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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父亲

旧城已经有六百年的历史,褐黄色的低矮建筑、几爿残存的店铺,外墙上处处是风雨侵蚀的霉斑,像指甲刮落的原始壁画。整座城市在错综复杂的迷宫式马路的包围下,紧紧缩在那道淡黄色的天然石墙下侧,像夜宿在屋檐下的流浪老者。玻璃球的森林幻影虽然惊艳,但缺了特殊的建筑材料与工艺设计,也无法胜任完美的伪装。旧城先天不足,只能素颜朝天,就像未被割除的阑尾,嵌在森林幻影与花岗岩石墙之间一片南北狭长的区域里——它和城北山谷里灰黑色的蜂巢一样,是这座城市仅有的两处未被森林幻影覆盖的地方。

隔都建立之后,旧城迅速没落,最初十万人,如今不过七八千,几乎都是老人。平日里旧城冷寂无声,只有在夜里才能看见一些零落的灯火,犹如一座荒废的鬼城。很多年前,父亲从远方回到祖居的公寓,开始一个鳏夫常见的孤独生活。公寓里有一间书房,藏书三万册,父亲终日阅读,仿佛只有在书页之间才能找到自由呼吸的缝隙,仿佛因此失去了对现实的感知。我时常觉得他就像一只蜗牛,背着精神上的壳,埋头在书籍丛林里没日没夜地爬行。读书写眉批是他最喜欢的事情,在那些书页的空白处,一行行、一段段,全是墨水的残渍,湿漉漉的像是蜗牛爬过的痕迹,干燥后又变得坚硬,像黑色的血迹,几乎就是“呕心沥血”的注脚。父亲热衷此道,因为书上那些伟大的心灵与他隔着时空,他会因此生出某种优越感,仿佛从此拥有了某种虚无的权力,写下的批注就像一个判决似的,令沉默的对方无从反驳。

纸质书籍的衰亡早在一个世纪前便已开始,半个世纪前进入尾声,而气候灾难加速了它们的消逝。在我们这一代人的眼里,纸质书籍几乎属于史前文化。但父亲从小阅读印刷文字,他对纸书的钟情终生不渝,就如他对待我早逝的母亲。我觉得这两者都是他的毒品,书籍与母亲犹如他的前世之缘,甚至在未触碰之前便已经上了瘾。书籍濒临灭绝的最后几年里,气候灾难正肆虐全球,几近顶峰,救援灾民是全球范围的政治正确,而他却置身事外,将毕生积蓄都用于收留无处可去的书籍,或者买,或者换,像一个慈悲的老人收留一大批孤儿,让它们聚集在这间规模巨大的书房里。他从此完全沉溺于此,无论对玻璃球的更新迭代,还是对逐年剧烈的金融风暴,他都漠不关心。除那几年他到北面山谷,绕着新建的蜂巢出神地转悠以外,父亲就是一个古代独居洞穴的苦修僧人,静默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时候我想,这也许是因为我母亲的死亡。除了沉溺书籍,一个鳏夫还能做些什么呢?

是的,二十多来年,母亲的遗像一直挂在他书桌对面的墙壁上。事实上,那不是一幅真正意义上的遗像,因为画上是一个身形清瘦的少女,年轻得仿佛还未成年,还只有半个侧影,仿佛不愿意看到我父亲现在这副颓丧的模样,才让自己面朝远处的湖泊和大山。她的头发更奇特,有的发梢手指一样粗,有的又像睫毛一样细,风筝似的飘向半空。这幅艺术夸张的油画像,总是令人心生疑窦,因为那时候亲人的遗像都是三维立体的影像,眉目神情都恍若在世,而我母亲却不知何故,仅留下这么一幅奇奇怪怪的自画像。

多年以来,我时不时地会问及关于母亲的问题,样貌、人品、性格,以及她是怎么死去的,父亲从来拒绝回答,尤其忌讳最后那个问题。父亲一直是一个很愉快的人,埋头书页间的时候甚至会显出天真的欣喜,露出一种未经世面的笑容。但是只要我提及母亲,他便迅速陷入沉默,仿佛那是他脚下一块摇晃不稳的石头,只要轻轻一触碰,就会让他摇坠不安。这件事后来总算有了个说法。我记得那是一个夕阳沉寂的时刻,宽广的书房呈现微弱的暗红色。他坐在巨大的书桌前,对我沉吟着,最后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以一种犹如当时的夕阳余晖似的深沉柔情,对我说出他早已准备好的话——

