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季恰在那一天降临。我走出尖顶大厦,太阳已落入西山,靛蓝的天空几近黑色,挂着半个淡月亮。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大地苏醒的味道。野草发情的春天、瓜熟蒂落的秋季,似乎都在这一天同时出现。我的单人寓所靠近旧城,平时我会乘坐飞行器来回,但这是宜季降临的第一天,我决定步行回家。
经过数十年的磨难,这个星球的内分泌系统已经完全紊乱,就像鸡尾酒的调制,春夏秋冬混为一体。到了气候灾难的第十个年头,它们终于分道扬镳,变成灾宜两季。灾季一般八九个月,极寒、酷暑、飓风、洪水轮番上阵,余下的就是宜人的季节,温暖如春或明朗似秋。由于分处不同地带,三千隔都的灾季与宜季时间与时长都不尽相同。绝大多数地方的宜季只有两个月,而在我们山城,因为高山与悬崖的存在,宜季每年十月开始,直到次年二月才结束。
与旧城弯曲漫长的道路不同,新城的道路短促而笔直,就像许多直角相交的火柴梗,将新城分割成不同的小块。由于飞行器的突然普及,道路被弃用,处处都是还未完工的痕迹,砂石路、硬泥路、木栈道,各不相同。道路四周闪耀着“森林幻影”,每一片叶子都绿得发亮,犹如金属的光芒,在现实世界中近乎神迹。
这种神迹完全是一夜之间出现的,我记得前一晚窗外还是高楼林立,次日醒来便已是一片原始森林,榆树、槐树、梧桐、松柏、白杨、柳树、榕树,不同地带和海拔高度的植物全都不合逻辑地出现在同一处,令人仿佛置身于一场未醒的梦境里。事实上,森林幻影的技术繁复到不可思议。大概有几亿甚至几十亿只特制的玻璃球,全是针眼大小的碎钻,镶嵌在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白天配合日光,夜晚适应星月,就像亿万个光源,根据不同的温度、湿度、风向,调节着发光的角度与强弱,并且无时无刻不颤动着。树木的姿态、叶子的形状、野草苔藓的色泽都因此真实得犹如从地球另一处直接移栽而来。
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些光芒并非普通的幻影,而是抵御极端气候的一道光晕——它在极寒时释放热量,极旱时则吸收热量,从而缩短灾季的影响。因此,整个新城无论宜季灾季,看上去总是四季常青,不见一砖一瓦,只有在阳光强烈的正午时分,从尖顶咖啡厅俯瞰大地,才能勉强分辨出一个模糊的城市骨架。广场、桥梁、涵洞全都显得形迹可疑,仿佛一座已经湮灭在丛林里的史前古城,时间早已剥去了它的物质外形,只有隐匿的幽灵还发着微光。
我从木栈道拐入砂石路,摸了一下口袋里的裁员通知书,光滑的铜版纸。在这个近乎纯粹的电子世界里,只有裁员通知书和死亡证明是物质的(前者用纸,后者是铸铁的盒子)。我用手搓了一下,纸张发出清脆的摩擦声,传入远处的森林幻影,四周更显得空寂无声。
中午收到这张铜版纸的时候,我也这样搓了一下。在同样清脆的摩擦声里,我虽然惊愕却不意外,面试官早就对我暗示过,裁员迟早会降临。杜克默默接受了,木讷之人自有一种宠辱不惊的修养。罗拉则张大了嘴巴,翻来覆去地看着铜版纸,花篮似的头发纹丝不动。不过她很快显出南美人的特质——“啊哈,只要失业墓碑没判我们死刑就行。”她似乎被自己这句话壮了胆,甩了甩铜版纸,竟然有点欢欣鼓舞的模样。
刚入职就被解雇,我的挫败感难以言表。没有和他们道别,我便关闭虚拟办公室,径直去了楼顶。尖顶咖啡厅里已经聚了不少人,看得出都是怀揣着铜版纸来喝咖啡的。一些人垂头丧气,一些人则因为人人皆是如此而莫名兴奋,正在高谈阔论。机器宠物在台子上翻来覆去地扑腾着,人声混杂,情绪浮动。我入职不足一年,认识的人不多,却也辨认出人群中有几个公司高层。这让我既惊讶,又有些安慰。
咖啡厅入口陆续有人进来,我看见面试官正向我走来。他穿着白衬衣、黑西装,每一个边角都熨得笔挺,仿佛铁做的制服固定了他的身形。我招呼机器狗,帮他要了一杯咖啡。
“一切都结束了,”他坐下,正好接过那杯滑动的咖啡,“但并非坏事。因为新的一切又要开始了。”
我瞪着眼睛,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喝了一口咖啡,转过头望着咖啡厅里的那群人。
“看,公司的CFO、CTO、CMO都在这里,瓦罕先生虽然不在这里,但这次裁员肯定也包括他。”
“谁?瓦罕先生?”我惊讶地问道,“难道公司要清算倒闭?”
“不,尖顶公司依然存续,”面试官回过头,微笑地看着我,“但不再需要人类管理了,AI将全盘接手运营。”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惊讶,反而有长久的猜测终于应验而如释重负的意味。
我困惑地看着他。
他看我茫然的样子,笑了。“估计所有的公司很快都将无人看管,市场竞争就要变成算法与数据之间的竞争了。也就是说,所有的公司都会变成‘黑暗工厂’、‘盖亚’基地那种机构,自动运转,无须监管。”
“这不可能——”我完全无法想象那种局面,“难道算法代码不需要人类的维护升级吗?难道算法也能做数据买手这类工作吗?”
