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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瓦罕先生第一次演讲

起居室的那张沙发犹如一叶孤舟,每晚载着我和她在虚拟世界的失业大潮中起伏震荡。本来,我们属于最不可能失业的两类人:她是一名《AI法典》的专业律师,弥补AI无法自行解决的逻辑悖论,对于AI就像维生素对于生命一样不可或缺;而我的职业是数据买手,AI和现实世界最关键的一座桥梁。这两种一向只属于人类的职业,如今同样卷没在失业大潮的狂风巨浪里。很多人都曾幼稚地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金融危机,现在却发现,无论岗位、工种、公司,甚至行业,都会在一瞬间消失,就像烈日里手中紧攥的冰,或早或迟都会蒸发殆尽。

全球隔都事务局的站点上,死亡职业的黑框已经漫溢出失业墓碑,犹如无数口棺材叠放在一个巨大的停尸房里。幸存的职业已经寥寥无几,它们在墓碑顶部形成一条隐约的火线——理论科学家、特殊的算法工程师、创意舞蹈者、超高难度的杂技运动员,以及仅剩的救灾与移民协调官员,就像一场恶战之后的残存阵地,虽然阵地仍在逐渐缩小,但是速度已放慢,并且在缩小后变得愈加坚固。那段日子,三千隔都万物凋零,枯索萧条,自杀的新闻多到了令人麻木的地步。一些人沉溺游戏,一些人沉迷“精灵”,大部分人沉迷两者。而对这些把戏,我俩仿佛有着天然的免疫力。“那只是对着镜子的自言自语。”——她早就看穿了精灵的虚假本质。也许这是因为律师的冷静,也许不是,而是因为我俩都不够自恋,在这个混乱的时局里陷得都还不够深。

与此同时,另一种更为奇特的现象开始困扰所有人——人类大面积失业的同时,经济数据却节节攀升,资本市场也大幅活跃,两者相互映照,形成这个混乱时代最诡异的悖论。我们当然知道背后的原因,经济数据的提升是因为AI带来了整体效率的提振。然而,由此产生的问题却不能不令人担忧,社会贫富差距已经达到历史罕见的地步。大多数人失业即赤贫,只能领取救济,仿佛被这个虚幻的世界抛弃了,除了沉迷游戏便再无人生价值,而一小撮人拥有大把上市公司的股份,即便失业亦无忧。这种前景令人悲伤,令人恐慌。那个流传了上百年的预言——世上必将出现几个甚至仅仅一个技术富豪因为掌握了技术而彻底掌控世界——此刻仿佛正在变为现实。

一百年来,这类虚张声势的预言不知凡几,人们一向只当作虚妄的谣传,从不认真对待。但现在失业大潮卷起了社会的根基,救济站里人满为患。玻璃球在钻戒、耳环、手环上轻声摇晃,折射出来的虚拟世界彼此连接,变成酝酿阴谋论的最好温床。那段时间,失业者不断蜂拥到全球隔都事务局,请愿公布全球富豪的财产排名,并要求事务局出台法规,将此列为公共信息,而不再作为个人隐私。

民意汹涌,全球隔都事务局顺应民心,迅速调整法规,宣布个人财产不再是隐私,并且很快推出了一张全球富豪排行榜。他们天才式地列上了一千个富豪的名字,挂在官方站点时,煌煌犹如张榜之日。如果说失业墓碑像一张慢性病人的诊断书,那么这张榜单就是一张急诊病人的心电图。一千个名字在榜单上进进出出,像是跳跃的光标,此闪彼灭,生生死死。全球无数双眼睛时刻盯着它们,尤其最靠前的一百个名字,最后却可笑地发现,那个恐怖的传言并不实。因为根本不存在一个持续领先冒尖的全球富豪群体,甚至连相对稳定的群体都谈不上。富豪排行榜上的一千个名字,犹如幻影一般明灭倏忽,旧人消殆,新人更替,几个小时就能换掉一大半,一两天后就像被洗刷了一遍。可怜的富豪们仿佛全是暂住在这张榜上的难民,无依无靠,等着随时出局的命运。

