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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父亲已经衰老,仿佛一只去了壳的蜗牛,蜷缩在那张老旧的竹摇椅上,如雷的鼾声颤动着空气,旧城公寓的午后显出一如既往的静谧。就在那时,竹摇椅忽然迸发出一记脆裂的声响,酣睡的父亲仿佛触了电似的惊跃而起,身体腾入半空,右臂直指对面墙壁,像一支随时待射的箭羽。

“那是什么东西!”他怒斥道,手指颤抖着,像是在问我,又像在咒骂那堵墙壁,声嘶力竭中带着惊恐与惧意。

我就坐在不远处的餐桌边,父亲乍跳起来之前,墙上的挂钟嘀嗒响着,时间的暗河在流淌,而我昏昏欲睡。自从来到这里以后,我在百无聊赖中养成了这种午后昏睡的习惯。日复一日,这种习惯就像一种宿命,令人无法摆脱。父亲惊乍跳起的那一刻,我猛然惊醒,抬头望去,正是父亲悬空的瞬间。顺着他的手指,我望向墙壁,窗外的树影打在墙上,疏离掩映之间似有一些模糊难辨的痕迹。我那时还未完全从昏睡中醒来,恍惚起身。餐桌阻挡着墙壁,我轻轻移开它,一只珐琅茶壶和三只纯白的瓷杯子在桌面上不停摇晃,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凑近细看墙壁,赫然一串扭曲如蛇的花纹,仿佛是指甲刮出来的,刮得很深,每一道都深嵌入壁,露出了灰色水泥。我不自觉地伸手去触碰那花纹,却仿佛倏地被它反咬住手指,像有谁在暗中指引我前行,一道纹路,又一道纹路,再一道纹路。十三道纹路,十三个文字,像偈语,像谶言。一种甜蜜而酸楚的震颤忽地从指尖传来,轻微的震颤,熟悉的震颤,似乎整面墙壁都在同样的节律里震颤——没错,是她。我仿佛又站在旧城公寓的大门前,清晨阴冷,风从来没有那么大,写在门楣上的字,墨汁淋漓了整扇红色的大门。我在惊愕中浑身发软,眼睛瞥向桌上那套茶壶。它刚才叮当作响,现在却静默无声,烫金的线条在杯口龙飞凤舞。

“墙上到底写着什么?!”父亲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急迫且刺耳,像一台已经使用多年的复读机,老朽的磁头卷住盒带后发出的嘶哑尖叫。他不应发出这种声音,他的眼睛已经半盲,心智也半痴,不应发现墙壁上的隐约刮痕。我在事后才领悟到,所有的秘密都隐藏在这些微小的细节中,但当时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墙壁上的那一行字迹里,深陷在无法理解的不可思议之中。

忽然间,父亲的追问戛然而止,像是有人卡住了他的咽喉。随即是一阵沉钝而嘶哑的咳嗽,宛如他正使劲从喉咙里咳出鱼骨头。一声咳嗽,一根鱼骨头,笔直、坚硬、尖锐,速度生出力量。我的背脊感到风的凉意。那些无形的鱼骨头似乎穿透了我的身体,牢牢钉入眼前的墙壁,兀自震颤不已。墙上瞬间裂出蜘蛛网纹般的细痕,涂料破碎了,水泥也哗啦啦地往下掉。那十三个字的偈语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碎裂变形,消失在落下的灰烬里。

我不由怒吼一声,带着从未有过的怨怒与懊丧转过头去,却发现父亲的手指犹如鸟爪一般勾起来,身体正在僵硬,整个人似乎跌入了一张落满尘埃的网里,已经挣扎到了尽头。他涣散而绝望的目光依然盯着墙上那一行正在碎裂的文字,就像接到了死亡的讯息。但他的嘴巴微翕着,欲言而止地似乎要说些什么。那一刻,我忽然有了特别的希望,他自杀的秘密是我唯一期待的遗产。我急切转身,向他奔去。我离他不过七八步,本应轻易到达,但是周围的空气却在一瞬间卷起了旋涡,迅速变得黏稠,将我包围挤压,宛如一层厚厚的凝胶将我固定,令我动弹不得。我只觉得呼吸急促,心跳加速,万事万物在一片晕眩中猛地变得耀眼,房间、树影、墙壁、桌子、茶壶、托盘、瓷杯、字迹的刮痕、午后的阳光,以及正在缓慢佝偻的父亲,都像忽然粉碎成末的镜中之物,在这光芒万丈里化为一缕灰烬。

我猛地从冰冷的液体里惊坐而起。夕阳垂暮,黄昏抹入房间。我惊魂未定,片刻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正赤身裸体地坐在一个长方体玻璃柜子里。青色的液体泛着冰凉的光,像湖水一样没过我的腰际。我低头看自己,只能看见上半身,皮肤苍白如纸,仿佛出生以来就没见过阳光。

