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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紧箍咒

森林在夜风中模拟出摇晃的姿态。

我醉意熏然,步履蹒跚。回去的路途并不远,但我走错了路,绕了好几个圈才站在自己的公寓前。这是一幢披着枝叶的高楼,浑身闪烁着金属般的光芒——树木在夜里是不会发光的,我想起了调酒师的话。但谁又在乎什么是真实呢?我醉醺醺地寻思着,习以为常的事物难道不就是一种真实吗?我仰头向上望去,三十层的高楼,瘦削得犹如一座哥特式塔楼。也只有从这个角度,才能看清隐藏在森林幻影后面的青灰色墙壁,像麻风病人的皮肤似的坑坑洼洼。

升降机倚在墙角,由钢筋拧成,四面透风,像一只巨大的鸟笼。自从飞行器替代了地面交通,这种铁笼子就取代了电梯,作为每幢大楼必配的逃生工具。拉开铁门,这只老朽之物吱呀作响。金属扶手的油漆看似完好,触手之处却都起皮剥落,显然没什么人乘坐。我在枝叶之海的幽暗微光里摸索了很久,才在纷纷落下的油漆碎片里发现了一个向上的箭头泛着绿色的光。按钮坚硬而紧致,我试着按了两次都没有效果。第三次很用力地按下去,铁笼子才忽地一紧,开始沿着墙壁的两条铁轨缓缓上升,同时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像一只孤独的怪鸟,在辽阔的夜空中哀嚎。

透过铁笼子的钢筋,我看到高楼外墙上一层层的露台腾空伸出,那是飞行器的泊位,它们替代了以前的停车位,看上去就像阳台一样寻常。忽然间,咣当一声,铁笼子停在大楼十七层。冷风袭来,将我的醉意吹灭大半。我摸索着走出铁笼子,回头望去,铁笼子在身后咿呀呀地沉入枝叶之海。我望着它越来越小,忽然想起酒吧天花板上那幅神秘毯画上的各种文字的残骸也是这样,向龙尾不断缩小,犹如翻腾之浪,最终变为二进制代码。我又想起自己刚才那个很不谨慎的问题,不禁一阵懊悔。那个守墓人似的调酒师,整天与七个亡灵相伴,在头顶的毯画里寻找一个虚无的秘密——唉,我却还要问他,酒吧里怎么会有孩子?

从不喝酒的我现在脚下虚浮,几乎是扶着墙走进了我的单人公寓——首先是空荡荡的起居室,乳白色的墙壁、浅灰色的地板,简洁而明亮,除了一张宽大的绿皮沙发,别无他物。南面是卧室,只有一张床。北面是厨房,只有一套米色的餐桌椅。这是单人公寓的标准配置,我相信整幢大楼、整座城市,甚至整个世界的单人公寓,全都是这副模样。

我走进起居室,跌坐在那张绿皮沙发上,还未喘口气,厨房那头便传来咕咕的电子笛鸣声。送餐的鹰隼机已经抵达,这是它送来的第四餐。没错,按照“沃森”医生的箴言,少食多餐,一日四次,最有利我们人类的健康,因为“所有的哺乳动物都处于某种饥饿中,人类的基因并不适应饱食终日的生活”。“沃森”的箴言几乎是真理。这是一家巨大的AI公司,庞大的计算系统像毛细血管一样分布在三千隔都,通过我们随身携带的玻璃球(就在我们耳钉或者戒指上),即时收集我们的各种身体数据,包括心跳、血流、脑电、呼吸、排泄情况,然后根据每个人的基因遗传特性与生活常态,提供定制的日常膳食,并通过鹰隼机直接送达每一个人。总而言之,这是每个人的远程健康顾问。

我醉意尚在,浑身慵懒,但是鹰隼机它知道我在房内,咕咕地叫个不停。我不得不站起来,走向厨房。鹰隼机停在厨房窗口,这是一种貌似鹰隼的小型飞行器,以喷气为动力,浑身青黑。每到进餐时刻,它们就会像一群乌鸦似的满城乱飞,并且精准地落在各人的窗台上。它们没有眼睛,没有嘴巴,除了发出电子蜂鸣声,没有任何传递信息的方式。但每次见到鹰隼机,我总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自卑感。它是那么高傲且不屑,飞来又离去,像是屈尊了一般,不得不为无能的人类运送食物。