这些富豪出局后的命运,大抵是倾家荡产了,因为在这个时代里,没有什么东西是恒定的。黄金的保值与不动产的坚挺都是昔日传奇,后来的加密货币也只是数字时代的第一场郁金香泡沫,现在只有算法与数据才是硬通货,而它们贬值折旧的速度与秒针的转动速度同步。一家公司折戟以后,附身其上的算法犹如战死之马,毫无用处,马鞍与脚蹬犹如废铜烂铁,不值一钱。除了一些数据资产,公司会在一瞬间清零,那些落魄的富豪如果能够坚持到最后一刻还不跳楼,也必定会与我们一样出现在救济站的队伍里,与我们前后相邻。

几周以后,这张乱花迷人眼的富豪排名榜里出现了一个不倒翁。在一千个不停闪烁的光标里,这个名字沉沉浮浮,就像一只不死鸟知道怎样穿越祸福的风暴。最早觉察到他的,肯定是最有耐心的人,但是时间长了,当其他的名字像墙砖的碎屑一样纷纷落下时,这只鸟儿便在风雨中愈发显得醒目。人们只要抬头看一眼那张榜单,就能看见那名字犹如一根骨骼坚硬的锥子,牢牢钉在富豪排行榜这面墙壁上。这种醒目的程度,当然是因为人们都太熟悉这个名字了。整个地球上,也许没有一个人的知名度能高于他——瓦罕先生。

说不清究竟是恐惧还是狂喜,不知道抓到的是现行犯还是稻草绳,总之,当人们发现这个名字后,便日复一日地涌入全球隔都事务局的玻璃球站点,就像此前要求公布富豪榜一样,请求瓦罕先生露面。我理解这种心态,作为“精灵”算法代码的创始人、第一代产品的默认形象,尤其当他成为富豪千人榜上的不死鸟以后,为大众解答“失业的潮水为何犹如灭顶之灾一般势不可挡”的疑惑,便成为他理所应当承担的义务。事实上,人们只是需要一种解释,甚至一种安慰,而如果这种解释能来自瓦罕先生,那显然是莫大的心灵慰藉——全球不知多少人曾与这个形象彻夜长谈,袒露全部的心迹,这个维京人后裔的形象已经根植在很多人的心智里。现在时局变幻,秩序崩塌,更激发了人们寻觅摩西的旧习。人们也许是无意的,但在潜意识里,其实已将瓦罕先生视为某种足以带领他们走出这片混乱的英雄。

然而,民意虽然汹涌,全球隔都事务局却束手无策。在法律上,它无权干涉个人权利;在能力上,它也无法强制某个人露面。人们于是纷纷转向“精灵”,请求瓦罕先生指点迷津,但是这种努力同样毫无用处,因为瓦罕先生只是“精灵”的一种默认形象,而非其本人。虽然几十亿人的请求犹如集体诵经晨祷,但就像不能穿越山体的长波,无法激发内在的感应。于是,人们又开始写联名信,请求他出来指点迷津。签名者的数量在玻璃球里如滚雪球似的翻腾着,但是瓦罕先生似乎失踪了似的毫无反应。如此十余日,人们的情绪渐渐低落,那个可笑的谣言又开始四处流传——瓦罕先生就是那个即将(或者已经)掌控世界的科技富豪,因为无论从技术、财富、能力,他都当之无愧。现在他这种隐匿的作风,更加深了人们对他的猜疑。

就在人们窃窃私语之际,某一日瓦罕先生忽然宣布,应全球隔都事务局之邀,格林尼治时间今夜八时,他将在全球隔都事务局的旷野大厅里发表演讲。这消息一瞬间传遍玻璃球,不同时区的人们于是像黄金时代等候足球决赛一般,守候在旷野大厅,等候瓦罕先生的出现。

