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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调酒师

脚底嘎吱嘎吱的声响忽然消失,我在沉思中回过神来。

碎石路变成了硬泥路,小径径直向前,左侧似有通道,却被一棵大槐树挡住了去路。那一刻鬼使神差,我忽地想起,废弃多年的酒吧区就在大树后面,那里曾经充斥着妓院和赌场。移民刚到旧城的那几年里,很多人日夜聚在此处酗酒赌博,自杀和凶杀案件接连不断。其他隔都也一样,长期失业一向是混乱的根源,直到全球隔都事务局禁止一切赌博嫖宿,这混乱的喧嚣才得以消停,如今几乎没人记得这段往事。

我一直以为此处早已是一片废墟,未料在这宜季的傍晚,竟还有一盏灯光像一个幸存者似的荡漾在暮色里。我好奇地寻觅去路。左转,绕过大树,穿过一个隐蔽的涵洞,赫然看见一片草坪上有一间酒吧。黑色屋顶、浅色木墙,像一节孤独的火车车厢,正亮着橘色的灯光。一阵细细碎碎的轻声笑语从里面飘出来,在似暗非暗的夜色里虚晃浮动着。

死寂多年的废墟,竟还这么热闹!

我惊讶地穿越夜色,来到酒吧虚掩的木门前。我向里瞥了一眼,一个人正站在桃花心木的吧台里。白衬衫、黑领结,一身调酒师的装扮,略矮的身材显得很壮实。他右手握瓶,左手持杯,正在斟酒。我迟疑了一下,便推门而入。木门比想象的要沉重,门上的铃铛清脆响起。那人仿佛吃了一惊,抬头看过来,手中的酒瓶微颤了一下。酒洒出了杯子,溅在他的手腕上。

酒吧里面灯光有些暗,看不真切。我目光扫了一遍,一共七个人。靠窗有两张沙发,坐着一对青年男女。中间是五六张桌椅,坐着几个人。八个壁灯镶在四壁,散发着橘色光芒。空气中浮动着喁喁细语,如细浪拂岸般,听不清都在聊些什么。

那个身材敦实的调酒师正站在吧台后面盯着我,酒杯只斟了一半,便放在吧台上。他拿出一块蓝色的小方巾,擦了擦溅到手上的酒。调酒师的身后是整墙的木头酒架,桃花心木的颜色,神龛似的隔断,一格神龛放一支酒。形状彼此不同,像是用来祈求不同目的的圣物。他擦好手,放下小方巾。忽然,他将那只斟了一半的酒杯推向我,宛如一块方冰摩擦着桃花心木向我奔来,发出转瞬即逝的空洞之音。

我讶然伸手截住。他则弯腰,又取出一只杯子,给自己也斟了半杯,举起来向我致意。

“欢迎光临!”调酒师说道。

我也向他举起杯子,回致敬意,然后抿了一口。甜丝丝的酒滑入喉咙,我从不喝酒,不知这是什么品种。

“这年头,只有朗姆酒还保留着当年的味道。”

“是吗?”我看了一眼手里剩余的酒,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说法,然后那句陈词滥调——“感谢AI!”就像条件反射似的从我嘴里迸出来,就像很久以前人们常说的“感谢上帝”一样。当然,那是灾后岁月的陈词滥调,人类已经遗忘了上帝,因为在飓风和洪水里,呼叫AI的救援永远比向上帝祈祷更灵验。

“不,AI不可能挽救一切,至少无法挽救我们的味觉。”调酒师晃着杯子,握着酒瓶,向我走来,“如今我们吃的猪羊牛肉,都是从土地里种植出来的,螃蟹与虾是温室孵化的,番茄与青椒是水生养殖的。感谢伟大的基因工程,赐予我们如此丰饶的食物。但是不得不说,这是一种乏味的丰饶,因为‘盖亚’生产的食物味同嚼蜡,就像失去魂魄的尸体——哦,除了这甘蔗酿造的朗姆酒。”