“关于你母亲的一切,我以后会告诉你的,”他低着头说道,“but not today。”

最后一句是外语,我听不懂,因为我们早已不学外语,但是玻璃球自带的翻译器覆盖了一切语言,父亲这句话随即从我的耳垂中传出,意思就是:我会告诉你的,但时机不到。这句回答像是一堵墙壁,挡住了我所有射出的疑问之箭,并且不再允许我询问关于母亲的问题。我知道,信守承诺是父亲的最大优点,他答应过了,便终究会告诉我的。但更重要的是,不久我就成年了,周围没什么同龄人,即使有也都是独居者。在虚拟世界里相遇的人们都不会问及对方的父母,蜂巢来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母,而我至少还有一个父亲,没有攀比就没有悲伤。日久天长,某种意义上,母亲之于我就只是那幅画,不需要任何添加的背景,虽然除她是一名画家以外,母亲的身世在我心中永远是个谜,而有了父亲的承诺,我也不再锲而不舍地追问,只等着他开口的那一天。

—— · ——

我第一次带她去父亲的公寓,是在瓦罕先生演讲后的第二天。踏进书房之前的一刻,她在门口止步,眼里的惊愕就像林间的晨雾,逐渐弥漫到脸上。眼前这煌煌四壁的藏书,纸张微黄,书脊缤纷,三万面旗迎风飘扬,这是她从未见过的风景。父亲端坐在书桌后面,正用一只铜制的放大镜埋首阅读,涂满笔记的黄色便笺,像蝴蝶一样围着他飞舞。他并未意识到随着大门金属合页的吱呀响声,进来的是两个人。“你来了?”父亲像平常一样问道。

“您不嫌累,但能让这些书休息会儿吗?”我说道。

“乱世读经,听说过吗?越是乱世,越是需要读经,否则拿什么来传承呢?”他举着放大镜,答道。

“时代都断裂了,您还怎么传承?”

父亲长叹了口气,抬头望过来,才发现我身边另有一人。猛然间,他目光收缩,就像看不清东西而需要凝紧了眉头,手里的放大镜噗的一声滑落,然后人缓缓站起来,就如一个出窍的灵魂从一堆旧书的废墟里徐徐升空。我看着他带着我从没见过的惊愕神情,向我们走来。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盯着她的栗色秀发和眼睛,仿佛这张纯洁得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的面容,是一场平地刮起的罕见风暴,他就在风暴里努力保持着步伐的平衡,费尽力气才走到我们前面。

我轻轻握着她的手,对她说:“这是我父亲。”

她诧异而不安地转头望了我一眼,蜂巢的孩子从不知道如何与长辈相处。

父亲痴了似的望着她,站在我俩面前,嘴巴嗫嚅着,一张一翕中似乎发出某种声音,但事实上,他并未开口说话。他的右手握着一支绿皮铅笔,左手虚空地垂着,眼里闪着光,就像一个正在眼巴巴等着赏钱的孩子。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狂喜里掺杂着哀伤,无数阴晴不定的云在他的脸上来回隐现。忽然间他意识到局面的尴尬,迅速地侧身伸手,精神振奋地做出一个请进的姿势:“进来吧,孩子!”

父亲的语调亲切得甚至有些唐突,仿佛与她彼此相熟许久,根本不需要我的介绍。我微感诧异,带着她步入书房。父亲跟在身后,忽然又疾走超过我们,紧张如慌不择路的逃兵,奔向我们前面乌木油亮的方桌。那里有四把椅子,父亲殷勤地为她拉出其中一把,伺候她入座。那把乌木椅子厚实笨重,我长大以后才能搬动,现在父亲却像经过多年训练,动作敏捷利落。那一天他穿着浆洗笔挺的白衬衫,袖口上的两只铜扣是祖辈传下的器物,一丝不苟地刻着家族姓氏的铭文。套在白衬衫外面的是一件黑色对襟马褂,边沿还绣着纹路,几乎垂到膝盖。这种古老的装束让他更像一百年前某个老牌餐厅的年长侍者,正在殷勤地接待前来就餐的一名年轻貌美的女子。虽然我早已习惯了父亲的怪诞,却依然意外于他的失态,但我很快为自己找到一个牵强的解释——儿子终于走上自己期待的道路,所以才会这样激动与欢喜。