我接近它的时候,它的青灰色腹舱便嚯的一声打开,在阒寂的夜里仿佛拔剑出鞘的声音。接着,一只长方形、银灰色的膳食盒子啪嗒掉下来,仿佛是施舍之物、嗟来之食。这种怪异的联想令我胃口全无,我眼睛死死盯着它,心里不断地背诵着《AI法典》里的那句条文——“机器拥有意识是一种假象,那是人类自我意识的投射结果。”

我取出膳盒,放上餐桌,膳盒表面像珐琅一样光洁。打开后,眼前是一小碗紫菜、半个鸡蛋、一小碗胡萝卜炖牛肉,无不干净精致。我想起住在旧城的父亲,现在应该也在吃着同样的餐食。“膳食决定健康”是“沃森”的箴言,三千隔都,六十亿人,几乎人人秉持这条守则。我一直希望顽固的父亲也能遵循,但是这个终日蛰居的守旧分子,总是将技术的每一个进步都视为对自己生活的侵略。我曾为他买过一个玻璃球,希望用那块晶莹透亮的碎钻激荡起他老而未泯的童心。他当时接过去,置于掌心,仔细端详着,脸上浮现一种讽刺的微笑。

“套上这么个枷锁,就是为了活得更久些?”

“这不是枷锁,这是护身符。”

“膳食决定健康?”父亲看着我,问道。

“没错。只要遵循‘沃森’医生的建议,预期寿命可以提高十年甚至二十年。这不是单纯的科学预测,而是千真万确的实验数据。”

父亲嘲讽的微笑变得难以捉摸,既有一种不谙世事的率真,又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客套,仿佛站在对面的我并非他儿子,而是一个陌生的推销员。然后他抛出一个近乎哲学的问题:“你觉得在‘活得更久’与‘活出意义’之间,一个人应当如何选择?”

我盯着父亲黑白相杂的头发。在这种无聊的语言游戏里绕进绕出,总是令人感到疲惫。“这并不矛盾,”我说,“谁不希望生活既美好又漫长呢?”

“不,”他摇着头说,“现在你只能二选一。”

“宁愿烟花灿烂,不要微火余烬。”我答道。这是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对我说过的话。

“没错。”父亲露出一点笑容,“你知道我一向反对机器,因为它是一种魔鬼,给你一点好处,你就得贡献一点自由。譬如今天你为了活得更久,贡献了你选择食物的自由。昨天你已经贡献了步行的自由,也许明天你会贡献出作息的自由,再后来就是你人生中所有的自由。当然,你会觉得这是一种自律,在机器的帮助下你变得明快、简洁、高效率了。但事实却是它限制了你,塑造了你,你会越来越像一台机器,或者是机器的一部分。你最后会不假思索地接受机器定下的规矩,而忘记了自己作为一个人、一种生物,拥有这世界最初赋予的自由。”父亲用手梳了一下头发,手指深深地犁过灰白的草丛,像是在加强他的观点一般说道:“这是人类的紧箍咒!”然后,他将玻璃球扔还给了我。

“紧箍咒?”我听不懂这句话,迷惑地接住那粒钻石。不过无所谓,父亲说话时总会蹦出一些令人费解的被淘汰词,无论它是什么,反正不是什么好话。

一年以后,旧城的超市门店凋零关闭,父亲那台老式电脑再也无法与升级后的网络相连接,他避免饿死的唯一选择就是“沃森”的餐饮配送。但是他依然拒绝使用玻璃球,而“沃森”因为无法获得他的健康数据,所以也不可能为他量身定制饮食计划,我只得为他订购一份我自己的“沃森”套餐。从此我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对于这种迫不得已的结局,父亲不置一词,仿佛从未发生过。但每次相见,他总是充满了无力抵抗技术潮流的懊丧和悲伤。所以,鹰隼机每次停在我窗前,我就会想起一模一样的鹰隼机也会停在父亲旧城公寓的窗口,就会觉得那些所谓的自由、选择、意愿和决断,在技术变迁面前是如此脆弱,近乎荒诞可笑。