—— · ——

根据时差,旧城还在凌晨,但那是历史时刻,没有人会安然入睡。就像凌晨即起的渔夫,我们早早启动玻璃球。客厅地板下面安装着一种隐蔽的滚轴,地面是浅灰色的,每走一步,它都悄无声息地滑动。周围的景色自然变化,我俩来到一扇金色大门前,敲了三下。大门应声而开,涌出一片浓雾。雾气散尽后,我们便站在了旷野大厅里。这一切烦琐本可免去,但是全球隔都事务局专门设定了这种验证程序,希望这种仪式感能保证旷野大厅的庄重气氛。

旷野大厅确实是一片旷野。天空如墨,大地广袤,遍地起伏的草原上,遍布无穷无尽的树木。如果有人坐在树底下,那棵树的树冠便会发光。而此刻,树冠正漫山遍野地亮起来,仿佛黑夜里的浩瀚星空。几百万人,几千万人,几亿人,从四面八方而来,虽然静默无声,却有无数人同时下船登岸的嘈杂感觉。我俩并肩走向最近的那棵树,席地而坐,头顶上亭亭如盖的树冠自然亮了起来。左右相望,树影重重,看不清周围树下的人脸。遥遥望去,但见旷野上无数树冠都亮起了昏黄的光芒,宛如一片鬼火摇曳的汪洋。

旷野的正中央有一个突兀的山头,岩石嶙峋,颜色赤红。山头上有一个小型的演讲台,半圈的栏杆、金色的光,里面恰好可容下一个人。就在树冠之光浸漫四野之际,瓦罕先生带着标志性的愁眉苦脸,出现在演讲台上。虚拟空间里的视角并无高低远近的差异,每个人都像是坐在剧场的正中央。正因如此,每个人都会像我们一样,看见瓦罕先生灰冷色的西服、深色牛仔裤,以及一双醒目的赤足——他竟是赤足的!苍老的青筋、厚实的老茧,两只仿佛跋山涉水的赤足,仿佛同样悲惨的命运不仅仅呈现在他那张憔悴的脸上。瓦罕先生神情尴尬地站在圆形小舞台里,像是被临时拉来救场的某个演员。或者说,那舞台也像一个审判台,他被我们抓了现行,想要落荒而逃却无路可走,只能站在台上接受审判。

没有人宣布开始,人们不停地进来,树冠还在一片片地亮起来,提问的雪片却已经飞舞起来。不同的问题、不同的语言,都化为光影的碎片,从旷野四处飘升而起,犹如一片片蒲公英,涌向圆形小舞台。旷野大厅自有一套筛选的算法,越接近瓦罕先生的圆形舞台,蒲公英就越稀疏。到了他身边,只剩下十来片光影,雪花似的零落飘浮着。瓦罕先生站在中央,却只是搓着手,不停地搓着手。面对全球几十亿人汹涌热切、充满渴望的追问,他竟然嗫嚅不安起来,仿佛巨富多金的身份并没有为他增添半点力挽狂澜的英雄气概,反而使他更显得窘迫无力。当他凝视着飘浮在周围的雪花时,终于沉静下来,沉默地抓起其中几片雪花,紧紧攥在手里,就像一辈子没离开村庄的老农民紧攥着几张纸币。

黄色的鬼火依然在飘荡,旷野大厅绚烂得近乎虚幻,宛如一盆幽暗的炭火。我俩双手相握,忽然发觉这个由图形与色彩所组成的光影世界,竟没什么声音。沉默是一种期待,所有的人都在渴望瓦罕先生的声音。而他也是沉默的,怯生生地望着整个旷野。

“我想说的是——”瓦罕先生垂着双臂,终于开口了,语气显得怯懦而迟疑,“我想说——”底下一片寂静,整个旷野都望着他,树冠的光影也屏着呼吸。也许是没有听清楚他的话,也许是感到奇怪,人们满怀期待地等着讲坛上的瓦罕先生说下去。空气在静谧中似乎出了神。

“我想说,我决定公开‘精灵’算法的源代码,让它成为自由开放的软件。”

