了几个圈子,随后沿着一条隐蔽的林间小道前行。她走在前面,越走越慢,仿佛心事重重。我跟随其后,不得不放慢脚步,但是我俩的距离不可避免地越来越近。此处空无一人,林荫小道向远处延伸,我的心率与距离恰成反比。她忽然衣衫一闪,疾步转入另一条岔道——她每次都是这样人间蒸发的,但这一次距离那么近,我快步跟上,断定她无法摆脱。但是刚转过路口,我便不得不猛然刹住身子——她就站在四五米外的一棵大树底下。当时已近黄昏,四下寂静,大树枝繁叶茂,亭亭如盖,虽然是光影投射,却恍若真实的森林一角。她正转过身凝神看着我,眼睛在枝叶荫翳里发着亮光,透出一种罕见的清澈与宁静,像是在倾听树叶落下的声音。我忽然间感到一阵羞惭,仿佛这才发觉这种尾随有多么不体面。她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大约看了七八秒钟,像是在掂量我的行为算不算某种变态,然后忽然转身,继续行走,步伐和此前一样不紧不慢。我略一踌躇,还是像癞皮狗似的继续尾随,相距十米,一起向前走。这一次她不再七拐八转,不再掩饰她的秘密,走的都是笔直的道路。我们一前一后,很快穿过翠绿的城市,走向北郊的山谷。

北面的郊外不再有森林幻影,城市西面的主峰余脉延绵到此,渐入平缓,山丘与谷地相连。气候灾难之后,河谷干涸,堆满乱石。我踩着细小的鹅卵石,随她沿着谷地北上。岸边不时可见稀疏生长的野草,森林幻影虽然规模惊人,与之相比却仿佛是一大束塑料花。最后,她登上一块巨岩,转过一个山坡,一幢幢灰黑色的房屋赫然立在半山腰,全是规整的六边形建筑,每一幢都是六层楼,每一层都是六条边,每一条边都有六扇窗户,仿佛一个个蜂巢,布满了山坡,并隐然向山谷深处延伸。她走到其中一个蜂巢前,吱呀呀地推开了那扇黑色大门——

在这座城市里兜转了无数个迷宫,最后道路却指向一个我早应料到的答案。我不禁击了一下额头。 Gw3/vcKjF9UMGhf8aXGgLUW1gy7idn8m8WFfi/IV/ZyojQ47hNJ0bgWELbwb0h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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