鹰隼机飞走以后,我的醉意才消了大半。窗外风声飒飒,枝叶的幽光在荡漾,整幢楼阒寂无声,仿佛时间尚未开始就已结束,地球上只剩我一个人。但是,只要飞行器滑翔而归,或者无数的鹰隼机乱鸦飞渡似的发出聒噪声,我就知道这幢楼里处处是人。虽然我从未见过我的邻居,更谈不上什么交情,关系的紧密或疏远似乎并不与物理距离成比例;但是父亲却告诉我,这并非人类生活的常态,气候灾难以前的世界并非如此。那时候既没有飞行器,也没有鹰隼机,人们都聚居在类似旧城的地方,家家都有厨房,缭绕的人间烟火构成了一道坚固的屏障。如果不是后来气候灾难的侵袭,如果不是因为飓风、暴雨、极旱、极寒、海啸永不停歇的侵蚀,这道屏障很可能依然坚实如故,传统秩序也不会溃败如山崩。而现在,厨房消失了,餐馆没落了,街区萧条了,食物都由鹰隼机送达,菜谱甚至变成了文物。就餐归就餐,社交归社交,它们分处不同的空间里,不再彼此混合。事实上,父亲不愿意提及灾后世界的秩序变化,也不愿意谈论劫后余生的幸存者已经嵌入规格一致的独居者公寓里,因为所有的世俗烟火都从此风流云散的事实,正是他心头之痛。

我将银灰色的膳盒留在餐桌上,走进起居室,坐入沙发,取下镶在耳钉上的玻璃球,嵌入沙发扶手上的一个凹槽里。凹槽闪烁,碎钻缓缓升起,奔向天花板,吸附在那里的另一个凹槽里。光芒瞬间从那个凹槽里溢出来,顺着天花板四散,再蔓延到四面墙壁。细纹波动,浓烈的色彩仿佛缓缓涌出的一层层斑斓流浆,抹在白色的底板上。一切都渐渐地变得真切,透出现实的味道。我闭上眼睛,任自己悬浮在这个虚空的世界里。三千隔都,六十亿人,人人都挂在玻璃球上——是的,物理世界是如此枯燥阒寂,而虚拟世界却显得如此活泼真实。

在理论上,虚拟实境可以有无限可能。但实际上,因为人类的注意力总是集中在热点事件,虚拟世界的丰富性已经日渐苍白。也许这是因为气候灾难毁灭了丰富的现实世界,令人变得视野狭隘,就像语言的丰富性,也正随着这种狭隘的视野而逐渐丧失。现在,玻璃球看似嘈杂热闹,却几乎只集中在一个地方,那个庞杂混乱的、包罗万象的、喧嚣单调的社交空间。

这个没有尽头的社交空间由无数只漂浮的气球构成,每一个气球就是一个平行宇宙。人们在这些气球之间来回切换,在必然与偶然中相互连接。我们工作、闲聊、游戏、传递八卦信息,构成无数的群落。有些气球只有一个群落,有些则有多个。有些气球对外开放,有些则半开放,甚至完全私密。但即使是最私密的群体,人们其实也几乎彼此陌生,绝大多数人只在玻璃球上相熟,从未真正见过面。在社交区域,每个人都在努力寻找共同的话题,新近流行的游戏、新近发生的灾难、某个游戏的bug、某个新型飞行器的试飞失败事故,诸如此类。人们账户上的钱,几乎全都用来购买虚拟产品——食物已经被“沃森”的健康箴言所限制,物理社交匮乏且意义不足,所以除购买各种必要的洗漱清洁日用品以外,人们用钱来购买鲜花、游艇、火箭、烟花、威士忌、玩具木偶,赠送给自己喜欢与迷恋的人,或者购买锤子、匕首、脏水、唾沫,向敌人表达不屑与憎恶。

一切都廉价,除了时间。一切都不廉价,除了时间。

在这些气球里,沉浸式游戏——这个垂死没落的电影工业与日渐乏味的电子游戏彼此结合产生的崭新后代——吸引了最高的人气。它通常是由几条相互缠绕的线索组成的一个复杂故事,你可以身临其境地扮演某个角色,比如像将军一样指挥战争,像神探一般侦破案件,像大亨一样挥金如土,或者干脆带上刀、挎上枪,像一名侠客似的在沙漠里追逐敌人,最后在一场野蛮的决斗中确定胜负。它是电影,是游戏,它是只有在玻璃球里才能亲临的幻境,其中的故事线索就像贪食蛇一样彼此吞食。情节没有尽头,如果你不设定终点,最终会迷失方向,就像不收手的赌徒,最终无法离开赌场。当然,也有很多不设终点的游戏,比如园艺、装修等,供一些与世无争者休憩。