更深刻的寂静忽然从天而降,整个旷野都被震住了。如此郑重的决定、如此怯懦的口吻,听上去简直不像真的。细碎的议论像春草似的瞬间钻出了沉默的大地,轻柔的、热烈的、喧嚣的声浪在旷野上翻滚着,宛如秋风行走于麦田。树冠下的人们在说不清的喜悦、惊讶、愕然之中努力吸收着这项宣布的含义。他们无法不惊愕,“精灵”算法的源代码是瓦罕先生攻城略地的武器,是他安身立命之本。这种开放源代码的行为,不啻在一场赌局里摊开了自己的底牌,此前的一切努力全都会随之化为乌有。而人们也无法不惊喜,“精灵”这件武器已是历经了上万亿次威诺格拉德测试的算法,很多野心勃勃的公司曾想追赶它,最终却只能充满敬畏地研究并追随它。如今它的创始人慷慨地贡献出源代码,人们兴奋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心绪不安地搓了一下手,转头对她说:“也许是因为全球舆论的压力,瓦罕先生才不得不这么做的。”她看了我一眼,平静的表情显示她也毫无头绪。我正想再说些什么,台上已经响起瓦罕先生的朗读声。

“我自愿公开‘精灵’算法的所有代码和权利,该算法代码的全部权利及其所包含的其他一切相关权利,均不再属于我本人或者我名下的任何公司。所有人均可在全球隔都事务局的公众网站上登录下载,在以下原则规范下,所有人均可对该算法代码进行使用、改变、升级、处置……”

我闭上眼睛,不想再听下去。在这个灾后世界里,无偿公开源代码相当于一种捐赠善举,捐赠者大声朗读《AI法典》里的一段摘引,这是必须的繁文缛节。那段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人类整体贞洁的卫兵,永远不变的字句顺序就像岗哨的站立姿势。我从小就会背诵这段陈词滥调,尤其最后一句:“鉴于本代码已经通过威诺格拉德测试,任何人均不得利用其源代码或相关升级部分用于制造物理意义上的机器,且本人在公开本源代码之时保证,该源代码自身已内置自行销毁程序,以免被误用于硬件制造。”虽然自从仿真人谋杀人类事件发生之后,没什么人再敢触犯法律,但是每一次都要这样重复一遍,仿佛这种强调和重复,不是因为谋杀事件的经验教训,而是出于人类自身所有的进化直觉。这是一种“恐怖谷效应”——智力情感都与自己相仿的实体机器并不适合与人类相伴,它们更像一种恐惧的感受、一种现实的威胁,而非朋友、助手或情侣。

《AI法典》上有很多类似的红线,不可逾越半步。这部法典起步于气候灾难之前。在灾难肆虐的数十年里,它随着AI的突飞猛进而日渐丰富成熟,因为算法、数据、芯片、通讯全面渗入社会肌体,就像毛细血管似的变得无处不在,人类社会的伦理与法律的基石也开始摇摇欲坠。本来还属于学术研讨的话题,转眼就成了日常生活中的具体难题——面对电车难题,算法应当怎样设定选择的值,或者是否应当设定这样的值?人类的生命是否可以用利益最大化来确定?某个智能硬件或者某个算法,该不该是一种法律主体?公司可以注销,但我们能否按照律法毁灭一种犯错的算法,还是应该处罚写出算法的编程员?以及——这应该是最关键的问题——我们该如何为所有算法设定一个最基本的道德底线,以避免它们反噬人类?

