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的道路、沟渠和馆邮,在夏后、殷商时期,已无可考。我们只知道,宗周时期,政府对于道路的修理和馆舍的设置,都很注意;春秋战国时期,邮传的制度和沟渠的开辟,都已有了相当的成绩。
《周语》说:
定王使单襄公聘于宋,遂假道于陈,以聘于楚。火朝觌矣,道茀不可行也。候不在疆,司空不视涂,泽不陂,川不梁,野有庾积,场功未毕,道无列树,垦田若蓻,膳宰不致饩,司里不授馆,国无寄寓,县无施舍,民将筑台于夏氏。
及陈,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南冠以入夏氏,留宾弗见。
单子归,告王曰:“陈侯不有大咎,国必亡。……先王之教曰:雨毕而除道,水涸而成梁。……今陈国,火朝觌矣,而道路若塞,野场若弃,泽不陂障,川无舟梁,是废先王之教也。”
《周制》有之,曰:列树以表道,立鄙食以守路,国有郊牧,畺有寓望,薮有圃草,囿有林池,所以御灾也。……今陈国道路不可知,田在草间,功成而不收,民罢于逸乐,是弃先王之法制者也。
周之《秩官》有之,曰:敌国宾至,关尹以告,行理以节逆之。候人为导,卿出郊劳,门尹除门,宗祝执祀,司空授馆,司徒具徒,司空视涂,司寇诘奸,虞人入材,甸人积薪,火师监燎,水师监濯,膳宰致餐,廪人致饩,司马陈刍,工人展车,百官、官以物至,宾至如归。是故大小莫不怀爱。其贵国之宾至,则以班加一等,益虔。至于王使,则皆官正 事,上卿监之。若王巡守,则君亲监之。”
在这篇记载里,关于道路者,举出三事。第一,道路按照一定时候去修理,泽潦按着一定时候去陂障,川上按着一定时候建造桥梁。第二,道路旁边,种植树木,以作道路的标记;四郊设置屋庐,储藏食品,作为守卫道路的地方。第三,设置司空,管理路政。关于馆舍者,也举出两事。第一,馆舍分为馆、寄寓和施舍三种。后二种似专为平民设,前一种似专为国家宾客设。第二,管理馆舍和招待宾客的,也都各设有官职;各等不同阶级的宾客,有各种不同的招待办法。此外,更有一句值得注意的话,就是说“宾至如归”。这样,对于一个宾客的各方面,只要在乎正轨之中,都要设法使他安适满意了。诸如此类的办法,单襄公都归之于《周制》,周之《秩官》,以及先王之教,则这些办法应该是宗周时期的情形了。同时,单襄公因为陈灵公没有按着这些办法做去,便以为,“陈侯不有大咎国必亡”的重要条件:这也好像是,春秋时期诸夏之国,除了陈国等少数例外,大多数都还是按着宗周时期的办法,去做了。
除《周语》外,在别的书里,我们还可以找着一些零碎的材料,足与单襄公的话相印证。例如《小雅·大东》说:“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这就是说宗周道路的平坦和正直。《小雅·采薇》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召南·甘棠》说:“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这可见宗周时期,王畿道旁树木之多,及一般人爱惜树木的习惯。《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子产说,晋文公时,“司空以时平易道路”。司空的名称和职务,也都和《周语》相同。孟子说:“岁十一月徒杜成,十二月舆梁成。”见《离娄下》。孟子所说建造桥梁的时期虽不必与单襄公合,但对于建造桥梁之有一定的时候,则仍旧是相同的。又如,《易·旅卦》六二爻辞说:“旅即次,怀其斧,得童仆,贞。”九三爻辞说:“旅焚其次,丧其童仆,贞厉。”这是旅客住宿问题,在宗周初年,已经很有人注意了。此后,政府适应当时的需要,制定了一种馆舍制度,是一件很可能的事。《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子产对晋范匄说:“侨闻晋文公之为盟主也,宫室卑庳,无观台榭,以崇大诸侯之馆。馆如公寝,库厩缮脩。……圬人以时,塓馆宫室。诸侯宾至,甸设庭燎,仆人巡宫,车马有所,宾从有代,巾车脂辖,隶人牧圉,各瞻其事。百官之属,各展其物。公不留宾,而亦无废事。忧乐同之,事则巡之,教其不知,而恤其不足。宾至如归,无宁菑患,不畏寇盗,而亦不患燥湿。”这一段话,简直和单襄公所说的大同小异。这可见从宗周直到春秋,贵族旅客在旅行时期内,不能算不舒服了。