他走路的时候,身姿轻微摇晃,像是撑着一艘摆渡船,驶入橘色的灯光里。他看上去五十多岁,身材壮实,甚至有些微胖。精光四射的小眼睛嵌在一张马脸上,耳垂上和我一样戴着耳钉。这是一种同声翻译器,只是他两边都戴着,闪闪发亮。他的声音从我的左耳钉里传出来,音质很难形容,像粗糙的布条在摩擦,但带着某种明显的东南亚口音,似乎来自泰国或者菲律宾。“只有这味道,才能令我真切地回到过去。”他举着杯子晃动着,黑色的眼珠盯着淡绿色的酒浆,像是杯子里种着一片甘蔗林。

我看着杯中酒:“‘盖亚’进行农业生产已经三十多年了,对大部分人来说,也许味同嚼蜡才算最正宗的味道呢。”

一层淡淡的伤感罩住了调酒师的脸。“是啊,除了我们这些遗老,谁还在乎食物的味道呢。”他将手中的玻璃杯子在桌面上缓缓摩擦着,发出吱吱的声响,接着又自我解嘲地说,“也许再没人知道这世上还有过美食家、品酒师这类职业了。”

“在这个时代谈论食物的味道,不觉得有点奢侈吗?”我说,“我们都还有食物,都还活着。”

他凝视了我片刻。

“说得对,感谢伟大的AI!”他将杯子高高举起,一口喝尽,脸上却无一丝欢庆之意。

此时,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昏暗的光线,看清了这间平淡无奇的酒吧。这间酒吧面积大约五六十平方米,全是老派的桃花心木桌椅。桌上放着金属托盘,以前是放置零食用的,此刻空空如也。顾客一共七名,除了那对年轻男女,西边角落里还有个昏昏欲睡的老头,一个老妪坐在他对面,似乎在絮叨什么。在酒吧中央,一个妇人陪着两个孩子。妇人目光柔和,仪态很有教养。两个孩子是姐弟,或者兄妹,都是五六岁的模样,正在一起搭积木——这种老派的玩具是气候灾难之前的东西,红黄橙紫,色彩虽多却已黯淡。这场景令我觉得有些怪异,却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对劲。

“看上去生意不错。”我说道。

调酒师瞥了我一眼,干瘦的马脸掠过一丝不安的神色。“这里总是如此——”他转而抛出一个问题,似乎是从一团混乱中字斟句酌而出,又像是要打断我,“冒昧问一句,你是独居者吗?”

“算不上。我虽然住在新城,但我是本地人,我父亲住在旧城。”

“哦。”

“我大概是传统家庭还未断绝的最后香火。”我答道。

调酒师微斜着头,好奇地盯着我,犹如看到了某种珍稀之物。我父亲在他那间纸张飞舞的书房里抬头看我的时候,也常有这种眼神,像是要在我身上搜寻到这个混乱世界中最微薄的希望。

“是啊,我真是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这年头还会有哪个独居者会光临这种破地方呢?”他笑着,玻璃杯在吧台上吱吱地磨蹭着,杯中波浪起伏。我对他会意地一笑。

“按照年纪看,我打赌你肯定不清楚独居者兴起的过程。”他看着我说。

“我在玻璃球上学到过。”

他淡黑的眼睛嘲讽地盯着我:“说说看,你都学到了什么?”

“呃……好像是说,气候灾难之前有一批倡导单身主义的年轻人。他们弃家独居,不婚不嫁,并且彼此结社,经过不懈的努力,终于从边缘变成主流,从而证明了传统的家庭制度就像古代君主制、奴隶制一样,完全不合时宜。”

“哈,”调酒师笑了,脸上显出了几条赘肉,“所以你在玻璃球上永远只能学到‘所谓的历史’,你永远听不到这个故事的另一面。实际上,我讨厌那帮自私自利的独居者,那帮永远自以为是、自觉无所不能的家伙。其实他们只是在取悦自己,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感恩,什么是责任,什么叫勇气。”

他的这番话让我想起了罗拉,她是典型的独居者,不与任何人保持长期友谊,包括自己的至亲。虽然我并不讨厌罗拉,但觉得用那句“永远自以为是、自觉无所不能”来形容她真是入木三分。

“更令我厌恶的是那种蜂巢制度。我难以理解这世上竟会有人想出那种灭绝人性的主意——生而弃养,让每一个孩子成为孤儿,竟然会是人类的合法行为!这世界简直是糟糕透了!”调酒师厌恶地摇了摇头,然后对我笑了一下,“我很高兴你不属于他们。”

“生而弃养的事情确实丑恶,”我说,“不过这现象已经消失,因为机器子宫已经上市了。”

他双眼迷惘地愣了片刻,问道:“不是人类父母生养的孩子,还会是人类吗?”