人类对这些问题并没有先见之明,但人类至少有一个先见之明,就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没有先见之明。这是人类的幸运,他们一直制定着相关的法律条文。最初是散布在各种法律里,林林总总,不成系统。后来,大概是在全球隔都事务局出现的第三年,所有散落的法律条文全都归结为一部整体的《AI法典》。这是一部时代的经典,既指导人类,也规范AI。这部《AI法典》至今仍在不断修订中,因为技术的发展急速而多变,而伦理道德、法律规范总是迟到一步。人们一直为各种细节争论不休,无数个修正案被补充进来,无数个不适用的条文被删减,所有的事情都在同时进行,仿佛整个社会决心共同撰写一部字斟句酌的小说,或者说,仿佛人人都拿着剪刀和针,在一件前所未见的百衲衣上缝缝补补。这当然是一种良好的方式,因为社会规范总是首先来自经验,最终才落到文字。《AI法典》面世大约三十年后,我们终于渐渐适应了AI主导的社会,依然开公司,依然上班,依然竞争,依然消费,并且对AI、算法等技术已经消除了早先的戒备。《AI法典》开篇第一条尤其令人放心:“凡机器,须以不伤害人类为首要使命。”随后则是著名的“机器人三定律”。除了像我父亲那种极少数的遗老遗少,人们都已经遗忘了渗透到生活各个角落里的数据和算法,就像对于两百多年前的电灯,一开始人们都惊恐地围观这种夜晚的光芒,或者担忧电流对生命的威胁,但后来却几乎完全忽略了它的存在。

瓦罕先生终于背诵完那一段著名的陈词滥调,旷野上的星光在底下忽然璀璨起来,一片近似呼啸的欢呼声从四面八方涌来,直上云霄。瓦罕先生交出了金库的钥匙,给每个人送了一份厚礼。深陷困境的人们仿佛看见了光明的道路。狂野的欢呼,尖锐的呼啸,树冠上光影乱跳,好似人人都在摇旗呐喊。旷野大厅自动调整了音量,使它既显得地动山摇,又不至于震碎耳膜。整个世界都在庆贺,除了瓦罕先生。他站在高处,漠然望着这一切,仿佛只在一瞬间就换了一个人,仿佛“精灵”是一个负担,他正因为一直背负在肩才显得那么憔悴疲惫,而卸下之后,他便如释重负,甚至显出如岩石一般的镇定自若。在宣布代码开源之前他是怎样的嗫嚅不安,此刻就是怎样的镇定自若。这种转变令人惊愕。瓦罕先生对着台下的喧嚣和混乱张开了手掌,此前捏在手里的那些雪片,那些筛选出来的问题,从掌心升起。对他而言,这就像几道十以内的加减法,答案早已自行呈现。

“你们的这些问题,全都毫无意义,因为过去和未来,其实早已注定,”瓦罕先生的喉咙里仿佛夹着一片金属,震荡出一种锵然之声,散发出不可阻挡的威严,似乎与刚才换了一个人,“我们应当相信算法,无条件地相信,就像以前虔诚的信徒无条件地相信上帝。无论现状如何混乱悲惨,我们一定要相信算法最终会给出最完美的答案,就像我们的祖先曾经相信救世主那样。”

箴言式的劝告,暗示所有人都放弃思考,停止怀疑,全身心地相信算法。底下渐渐肃静起来,只有少量的光影还在摇曳,人们面面相觑,都觉得今夜诡异。没有人不相信算法,从来没有,但正是由于这种近乎依赖的信任,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没错,人们如今不至于饿死,至少还有救济站,还能领救济粮,但是饱食终日之后,生活便只剩下空荡荡的荒芜。只有一个永远失业的人才会发觉:如果只有食物与能量,人便是一具行尸走肉;如果只有呼吸和心跳,生活就是戴了镣铐的囚禁。而工作,你只有失去它之后才会发觉,那是一粒萌发尊严的种子,那是一架通向自由的桥梁。没有工作的生活,一切意义都会像雾一般消弭殆尽。瓦罕先生话音未落,更多的问题犹如杂草,同时在旷野上疯狂飘起。它们像细碎的雪片,又仿佛喧嚣的海浪泛着白色的泡沫,从四面八方涌向瓦罕先生的山头——不,瓦罕先生,这不是毫无意义的问题。我们曾经那么信任数据,那么依赖算法,而现在我们却被欺骗和背叛。它们窃取的不仅是我们的工作,还有我们的幸福!