战国时期,若依当时的交通状况和军事规模来说,馆舍和道路,都应该很有点发展。但可惜材料太少,我们知道得很有限。
《史记·苏秦列传》说:“韩绝其粮道。”《廉颇蔺相如列传》说:“秦将白起闻之,纵奇兵,佯败走,而绝其粮道。”这种粮道,无论是永久性的,或是临时性的,似乎都应该是一种平易、宽阔,并能尽量避免各项障害的道路。
战国时所开最有名的路,是金牛道。现在由陕入川的南栈道,自沔县而西,南至四川剑阁县的大剑阁,据说就是金牛道故道,乃秦伐蜀时所开。但当初是否栈道,不可得而知。“栈道”一名见于《国策》。《齐策》说,田单“为栈道木阁,而迎王与后于城阳山”。《史记·高祖本纪索隐》:“栈道,阁道也。……崔浩云:险绝之处,傍凿山岩,而施版梁为阁。”这恐怕是栈道之最早的记载。这种方法可说是战国时期对付山路的一种新方法。
战国时期的馆舍,普通说是传舍。如《史记·蔺相如列传》说“舍相如广成传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孟尝君给宾客设备的馆舍,虽有传舍、幸舍、代舍三等,但它们的总名还叫作传舍。所以他的传舍长,管“传舍”的事,也管幸舍和代舍的事。孟尝君的各种传舍,和宗周、春秋时期的各种馆舍,性质上很有点不同。后者都是国家设立的,孟尝君的馆舍却是纯粹私人的。《韩非子·说林上》:“杨子过于宋东之逆旅,有妻二人,其恶者贵,美者贱。……逆旅之父答曰: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史记·商君列传》说:“商君亡至关下,欲宿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张仪列传》说:“使人微随张仪,与同宿舍,稍稍近就之。”这所谓逆旅,所谓客舍,所谓宿舍,似乎已不仅是纯粹私人所有,并且已经很像一种私人公开经营的旅馆事业,和孟尝君的各种传舍,性质上又很不同了。但如轻商重农的秦,在战国时候已经有了这种私人经营的旅馆事业,则在商业昌盛的临淄、邯郸和梁,这种事业还应该更为发达。
春秋战国时期的邮传制度,大概是在相当距离间置邮或置传舍。邮,或传舍,预备得有遽,有驿,有徒。遽,是用车。徒,是徒步。《左传》僖公三十三年,郑弦高“且使遽告于郑”。杜注:“遽,传车。”《吴语》,吴王说:“徒遽来告,孤日夜相继,匐匍就君。”韦注:“徒,步也。遽,传车也。”驿,似是用马。顾炎武说:“《汉书·高帝纪》,‘乘传诣雒阳。’师古曰:‘传,若今之驿,古者以来,谓之传车。其后,又置马,谓之驿骑。’窃疑此法,春秋时当已有之。如:楚子乘驿会师于临品;祁奚乘驿而见范宣子;楚子以驲至于罗汭;子木使驲谒诸王;楚人谓游吉曰,吾将使驿奔问诸晋而以告;《国语》,晋文公乘驲自下脱,会秦伯于王城;《吕氏春秋》,齐君乘驲而自追晏子,及之国郊。皆事急不暇驾车,或是单用驿马,而注疏家未之及也。”见《日知录》卷二九,“驿”条下。古书中,不言徒、遽、驿,而如《汉书·高祖纪》之单言传者,也很多。说者或以传系用车,或以传系用马,解释颇不一致。其实传是遽和驿的总名,有时可指用车说,有时也可指用马说。《韩非子·外储说左上》:“齐景公游少海,传驿从中来谒。……景公遽起,传骑又至。”《史记·范雎列传》说:“于是秦昭王大说,乃谢王稽,使以传车召范雎。”此传可用于车,也可用于马,甚为显然。《史记·孟尝君列传》说:“秦昭王后悔出孟尝君,求之已去,即使人驰传追之。”又《信陵君列传》说:“公子与魏王博,而北境传举烽,言赵寇至,且入界。……居顷,复从北方来传,言曰:赵王猎耳,非为寇也。”这两条所说的传,大概都是指传骑说的。