“他们是今后的人类。”我谨慎地接了一句。

他难以反驳我这句话里的逻辑。“你说得没错,时代是变了,”他嘟哝着,“但是我有权利讨厌这个恶心的时代。每个人都躲在房子里,挂在玻璃球上,沉浸在各种游戏里。最近听说还流行着一种叫作‘精灵’的聊天软件。一轮又一轮的虚无热闹,莫名其妙的世界——咳,尤其是那个蜂巢制度,在每个城市都设立,真叫人没法喜欢。”

最后这句话,显示出他是一个彻底的保守主义者。我想,这个腿脚不便的调酒师年龄应该略小于我父亲,更小于面试官。父亲和面试官虽然怀念过去,厌恶当下,但至少并不反对蜂巢制度。一旦事情陷入无可奈何的境地,唯一的选择不仅是理性的,也是善的。就像气候灾难之下,建立隔都来拯救灾民是值得赞赏的。但眼前这个东南亚人却更保守,也更激进。他仿佛只有一个心思,如果一切都能回到过去,他甚至愿意为之去死。

我们两人忽然无话可说,陷入沉默,仿佛那一刻,周围的一切事物——酒吧里的棕色酒瓶、方口玻璃杯、不锈钢刀叉、图案各异的杯垫、洁白色的纸巾、木质桌椅、单人皮沙发、墨绿色的丝绒窗帘,忽然非常识相地一起沉默下来。空气里的喁喁细语因此变得夸张,散发着近乎喧嚣的气息,但这又似乎不够真实,仿佛有一种秘密,正在这股流水似的细语声中等待爆发。

调酒师拿起酒瓶,使劲晃了晃,仿佛在试图摇匀周围这种令人不安的氛围。“你看到窗外的叶子了吗?”像是故意要岔开话题似的,他忽然问道。

窗外林木幽深,晦暗的月光落在草坪上。宜季的夜风飘拂,无数叶子闪烁着金属的光。一切正常。

“怎么了?”

“真正的树林不会闪烁这种金属光芒。”他摇匀了酒瓶中的酒,缓缓斟了半杯酒,然后将玻璃杯底按在桃花心木的吧台上,一圈圈地磨蹭着,仿佛要让木头发出沉重的喘息声。

“是吗?”我从未见过真正的森林,我以为它们本该如此。我的目光忽然被窗框上的一串串玻璃珠子吸引了,它们犹如枯死的榕树根须,缠绕在窗框上。

“那是什么?”我问道。

“彩灯。以前过圣诞节时,全城都会亮满这种玩意儿。”他伸手不知碰了一下吧台哪里。酒吧仅有的两扇窗户上,一串串彩灯忽然间五彩缤纷地亮起来,一闪一闪地像是在跳舞。“半个世纪以前的习俗了,”他说,“那时候四季还没有紊乱,我们人类还有传统的节日。”

“我在玻璃球上看到过这个。”

“呵,又是玻璃球。”调酒师不屑地冷笑一声,用手拍了一下吧台,彩灯应声熄灭。“我说过,你在那里学不到什么东西。”他说着,举起了那空瓶,像吝啬鬼一样晃了晃,对着酒杯倒转。最后一滴酒自杀似的跌落杯中,他举起来一饮而尽,然后摇了摇头说:“没错,AI拯救了人类,但不可能拯救一切。比如夜晚的树叶、节日的彩灯,还有这食物的味道。”

说完,他叹息一声,转身到吧台后面,拿出另一瓶酒,噗的一声打开了,然后给我先斟上,接着又倒满了他自己的杯子。“威士忌,‘盖亚’制造的威士忌。”他举起杯说,“来品尝一下伟大的AI造物主恩赐的味道。”

我举杯向他示意,并抿了一口。这是我第一次喝威士忌,一股铅味直冲鼻腔,并不好受。“唉,真他妈的味同嚼蜡!”他也喝了一口,举起杯子盯着,骂人的口气近乎幽怨。

“难道当年不是这味道?”我又试着抿了一口。这一次,铅味里似乎还多了一丝难忍的辛辣。

“当然不是,当年的威士忌有一种煤泥的味道……”调酒师摆了一下手,那只手忽然停在空中。然后他长叹一声,仿佛一声枪鸣,那只手像是被一粒子弹击中的鸟儿,迅速坠落在吧台上。