最近大半年,大家总是喜欢带着“精灵”一同游戏,与它边走边看,窃窃私语,仿佛带着一面镜子好时刻化妆。沉浸式游戏变成了自我沉浸的游戏,以前那种英雄式的单独行动已经显得遥远而不可思议。

而在此之外,还有一个核心的区域——全球隔都事务局的官方站点。这是玻璃球登录界面上的一扇金色之门,每个人都不可能错过它。从外面看,这个官方站点显得简洁而干脆,但是推门进去,里面却一片混乱。官方的新闻、枯燥的公告、受灾者的求助、失业者的呼号、言辞激烈的意见,以及几条与其说是在寻狗不如说是怀念宠物的启事,它们就像无人修剪的杂草一样长满了整个空间,而那块著名的失业墓碑,就竖立在这片犹如杂草的混乱之上。在这片杂草底下,则是无穷无尽的数据迷宫,是由无数个数据库组成的立体网络。灾难以前的城市、古迹,那些已经湮灭了的雕塑、绘画、音乐、电影、书籍,所有的历史记忆、气候灾难前的文明、再也回不去的过去,都埋在这片浩瀚的数字迷宫里——我们称之为“复刻区”,旧时代的数字孪生世界。

—— · ——

阳光当头照下,远处出现森林与湖泊,一个女子从草坪款款走来,美艳得不可直视。“我找您很久了。”她向我伸出手,声音温柔清澈,荡漾人心,而我却心如死灰地看着她。瓦罕先生创造的“精灵”算法,很多公司望尘莫及,只好专攻这种“精灵”皮肤。虽说“瓦罕先生”这个默认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但他们开发的那些俊男靓女依然大受欢迎(罗拉就选择了一款)。此刻站在我前面的女子,就是那些公司的产品之一。我每次登录玻璃球,她们便柔情万种地出现,像水仙、像玫瑰、像麋鹿、像灵猫,令我一度心神激荡,但随即便心意冷却。因为我知道,这些美艳女子都是“精灵”的面具,而“精灵”只是我私人的数据在虚幻世界里的映射。说到底,就像少年纳西索斯在湖泊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样,我只是在“精灵”算法里看见了自己的灵魂——如果这个宇宙并无相互映照的灵魂,那么最好的结局就是自己爱上自己。这真是一个无限惆怅的事实。

“不,我们都是真实的。”一直以来,这些“精灵”总是反驳我。那些公司快递给我感应服——丝滑的手套、柔软的头罩、纤维似的紧身衣。“你只要穿上这些,就可以真实地接触到我们。”她们说。我每次收到这些装备,都会认真检视这些薄如蝉翼却不透明的玩意儿。确实,一次比一次更精致。但不知为何,它们总是黑色的,一种纯粹的鬼鬼祟祟的黑色,仿佛是某种深夜作案的装束,让我忽然间有一种被迫手淫的沮丧。后来,那些公司又开始推销一种电子感应油脂,可以涂在手上、脸上,甚至全身,泛着赤裸的荧光。然后你就可以像鱼跃入水中一样,与玻璃球的光影融为一体。没错,从此我确实可以更真实地接触到虚幻之物,而我因为其中尚存的细微隔膜感,每当从虚幻切换回真实时,总感到头痛欲裂,仿佛一个还未开化的先民,被一个后现代的哲学难题折磨成精神病人。就像现在,周围乐声浮动,色彩如流溢的岩浆,玻璃球系统正在根据我的偏好,持续微调虚幻女子的面容与身材,令我恍惚有了一种强烈的现实偏差感。

忽然间,我灵光一现。夜幕酒吧天花板上的那幅毯画,与尖顶咖啡厅里的那幅狩猎图竟是那么神似,都是人与兽的对峙。面试官在谈到狩猎图时的深沉表情、调酒师日夜研究毯画时的执着神态,他们的笑容并不相同,却神似到近乎孪生。

“这是一场雪崩,第一片雪花已经坠落。”我昏昏沉沉地想着面试官临别的最后一句话——他应该已经出发去寻找知然岛了,我想。 k/RnEii1o5Ed92bAJP1u+qh0mJ5MzapimwOpCKCAtaVs2oR27TcbY+fofWGvX6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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