环顾四周,四壁皆黑。长方体玻璃柜就像一口水晶棺材,摆在房间的中央。窗户在右侧,几乎顶天立地。夕阳正在落下,余晖烧着天空,勾勒出宽阔的天际线,仿佛一扇正在关闭的天宫之门。我闭上眼睛,深深吸入最后一片黄昏,然后从水晶棺材里站起来。青色的液体在我身上变成了滚圆匀称的小珠子,一颗颗晶莹发亮,顺着我的胸膛和背脊不停往下掉,就像沐浴结束。我一脚跨出“浴缸”,以前也是这样跨的,但今天膝盖却出乎意料地发软,几乎站立不稳。我猜也许是刚才那一幕过于真实,肌肉过于紧张,以至我浑身乏力。肌肉复苏训练椅离我仅七八步远,但这一刻却变得遥不可及,我不得不靠着水晶棺材的边沿喘息。抬眼望窗外夕阳,天宫之门已经消散,晚霞中有一匹骏马正跃出地平线,显出暮色交接的沉静光色。

我所在之处是一个极简主义的房间,冰凉的地面、凝重的墙壁、近乎黑的青灰色,仿佛未装修的毛坯房。日常生活中的种种琐碎,肥皂、牙膏、毛巾、碗筷、鞋子、衣服、袜子、书架,凡是你能想到的一切,仿佛全都被地面或墙壁吞没了似的遁匿无踪。屋内只有三样东西:一个是水族箱似的水晶棺材,犹如一块长方体的青色大理石,置于房间的最中央;另一个是象牙色的训练椅,就像牙医诊所里的那种躺椅;还有一件柔软如麂皮的紧身衣,也是象牙色的,离冰棺材三米远。所有在青色棺材里沉睡太久的肉身,都需要用它来刺激肌肉和血脉。自从“最终迁徙”以来,我们就被放逐至此地,黑房子、冰棺材、训练椅构成了我们每一个人不可选择的终生归宿。

夕阳完全沉没,半个月亮挂在天空。玻璃窗顶天立地,几乎就是一面透明的墙,望出去,大地黑沉沉的,辽阔无边。完全一致的黑色长方体从我的窗前向四周散去,一行行,一列列,就像无数个复制品,阴沉沉地矗立在月色下。一道地平线暗暗地划过远处,仿佛标记了世界的尽头。我早已厌倦了这窗外的风景,但那一刻,却有了初见的新奇。气候灾难以后,全球六十亿人居住的星球曾经那么喧嚣,如今却万籁俱寂,仿佛这个星球是一个巨型公墓,在宇宙间飘浮旋转着。毫无疑问,此时此刻,一定有不少人也正从各自的冰棺材里爬出来,在完全一致的黑色房间里,在没有任何多余物件的世界里,穿上柔软如麂皮的象牙色服装,躺在一张柔软如麂皮的象牙色躺椅上,望着同一个月亮,和我同时进行着同样的肌肉恢复训练。只是,我们从不联系,准确地说,我们从不在这个真实的世界联系。我们就像无数个单独囚禁的犯人,虽然都活在人间,其实早已各自死去。

是的,自从“最终迁徙”的那一日起,自从地球上的人迫不得已或者满怀欣喜地搬进统一的黑房子,并且躺进各自的冰棺材以后,我们其实就已集体死去,葬身在这排列整齐、间距精确的一块块黑色坟茔之下。此刻万物寂静,月色苍茫,黑房子隐隐发亮,仿佛墓碑上的镌文闪耀着光芒。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忽然像毒蛇一般噬咬我心头——是的,按道理那不应该是她刮下的痕迹,因为冰棺材是巨大的机器系统,自有其不可更改的数学基础与物理规则,绝不可能有例外。然而,这种肯定是如此不彻底,令人莫名不安,因为我认得她的笔迹,那刮痕的凹凸感依然留在我的指尖,更因为墙上那句箴言就像是我们之间的暗号,再无外人知道。

奇异的矛盾令我感到焦躁。我不再看窗外,转身穿上训练服,仰卧躺椅上。天花板一团漆黑,训练服紧贴肉身,电流渐强,开始在身上奔走,仿佛无数微小的蠕虫翻爬过全身,唤醒每一个沉睡的肌肉细胞。我闭眼垂臂,沉浸在这股电子的涌潮里。不用担心,躺椅与衣服连接了整个世界的中枢,知道何处该轻柔,何处该用力,就如一个无所不晓的按摩师,知道怎样才能让一个人的肉体活得更久远。而这一团肉身,它既是拖累,又不可或缺。人们在冰棺材的世界里享尽一切极致的体验,肉身却永远静止在这一缸冰凉的液体之中,定期回到这个昏暗而空洞的补给驿站——沮丧或兴奋、恼怒或平静地爬出冰棺材,在这张床上接受这种电流刺激训练。毕竟,肉身的物理存续才是一切的基础。至于生活,机器系统已经在另一个世界为我们重新定义。那是一个精致、绚丽、激荡人心的世界,承载着人类新的生存意义,从肉体的愉悦到精神的幸福一应俱全,就如“最终迁徙”之前人们最常听到的那句推广词——“天堂都不会比它更好”。某种意义上,它确实如此。而此刻,我在浑身麻痒的电子涌潮里,忽然想起她在拒绝植入金丝线时说的话——“与虚幻的天堂相比,我宁可要真实的地狱。”

是的,当时她是这么说的。 ICUmmvQezi+Z4or/FoEM6MD4Sukj0eGVwnrAM+wtjnmnRt1nqLIBnhZVI/GIrQS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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