“自从有了‘精灵’算法,这类杂活都已不在话下。”
“‘精灵’终究只是一款算法软件!算法只有理性而不可能有非理性!”我反驳道。
面试官意味深长地笑了。“那么我请教你一个问题,作为尖顶公司的甩手掌柜,你觉得瓦罕先生将公司甩给谁了?”
这句话令我猛然惊醒。没错,瓦罕先生当然是甩手给了“精灵”。这是显然的答案,但是我此前却从未思考过。耳边一片嘈杂,我却恍若不闻,仿佛瞬间失去了思考能力。
“算法竞争的世界,会是一个公正的世界吗?”我沉默片刻,蓦然问道。
“难道你是在问,机器的算法是否公正?”面试官认真地看着我,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带着调侃。我愣了片刻,无奈地垂下头。是的,算法的逻辑已经内置在人类律法中,如今它就是社会规则与伦理,就是我们终将习惯的世界。面试官的反问,只不过揭示了我们熟视无睹的真相,那就是AI一直在持续地接管整个世界。“黑暗工厂”、“盖亚”基地、“沃森”医生……算法正在成为规则,虚拟正在替代现实,机器正在替代人类,虽然速度时快时慢,却从未停步。只是,我虽然知道AI必将全面接管世界,但一直以为那是几十年后的事情,而非当下要面对的问题。
窗外阳光灿烂,森林幻影一片葱郁,咖啡厅里人声嘈杂,毛茸茸的机器宠物四处翻腾。一切都乱哄哄的,手里的咖啡正在冷却,我忽然感到莫名的虚无,不由四处张望。一幅巨大的油画门帘似的在咖啡厅入口处垂下来,那是一幅狩猎图,一片山林里,一个猎户正对峙着一头狮子。记得入职第二天,我第一次走进这间咖啡厅,便被这幅棕褐色调的油画震慑了——那赤膊的猎户脸颊上涂着三道赭黄的颜料,臂肌暴起,高举着明晃晃的三叉戟,而那狮子站在一块岩石上,昂头怒目,獠牙四张,鲜红的舌头犹如欲滴之血。
面试官当时走在前面,他头也不回地对油画挥了挥手,像是在介绍自己家里的东西似的说道:“授权复制的AI绘画作品,以前没在线下见过吗?”我确实以前没在线下目睹过AI艺术品,整幅油画的色彩鲜明锐利,极有质感,巨幅尺寸里密布着难以描述的精湛笔法,传递出令人战栗的疯狂气息,似乎在那些不可捉摸的线条与繁复多变的色彩之后,不仅仅是对峙的恐惧,还有一阵阵无声敲击的急促鼓点,仿佛是某种活物正在说着某种语言。此时此刻,我忽然觉得这幅画比任何事物都要显出AI的无处不在——人类引以为傲的艺术天赋,在它面前一文不值。
面试官的目光也落在那幅画上,他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这显然是一幅艺术珍品,但我们人类很难承认AI作品是真正的艺术品。”
“为什么?”我反问道。
“因为机器的作品总是意味着可以无限复制,无限复制是价格低廉、单调枯燥的同义词,还是永生的同义词,而艺术品的珍贵性需要易逝和消亡来衬托,就像一朵即将凋谢的鲜花,总是让人深爱且惆怅。所以——”面试官俯过身来说,“与其说我们人类热爱艺术,不如说我们是在凝视自身的瞬间存在,以及不可避免的消亡。”
“是啊,这恰恰是机器不具备的。”我恍然大悟。
“没错。”面试官缓缓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忽然问道——
“对了,你听说过知然岛吗?”
“知然岛?”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我茫然摇头。
“据说那是地球上最后一个还未被机器控制的地方。”他说。
“不可能吧,世界上哪里还可能有这种地方。”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气候灾难之后,“黑暗工厂”、飞行器、鹰隼机……各行各业的算法、各色各样的机器人彼此连接,互成网络,密布天空,渗入地下,犹如空气和水,已是人类不可能脱离的生存条件。换句话说,地球上已经没有不受机器控制的角落。
一向冷静睿智的面试官,那一瞬竟然露出罕见的困惑,灰色的眼珠黯淡如两块古老的化石,仿佛一个盲人正在用拐杖探寻前方坚实的土地。“没错,听上去确实不可能,”他说得很缓慢,像是费尽了力气才说出来,“但你知道,机器世界的确定性对人而言是一种窒息,而人越是生活在窒息里,就越需要相信某种不可思议的事情。”
因信得救——只有信仰虔诚的教徒才会这么说。我心里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口。“您有线索了吗?”我问道。
“不,我只是听说有这么个地方。”他对我笑了笑,手指轻轻敲着咖啡杯,两枚戒指发出轻微之声,犹如祈祷之语,但是那声音里却有一股不甘不愿的苦涩与凄凉。我瞥了他一眼,半秃的头顶、一小撮银发,就像从不熄灭的内心怨怒,而那张寡言冷峻的面容里似乎埋藏着一种被丧亲之痛激发出来的不服之气。我想,他的灵魂深处应该住着一个苦命的纤夫,被无处可退的生活逼得走投无路,只能顶着寒冷的江风,低头咬牙,迈步向前。
我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