置邮或传舍,完全是由于政治上和军事上的作用。邮或传舍所预备的驿、遽、徒,都是为传递消息之用。孔子说:“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见《孟子·公孙丑上》。邮传最大的好处,就是传达消息时,传达得快。
春秋时的邮或传舍,是否可以让旅客住宿,无明文可考。但战国时的邮或传舍之供人住宿,甚为明白。前文曾引《史记·蔺相如列传》文说:“舍相如广成传舍。”《白起王剪列传》也说:“武安君既行,出咸阳西门十里,至杜邮。”这都是证据。我疑惑,邮或置舍,是由宗周时期各级馆舍所发展出来的一种副业。所以,一直到战国末季,邮或传舍,一方面是邮传的机关,一方面还是让旅客住宿的。
春秋战国时期开辟的沟渠很多。但如很有名的郑国渠,和西门豹、史起引漳溉邺的十二渠,似都专于灌溉,未必对于交通上有什么贡献。这些渠外,《史记·河渠书》和《汉书·沟洫志》所记鸿沟等六渠,却和交通上的关系很大。今录《河渠书》原文如下:
(一)荥阳下,引河东南为鸿沟,以通宋、郑、陈、蔡、曹、卫,与济、汝、淮、泗会;
(二)于楚,西方则通渠汉水云梦之野;
(三)东方则通鸿沟江、淮间;
(四)于吴,则通渠三江、五湖;
(五)于齐,则通菑、济之间;
(六)于蜀,蜀守冰凿离碓,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
这六个渠,据说,“皆可行舟,有余则用溉浸”。当初开辟这六个渠的时候,大概都是从交通上着眼的,和郑国渠、漳渠的情形不很一样。楚西方之渠,为春秋时孙叔敖所开。楚东方之渠,是春秋末季,吴王夫差所开。蜀渠是战国秦昭王时所开。参看王先谦《汉书补注》、张守节《史记正义》。鸿沟和吴渠、齐渠的开辟时期,无从确考,但依其规模之大,和交通渠之需要说,似乎都不是春秋以前所能有的。
在这六个渠中,鸿沟和楚东方之渠,在交通的意义上,最为重要。楚东方之渠,就是《左传》哀公九年所谓邗沟,《水经注》所谓韩江或邗溟沟,现在江南运河的故道:从现在的江都,经射阳湖,西北到淮安,入淮。鸿沟,据《汉书·地理志》和《水经注》,始自荥阳现在的河南荥泽西南,和济水同出于河。东南与济水分流,号蒗荡渠。过中牟现在的河南中牟东境的北境,东南至浚仪现在的河南开封境内,与梁沟合,始有鸿沟的称号。至此,鸿沟之南流者,别称沙水;东流者,为汳水。
沙水,南流至扶沟现在的河南扶沟东北境、长平现在的河南西华东北境,东南至陈现在的河南淮阳境,分为二支。一支为新沟水,入颍水;由颍水,到下蔡现在的安徽凤台境入淮。一支,经过宁平现在的河南鹿邑西南境、新阳现在的安徽太和西北境、城父现在的安徽亳县东南境、山桑现在的安徽蒙县北境、龙亢现在的安徽怀远西北之龙亢集、义成现在的安徽怀远东北境,南入于淮。另外,有涡水,也出自沙河,流经扶沟、阳夏现在的河南太康、宁陵现在的河南宁陵南境、襄邑现在的河南睢县城西、苦现在的河南鹿邑东境、谯现在的河南亳县县治城父、山桑、龙亢、义成,也入于淮。
汳水,自浚仪,流经陈留现在的河南陈留、小黄现在的河南陈留东北境、雍丘现在的河南杞县县治、外黄现在的河南杞县东境、甾现在的河南考城东南境为甾获渠。更经宁陵、睢阳蒙二县均在现在的河南商丘境,为获水。更经己氏现在的山东曹县东南境、虞现在的河南虞城城西、下邑、杼秋二县均在现在的江苏砀山东境、 、萧、彭城并在江苏、安徽北部诸县入泗,由泗入淮。
鸿沟源流所经,睢阳、蒙襄邑是宋地,荥阳、中牟是郑地,陈和陈留是陈地,下蔡是蔡地,浚仪疑为当初卫邑浚与仪的合称是卫地。和鸿沟相通的济水,流经定陶现在的山东定陶城西北,定陶是曹地。所以,《河渠书》说,鸿沟通宋、郑、陈、蔡、曹、卫之间。鸿沟源流,出于济,入于淮,济、汝、泗也无不入于淮。所以《河渠书》又说,鸿沟与济、汝、淮、泗会。以上,用《汉书补注》櫽括《地理志》及《水经注》语意。邗沟和鸿沟,大体上都是南北流,这对于春秋战国时期南北的沟通,贡献是很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