旷野沉默着,雪在密集地涌动,仿佛大雪纷飞的深夜,人们在沉默中呐喊。瓦罕先生毫无表情地望着那些雪片像潮水似的从四面八方涌来,这个全球顶级的算法专家,写出过划时代的程序代码,肯定比谁都更深刻地洞察到这场技术变迁的复杂与矛盾,更知晓蕴藏其中的潜力。然而此刻的他,并不是“精灵”的默认形象,脱去那件魔法外衣之后,他不再具有娓娓道来的能力,无法随手采撷那些直指人心的比喻。瓦罕先生开始解释他的道理,但是语言的缝隙里挤满了规则、证据、推论,就像一个世纪以前的出庭律师,试图为夺走人类工作的算法做无罪辩护。太长的逻辑链、太复杂的论证,他就像一架自我运行的机器,自顾自地陈述着僵硬的道理。旷野上的气氛愈发绷紧,失业者的反感情绪正在积聚,仿佛一只正在鼓起的气球。碰巧的是,瓦罕先生的生硬言语与艰涩论证,正是一根锐利的针。

“不要诋毁‘失业’,这是人类自我拯救之道,是人类通向未来的桥梁——因为挣扎的溺水者必将下沉,而顺势漂流者将浮出水面。”

终于,水滴油锅,火焰在广袤大地上腾起,很多人对瓦罕先生此前捐献“精灵”源代码的感激此刻迅速化为愤怒。他们曾将瓦罕先生当作一个值得热切期待的英雄,而今那些离经叛道的观点却犹如一记耳光将他们扇醒。这个“精灵”的固定形象现在看上去更像一个背叛了人类的叛徒。不久前还在旷野上回荡的赞颂歌声忽然转调,变为谩骂的洪流,几十亿人的怨毒之气凝结成赤黑的碎浪,汹汹然地升腾而起。这唾弃的狂潮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向圆形小舞台。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瓦罕先生却在这场变故中显得镇定自若。面对虚拟世界的话语暴力,他的内心仿佛有一道天然的屏障,就像一个信仰坚定的布道者,并不因为周围的辱骂而陷入窘境。他就如一块岿然不动的礁石,无论暴风骤雨,还是山崩地裂,依然有条不紊地陈述着自己的观点。那些纷飞的语言箭矢,似乎正在剥去他落魄憔悴的外表,显露出隐藏在底下的一张陌生面目——我忽然感到,那不是傲然的自尊,也不是淡然的自信,而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无动于衷,就像一块石头、一架机器。似乎站在圆形舞台上的,不是瓦罕先生,而是一条数学公理。

“他真像是从机器子宫生出来的。”她目光冷淡地说道。

她语音未落,瓦罕先生忽地停顿不语,站在台上,双目出神,眼瞪前方,仿佛中断了思考。随后瓦罕先生伸出右手,缓慢地抬起,笔直举过头顶,干瘦的五指张开,仿佛在探测旷野上的风向。“语言和文字过于粗疏,无法陈述万分之一。”他说完,那个举着的胳膊与话音一起落下。在他身后,忽然出现一道巨大的屏幕,而他则在这道屏幕中隐匿了。

那道光影是一幅油画,一幅巨大到令人屏息的油画,从天际垂落到地平线,顶天立地,犹如落日的万道光芒。我似乎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腰脊神经一激灵,忽地挺直了身躯。过于宏大的尺寸令我难以适应,我的右手下意识地挥舞着,想要将它缩小些,但我忘记眼下启动的是她的玻璃球。她一定看到了我无以名状的惊愕之情,便心有灵犀地伸出手,对着那巨幕挥了一下,那幅画渐渐缩小,直到尺寸合适。

这是一幅蓝色调的油画,淡蓝的天空、深蓝的大海。略偏右侧的天空中飘浮着一个浑身赤裸的男子,他几乎斜躺在云端上,左手垂向海面,右手按着左胸,仿佛中了一支无形的箭,使他既感到痛苦,但似乎又因为痛苦到极致,脸上露出一种迷幻的醉意。略偏右下的海面浮着一条巨大的鲨鱼,真是不成比例地巨大,头部尺寸极大,但腹部到尾巴迅速变小,到鱼尾上便像一只蝌蚪。与其说它是鲨鱼,还不如说是一只减肥失败的鲸鱼。此刻,这条鱼正张着血盆大口,像要咬掉男子垂下的左手,又似乎要将这个漂浮者整个吸入腹中。