她缓缓走过去,并没有一般女孩子对长辈的得体谦让,也没有受宠若惊之态,而是大大方方地落座,显示出蜂巢人的天性。“你来自蜂巢,对吗?”父亲在她落座的瞬间低声问道,语调带着恐惧,仿佛生怕得到否定的回答。

“是的。”她答道。

一种真挚的喜悦忽然间充溢了父亲的眼睛,就像一个孩子忽然获得了一份长久期待的礼物。很快,这种如愿以偿的欣喜变成了某种狂喜,甚至带着一些难以言表的哀伤。父亲长久地凝视着她,然后几乎在一瞬间扭头,疾步奔向厨房。书房到厨房之间有一道短促的走廊,他脚步慌乱,在转角附近撞到了门框,一个踉跄,传来跌跌撞撞的响声,仿佛是滚进了厨房里。然后,我们听到厨房里响起了烧水的声音,以及一阵倒腾与洗涤的动静,杯子、茶壶、汤匙、铁罐头在相互碰撞。

“我父亲向来一惊一乍。”我轻声说道。我又自以为是地猜想,父亲必定在她身上嗅出了蜂巢的味道,多年前研究蜂巢的夙愿终于得偿,才有这种兴奋到怪异的状态。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父亲当时正处于人生最隐秘的激动和狂喜之中。

她虽然略有手足无措,却无太多惊讶,蜂巢的孩子从无长辈,他们也许觉得长辈就应当是如此模样。坐下后,她环顾四周。书房宽大,高如穹顶,南北两侧各有高窗,余下的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书籍煌煌四壁,犹如一片错综复杂的原始森林。北边有一张大书桌,父亲平时就坐在那里。南侧是一张小方桌,我们正坐在这里。桌面洁净,空无一物,抛光的乌木近乎黑色。从南侧的窗望出去,尖顶大厦遥遥矗立,尖顶咖啡厅像一枚针尖似的在晴空中闪闪反光。宜季的凉风贯穿南北,淡黄色的小便签在镇纸下轻颤着,架子上的书籍也在风中簌簌作响,宛如潮水之声。而书桌和方桌,恰似两座海岛,守着这片书的海洋。她怔怔地出神,栗色的长发、明亮的双眼。她望着书架的深处,像是努力在那些书脊上辨认书名。她从未真正到过图书馆,此刻她应该正惊叹于父亲隐秘的收藏——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当时吸引她注意力的不是书,而是书房里的另一件东西。

父亲从厨房里出来,埋首阅读的倦容似乎被一阵春风吹散,焕发出勃勃生气。他手里端着一套茶具,那是一只茶壶、一个托盘,以及三个瓷杯子。茶壶造型别致,隐约像是独舞者的剪影。托盘则曲线优美,罩了一层淡紫色的珐琅,犹如一个湖泊。茶壶放在托盘上,便如舞者在湖面上起舞,恍惚有音乐之声。三个瘦长的瓷杯子颜色最淡,散发着玉的光泽,每个杯口都镂刻着一圈古朴的金色花纹,繁复如群蛇狂舞。我俩都被这套大巧不工的器皿所吸引,看似昨日新购,又仿佛年代久远,仿佛从来不属于这间公寓。

父亲将茶具一个个在桌上摆开,置入茶叶,冲入热水,杯内的茶叶翻滚,茶香顿时氤氲袅袅。“这套瓷器是在三十年前烧制的,当时用过一次,今天是第二次。”父亲正往最后一个茶杯里注水,说话时眉眼未抬,只是盯着那袅袅的气雾,但是语气微颤,仿佛尽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我狐疑地看了看父亲,又用手抚摸着淡紫色的珐琅托盘。确实是一套崭新的茶具,仿佛刚刚从烧窑中出炉,没有岁月的痕迹。三只杯子雾气袅袅,茶香扑鼻,似乎是半发酵的某种红茶。父亲将一只杯子轻轻移至她面前。“它第一次使用时,你应该还未出生,”他眼睛看着她,“那时候这杯子里装的是酒,但今天我们以茶代酒——欢迎你,孩子!”父亲举起了茶杯。