我成长于“‘盖亚’食品”的时代,任何他口中的怪味在我嘴里无不自然而正常。所以我先是愕然,但随即便释然——是的,这就是我和他们的区别,也是我和每一个怀旧者的区别。他们身体上都印着通往过去的密码:父亲的密码印在眼睛里(埋头阅读浩瀚书籍),面试官的密码藏在手指间(两个戒指不停跳动),而调酒师的密码印在舌头上,味觉是他最敏感的测试纸,能感知这个世界最微妙的变化。

“但现在你也只能接受它了。”我又喝了一口酒。这一次铅味略淡,苦味略升,确实不好喝。不过对我而言,威士忌就是这味道了。

“我们得接受造物主赐予的一切。”他挤出一丝讥讽的笑容,又忽然摆了一下手,问道:“你见过造物主赐予我们食物的地方吗?也就是升级以后的全球食物基地。”

“你是指‘盖亚’?”

“没错。”

“我在玻璃球里见过。”

“又是玻璃球!”调酒师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壮实的脸上显出两块明晃晃的赘肉,“你真该去亲眼看一下,那可能是全世界最壮丽的景色。”

“你亲眼见过?”我确实感兴趣。

“是的,我见过,在远程飞行器上,”他缓慢的语速渐渐加快,像是急于想要与我分享秘密似的,“那是气候灾难最严重的时候,许多人都想早点安顿下来,所以选择最近的隔都点。但是我却想离得远一些,所以我选择了那种速度最快的远程飞行器,穿越半个地球来到这里——是的,这花了我不少钱,但很值得,因为那种近距离的单程直达飞行器不会穿越全球食物基地。”调酒师忽然喝了一大口酒,仿佛这一刻的威士忌并不难喝,但那夸张的动作,又像是在掩饰什么。

“然后你看到了?”

“没错,那真是一次难忘的经历。当时远程飞行器就像平常一样飞着,下面大地龟裂,就像火星地表一般荒凉。我们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一些人还闭着眼睛瞌睡。忽然间,眼前倏地出现了一片金光,耀眼极了。睁眼的人闭上了眼,闭眼打瞌睡的却被惊醒了。等我们回过神来的时候,大地已经变了颜色,就像一面极其广阔的镜子,冷峻而光滑,或者说,像一块非常平整的巨大晶体的切面,嵌在大地上。虽然我们乘坐的是速度最快的飞行器,但那一刻仿佛并不在飞行,而像静止了似的悬在镜面上空。当时飞行器上有三十多人,每个人都盯着舷窗外那片巨大的银灰色镜面,觉得我们并不在向前飞,而在向下坠落,向着镜面冲去,但是人们脸上却没有飞行器失事的那种惊恐表情。大家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那片晶体切面,那表情,哦,好像那里有一扇得救之门,而我们正努力飞向它。”

他又喝了一口酒。

他所说的一切我都熟悉。我在玻璃球里像他一样,虚拟地掠过“盖亚”基地的上空,加上纪录片总是提供的背景介绍,我知道的其实比他看到的更多。在无边无际的镜面之下,每个平方米都有四根钢筋,每一根钢筋长三十米,其中二十九米扎入地下,地表上仅露出一米。就在这一米高度的空间里,“盖亚”培育出灾后所有的日常食物,小麦、马铃薯、西红柿、胡萝卜、橙子、苹果、鸡蛋、猪肉、牛肉、羊肉……无所不包。这是生物技术在AI加持下连续进化的结果,难以想象的技术瓶颈一一被突破。起初,各种基因改造的实验工场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资本市场上一度最受追捧。但很快因为供过于求,它们终于合并为超级庞大的“盖亚”基地,转为公共事业部门,名义上由全球隔都事务局监管,实际上则是由AI自行运转。而气候灾难在另一个角度变成了一种用之不竭的可再生资源。干旱、高温、酷暑居然变成了可资利用的太阳热能,人类因此幸运地避免了饿殍遍地的惨剧。所以,“盖亚”基地犹如上天恩赐的礼物,一直受人尊崇。

于是,我自然而然地问道:“你是不是好像目睹了上帝?”