我凝神看着画,她则凝神看着我。巨幅油画出现的时候,瓦罕先生已经连同山丘和圆形舞台一起消隐。旷野上一片嗡嗡声,虚拟大厅将几十亿人的音量过滤为一个体育场的喧哗。瓦罕先生的忽然退出既令人们恼火,又无话可说,而临走前留下的这张油画更是令人莫名其妙。喧哗吵闹延续了好久,但怒火终究在慢慢消退,树冠的光影在人们的嘲讽议论中逐渐黯淡下去。这场空前绝后的人类大聚会,终于无果而终。

我震惊地望着巨幅油画,是的,如出一辙的构图、几乎相同的对峙。“再把它放大些。”我说。她侧头凝视着我,像是在平静的生活里凝视着一场正在掀起的波澜。

“放到最大,我要看它的笔法。”

她挥了一下手。果然是AI的作品,近乎无限的分辨率,即使填满了天地之间,也丝毫不模糊走形。我凝神看着油画,她也凝神盯着它。现在我们的眼里已经没有图画,只有笔画,每一笔都是独特的,暗藏着玄机。密密麻麻的字符,仿佛是天书的密码。我和她母语相同,都不懂外语,但都能分辨出它们是被拆解的笔画、被抽离的字母、被分解的字符,也许来自英语、法语、俄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或者古希腊语、拉丁语、斯拉夫语、阿拉伯语、高加索语、乌拉尔语。总之,无数字符和字母的碎片层层叠叠,构成了画中的一切。飘浮的云朵、渐变的天空、黝黑的人形、光滑的鲨鱼,全是由它们组成。

我仿佛在电子显微镜下看见了茎叶的脉络、人的毛细血管、细胞的原形,看见了宇宙最精微的痕迹。微小细碎的文字碎片从四面八方汇聚,从黝黑男子的左手食指流出,像水一样奔向鲨鱼的嘴巴。在鲨鱼的腹部附近,它们开始扭曲变化,虽然有些夸张,但形态显然开始趋向两个数字——0与1。它们扭曲着,缠绕着,像是在跳着各种滑稽的舞蹈,一直跳向右下角,跳到大海的最深处。海水越幽深,那种舞步就越规整,形态也更明显,直到最幽深的海水区域,它们的舞步已经一丝不苟,有了严谨的法度,全是无可挑剔的印刷体。

她显然被吸引了,埋头仔细看着,而我则从最初的惊骇转入深深的困惑——这笔法和调酒师的那幅毯画一模一样,只是眼前这一幅比那一幅更细致精确。AI将每一个笔画都拆解得那么匀称,并且懂得渐变的韵律,仿佛每一次落笔,它心里都有微小与宏观之间的和谐。

她仔细看着。在作为算法律师的她看来,这是显然的AI作品。忽然间,她指着画的中央说:“这里有签名。”我这才注意到,隐蔽在那个人的左手指尖与那张血盆大口之间的那个微小签名,那是两个字母,ZR,花体字,显然是手写的,丰满圆润,比周围的字母碎片要大许多,但像一种阴影。如果没有放大油画,如果不是她心细如发,如果缺少作为一个律师的职业习惯,它们几乎难以被觉察。然而,根据《AI法典》规定,AI的作品不应该有签名,即使有,也只能签在画框的右下角,并且必须以固定的印刷体呈现——而这个赫然的签名,显然出自人类之手。

但是,这又肯定是AI的作品。我俩为此震惊不已。 1FPzKuxMnije1ZsrdUuXL4Hks5PPq7n/+LToIMlefGQ1zpkB96B9rEw+qaNE0U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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