最简单的欢迎词,每个字都蘸满了深情。父亲对她的喜欢自然而真挚,根本无须我赘言,这令我一阵欣快,但欢欣中又有些疑惑。因为这套在家里雪藏了二十多年的器皿,我从未见过,仿佛就是为了她的出现而准备的。

她捧起茶杯,轻声道谢,不过太烫了,她没有喝,而是仔细端详着瓷杯——瘦长峭立,白玉无瑕,仅在杯沿外侧有一圈花纹,暗金色,大约一指宽,细密凹凸地绕着杯口行走。她用手好奇地摩挲着,花纹凹凸不平,像蛇,像蚯蚓,像是一片等待燃烧的野草,毫无规则可循。父亲也伸出一根手指,贴着自己的杯口,沿着其中一条细线走去,左转,右拐,紧接着又急转,像是在杯口跳舞,又像在一张地图上摸索着某条道路,然后手指倏地停在某处,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知道这是什么文字?”

“这是文字?”她疑惑地问道。

“是的,东亚最古老的文字。”父亲说。

她愕然举起茶杯,齐眉平视,看到杯沿处那一群相互缠绕厮打的小蛇,很像疯长的野草,也有点像后现代艺术家的某种蚀刻画,却不太像文字,甚至不像我们所见过的那种文字残骸——那些残骸仿佛一拳打碎了的牙齿,满地都是残肢断臂。而杯口的这一圈纹路却延绵不绝,仿佛无穷无尽,像一个迷宫被压扁了,然后环绕在杯口。

父亲的手指继续在杯口跳舞,描着古老文字的笔画。野草、图腾、迷宫、蚀刻,它们躲在一连串密码里,它们在枝丫丛生的混乱里彼此相连。而如果你知道底细,将它们分开,某种花纹就变得立体,就好像突显在杯沿上,一个个完整饱满的文字架构便如一个个鬼魂一样,惶然地站在杯沿。

父亲举着杯子,继续描着那些字,表情庄重,仿佛正在赋予它们灵魂。他的手法是如此熟练,显然已经这样描过无数次。四月的风吹来,书房里空荡荡,外面的世界正在坠落,萧条、失业、救济、跳楼,森林幻影里狂风呼啸。人世间所有这些纷扰混乱,此刻全都在我父亲的一指一划间破碎成灰。她凝视着那些笔画,我轻轻握住她的手,人间万事嘈杂,唯有此刻安宁。

父亲终于停下来,转头问道:“认识这些字吗?”我们都摇了摇头。如今连外语都不必学了,更不可能懂古文字体。父亲脸上一皱,苍白的笑容卷起一张老树皮。“没错,”他仰起了头,望着书房的屋顶说,“只不过是一些死去的文字,认识也没什么意义。”

父亲的声音里有一种万事萧索的味道,犹如扩声器里渐渐黯淡下去的余音,踩着每个字前进。这个极速变化的世界,令他忧伤悲愤。“你落后于时代了。”我以前常对父亲说,而他总是嗤之以鼻:“哼!我不屑跟上这种时代。”无端的忧伤笼罩了书房,我忽然觉察出其中的隐秘,他心里也许正在思念我的母亲。多年以来,他思念我母亲的时候从不看那幅画,而总是像现在这样,仰头望着天花板。纵横交错的胡桃木条仿佛构成了一个往事的迷宫,令他辗转反侧。

屋内幽静无声,我的目光停留在那套茶具上。崭新的茶具,二十七年里只使用了两次,那第一次他是和谁一起使用的呢?是和我母亲吗?那些如野草般延绵的古老文字是词语,是句子,还是诗歌?与我母亲相关吗?除了那幅自画像,父亲一直遮蔽着我母亲的一切消息,而此刻,父亲的反常状态令我想起那几乎被我遗忘的父亲的承诺——他将在合适的时机告诉我母亲的一切。我满腹狐疑地望向那张油画,又一次发觉,画中之人其实还是一个少女,年纪甚至比她还小。就在此时,我的余光捕捉到她也在望着那幅油画,神情专注如一尊希腊塑像。 beSwll79/t28JZ2TE7KjiEZAM3Pl6auMT5mD+JP7wVisVnfGIcwn2yaD/LWXIr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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