“呵,不,那是他们,脸上都挂着一副白痴似的表情——”调酒师将手中的杯子晃了晃,像是在搅匀杯中的液体,“而我却像是见了撒旦似的难受。”

“撒旦?!”我惊讶地看着他。那些古老的典籍早已被人遗忘,人们甚至不记得它们的名字,但“撒旦”之类的词语,无疑都应该来自那个已经被气候灾难埋没的时代。

“哦,不,我没读过什么《圣经》之类的典籍,但我得保留谈论上帝的权利,包括谈论撒旦的权利。”调酒师又喝了一口,满不在乎地说,“上帝总是与撒旦携手而来,难道这不是事情的真相?”

我并不清楚,只能不置可否地微笑着。

他挥了挥手,像是在为自己的观点辩护似的继续说道:“当你看到那么宏大的场景,看到一块仿佛永远飞不出头的镜子时,惊悚与崇敬会同时降临你的心灵。而在这面镜子的底下,是我们人类免于饥馑的唯一依靠,你自然会视它为上帝。但是我们忘记了,能保证我们免于饥馑的可能是上帝,也可能是魔鬼撒旦。”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道。

“如果仅仅需要免于饥馑,那么更可能是撒旦。”他一锤定音似的下了结论,似乎终于出了一口恶气,举起杯子喝了一大口。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接话。酒吧里的声音又像河水似的流淌起来,窗口两个恋人仍在浓情蜜语,两个老人昏昏欲睡,一对小孩在轻声争吵,积木已经搭到了第五层,他们母亲偶尔的说话声仿佛这流水声里固定不变的节拍。忽然间,我终于意识到进门以来困扰内心的怪异感了。

“也许不该问——”我看着那对搭积木的小孩,“但是你怎能允许孩子进入酒吧?”

调酒师低着头,并不说话。当他缓缓抬起头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迎接我的是一种悲凉的目光,仿佛他刚才在隐藏这秘密,又仿佛他一直在等着我揭穿。调酒师转过头去,凝视着那七位客人,然后伸出双手,轻声鼓了几下掌。节奏长短缓急,犹如某种暗号,七个人影瞬间消失,壁灯同时熄灭。微弱的月光穿越树林,折进窗户,酒吧犹如墓穴一般孤寂而森然。

“那两个是我的孩子。”调酒师在昏暗里举起那杯威士忌,一口饮尽。

我已经明白了一切,却无法用语言安慰。那是每一个移民都会有的伤口,不流血,也不结疤,但是不能触碰,因为插在胸口的那把尖刀还没有取下来。我不禁一阵懊丧。

—— · ——

此刻冷风吹入,酒吧里光线阴暗,天花板上隐隐有光在昏暗里发亮。我抬头望去,顶上竟似涂了一片金粉,隐约闪烁着鬼火似的磷光。我正觉奇怪,调酒师忽然又鼓了一下掌,一束灯光不知从何处射来,整个天花板瞬间明亮。

顶上竟是一幅画。一个人与一条龙正在云雾中游戏,那个人浑身赤裸,斜浮在云中,一只手指向那条龙,像在戏弄它。而那条龙却显得凶恶,血盆大口,獠牙毕露,仿佛就要咬断那人的手指。我一时看呆了,觉得似曾相识,却又记不得在何处见过。

“AI的作品。我买这酒吧时,它就钉在上面了。虽然编织在一幅羊毛毯上,但那种精确细腻的感觉,却绝非手工可得。”调酒师在黑暗中给自己斟了杯酒,问道,“你能看出其中的蹊跷吗?”

“你是指那人的性别?”我问道。

那人浑身黝黑,有着一张中性的脸,毫无表情,喉结似突非突,没有一根胡须,胸肌饱满却更像乳房,而下体被云雾遮挡,无法确定其性别。

“不是,”他喝了一口酒说,“你得上前去,仔细看那些笔画。”

是的,太远了,我看不清。我走到毯画底下,射灯来自吧台侧面,将我的影子拖长,压在酒吧中间的一张桌子上。那里刚才坐着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现在夜风穿过,似乎吹散了三个身影。我将那桌子拖过来,站了上去。“抬头仔细看,看那些笔画。”调酒师在吧台里催促着我。我忽然觉察到他的声音在发颤,仿佛是想借此转移刚才被刺中的痛苦情绪,又像真的在向另一个人展示自己珍爱的收藏品。

凑在近处,我仰头细看,调酒师所说的蹊跷便不难发现——毯画上的每个笔法,粗看都是随意的点缀,但细看之下,其实都是由更细微的笔画构成。而这些更细微的笔画,竟然都是奇形怪状的模样,如蛇、如蚯蚓、如刀叉、如枝叶长短不一,遍布整幅图画。好像作画的人费尽心机,将无数个细微的怪异碎片拼接起来,先组合成一种点缀式的笔法,然后以这种笔法构成了一整幅画。

就在那一瞬间,我忽地灵光一闪,惊愕地发觉某个事实——这些微小的笔画,不是蚯蚓或者蛇,不是刀叉或者枝叶,而是文字的碎片!是字母或笔画的残骸!我目光扫过,轻易地从中找到许多变形的汉字部首,横折钩、竖弯钩、提手旁、三点水——我忽然愣在桌上。这个发现令整幅毯画的本质全然改变,它不再是一幅画,而是无数文字残骸的拼接,只是它们组合得如此自然精准,从而显得犹如一幅画。

我不禁为这种发现而激动,犹如发觉了一种前所未知的真理。“你终于发现了?”调酒师激动地问道,但他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只是埋头试图从那一片残骸中分拣出我自己母语文字的笔画。于是,各种散架的横撇竖捺,就在这种寻觅中自动显现。我从男子的左眼球下方开始寻找,那里有一个很小的竖弯钩。在他的手指关节处,有几个变形的“日”字。而一个言字旁和一个病字头,组成了一束头发的光芒。诸如此类,我就像在黑子的棋盒里寻找白子一样又轻易地找到了很多残缺的汉字,它们像是被斩首的尸体,拼接在这个肤色黝黑的男子身上。我不懂外语,但是我凭直觉就能猜出,无论拉丁语、斯拉夫语、阿拉伯语还是梵语,无论字母、笔画还是音标,正是它们像白骨一样层叠堆积,才构成了那个男人的外形和肤色。但我有些心虚,觉得那也许是自己的幻觉,一种心理作用。我也许是在调酒师的催促下,才扭曲了每一个笔画的形状。

“你再看看那条龙的笔画。”调酒师在远处说道。

我仰头继续向右边看过去,文字的残骸正向巨龙汇聚蔓延,一个个渐渐地变形,从弯曲变直,就像古代的铁匠在手工锻造铁器一样,不停伸展或扭曲。直到龙尾之处,那些文字的残骸仿佛穿越了某种时间的通道,变为规整的0与1。鳞片灿烂,密密麻麻,无数二进制的代码。我仰着头,一种难以表述的奇异感受令我屏住了呼吸,我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心脏声在两只耳朵里噗噗地跳着。一分一秒,时间的击鼓传花正向我逼近。

调酒师已经走出吧台,一手撑着台子,略微发福的中年人身材展现在眼前。“你在寻找什么?”他抬高了音调问道。

“汉字,我母语的碎片。”

“是的,我也在找我母语的碎片,他加禄语。我每天都在寻找。”

我茫然回头看他,等着他说下去。

“我准备找出我母语的全部残骸,然后将它们拼接成可能的文字。我每天都在做这件事情,”调酒师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我有一种直觉,这幅奇怪的画里一定藏着什么秘密。也许每个人都应该拼出自己的母语文字,结果可能就是谜底。”

“那会是什么秘密?”我站在桌上看着他,他的回答引起了我的兴趣。

“一切都有可能。诗歌、箴言、咒语,甚至一段乐谱。”

“你凭什么相信一定有秘密?”我奇怪地问道,“假如这些笔画里没什么秘密呢?”

调酒师靠着吧台,举杯又喝了一口,露出蹊跷的笑容。“我相信它有,它就不可能没有,”他平静地说,“否则我用什么来对付这该死的、漫长而无聊的时光呢?” 75r2GC3X3HYisH4CSnfqgsbd+pA+REjtBCXdbmK7/XBveiBTgtLh0kMqb/442vM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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