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交通区域,在夏后氏时期,似乎仅限于现在的山西东南部和河南西北部。夏民族势力的发展,似乎是由东南到西北。
《尚书·皋陶谟》,禹“娶于涂山”《古文尚书》入《益稷》篇内。《天问》:“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方,焉得涂氏女,而通之于台桑?”《左传》哀公七年,子服景伯说:“禹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涂山,大概就是三涂山,在现在的河南嵩县西境,是夏后氏的发祥地。孟子说:“禹避舜之子于阳城。”见《万章上》。阳城在现在的河南登封县境,离涂山也不远。
《左传》昭公四年,椒举说:“夏启有钧台之飨。”《史记·殷本纪》说:“有扈氏不服,启伐之,大战于甘。”按照杜预的说法,河南阳翟县现在的河南禹县南有钧台,雒邑现在洛阳境内西有故甘城,则钧台在现在的河南禹县境内,而甘应在现在的河南洛阳附近。启的都城,大概是在禹县或禹县、洛阳之间,并没有建都在现在的山西安邑。参看钱穆《周初地理考》第十七节,《燕京学报》十期,页一九七一—二。
到了夏后皋,夏的都城似已有向西北迁移的倾向。所以,夏后皋的墓,会在现在的河南洛宁西的崤山见《左传》僖公三十二年。到了夏桀时候,都城早已经迁移到现在的山西安邑。汤攻桀于鸣条:鸣条就是安邑西边的一个地方。宗周初年,封康叔于夏虚见《左传》定公四年。《左传》昭公元年,子产说:“迁实沉于大夏。”夏虚和大夏,也都是指现在涑水流域安邑一带地方说的。参看《周初地理考》第十节,《燕京学报》十期,页一九六五—七。
夏民族一方面向西北发展,同时大概还没有放弃旧有的地方。《史记·夏本纪》说,夏桀“召汤而囚之夏台”。夏台就是阳翟县的钧台见《索隐》。照这样说,夏后氏时期交通区域之广,东西至少要有五六百里,南北恐怕至少也要有三四百里了。
宗周、春秋时,有杞国者,是夏后氏的后裔。杞故地,在现在的河南杞县,远在禹县东北二百多里。但《史记·陈杞世家》说:“周武王克殷纣,求禹之后,得东楼公封之于杞,以奉夏后氏祀。”这是夏后氏后裔,在宗周初年已极衰微,杞民未必就是夏后氏的遗民,杞地也未必就是夏后氏的故地啊。
殷商时期,交通区域较夏后氏时期大为广阔。殷在未灭夏的时候,本来已经是东方的一个大国。《左传》襄公九年,士弱说:“阏伯居商丘,相土因之。”商丘,就是现在的河南商丘。相土时,商丘是西都,泰山脚下另有他的东都。《商颂·长发》说:“相土烈烈,海外有截。”大概相土的国,已经西起商丘,东到海滨了。到了汤攻夏桀,败桀于鸣条,殷的势力遂由东海以西,直到安邑。东西路线之长要在一千二三百里以上。此后,仲丁居隞现在的河南荥泽西南境内,河亶甲居相现在的河南内黄县境,祖乙居邢现在的河南温县东境,盘庚居殷现在的河南安阳洹上村为故殷墟。而殷人田游所及,见于卜辞者,有龚现在的河南辉县,有盂现在的河南沁阳,有雝现在的河南修武,有曹现在的山东定陶,有杞现在的河南杞县,有 ,古“载”字,现在的河南考城,有雇现在的河南原武,大河南北数百里之间,也都有殷人的足迹了。参看王国维《观堂集林》卷十二,《说自契至于成汤八迁》、《说商》、《说亳》、《说耿》;卷十八,《北伯鼎跋》;《观堂别集补遗·殷墟卜辞中所见地名考》。
殷商的都城,虽于经过几次迁移后,在盘庚时候定都于殷,但殷与商丘故都间,仍是往来不断。我们从卜辞中,常常看见“王入于商”的话头,便可想见这种情形。到了宗周的初年,纣已被杀掉,东土的人还不服周,必须周公费了很大的手脚,“伐奄三年讨其君,诛飞廉于海隅而戮之”见《孟子·滕文公下》,然后周人才得过平安的日子。这也可见,殷商境内,各地颇有相当的联络;当时各地间的交通大概也有某种程度之良好了。
近年殷墟出土古物中,有鲸鱼骨和许多绿松石、咸水贝。鲸骨或是当时的商品,绿松石和咸水贝大概是当时的货币。王国维说:“殷时,玉与贝,皆货币也。《商书·盘庚》曰:兹予有乱政同位,具乃贝玉。于文,宝字从玉,从贝,缶声。殷墟卜辞有 《殷墟书契前编》卷六第三十一叶及 字,同上,《后编》卷下,第十八叶。皆从宀,从玉,从贝,而阙其声。盖商时,玉之用与贝同也。贝玉之大者,车渠之大以为宗器,圭璧之属以为瑞信,皆不以为货币。其用为货币及服御者,皆小玉小贝,而有物焉以系之。所系之贝玉,于玉则谓之玨,于贝则谓之朋。”见《观堂集林》卷三,《说玨朋》。大概殷墟出土的绿松石,就是殷人所用的玉玨,咸水贝就是贝朋。这两种东西和鲸骨,都不是殷墟附近所能出产的,或许都是从东海运来,也未可知。并且,货币之使用,也须在商业贸易兴起之后。殷商末叶,东海和殷都间,“憧憧往来”作“朋来”之思的,逐什一之利者,也许不在少数吧?
宗周时期,交通区域比殷时还要广阔。周民族发展的方式是由西往东,和夏后、殷商由东往西的发展,正相反对。周的先君原和夏后氏同一民族,参看《史记·周本纪》开卷数段,及傅斯年《新获卜辞写本后记跋》论夏周的话,《安阳发掘报告》第二期,页三八四—五。在夏后氏衰弱的时候,跑到西方,自己立起基业。大约当殷商中叶以后,周先君太王居于岐山现在的陕西岐山县东北之阳,以垦荒和开路为两件大事。《大雅·绵》篇说:“柞棫拔矣,行道兑矣。”《皇矣》说:“作之屏之,其菑其翳;修之平之,其灌其栵;启之辟之,其柽其椐;攘之剔之,其檿其柘。”这是太王拔木开路的政绩,到了后世,还为诗人所称赞不止的。
在太王时候,殷、周间已有一种武力上的冲突。此后,虽王季娶太姙,文王娶帝乙之妹,参看顾颉刚《〈周易〉卦爻辞中的故事》第三章,《古史辨》第三册,页十一至十五。但和亲的结果,仅使周人增加一二接受殷商文化的机会,于殷、周间不愉快的关系,并不能作全面的调协。《鲁颂·门必宫》说:“后稷之孙,实惟大太王,居岐之阳,实始剪商。至于文武缵大王之绪,致民之届,于牧之野。”原来殷、周间有民族的深仇,“剪商”是太王以来,周人的一贯政策。同时,在殷人方面,也不能坐视敌人势力的膨胀,也想给周人一个重大的打击。卜辞说:“癸未,令斿族寇周 盬王事。”“贞令多子族 犬侯寇周。”“上缺贞令斻从庸侯寇周。”“贞亩熹令从寇周。”以上,分见《殷契书契前编》卷四,叶三二;卷五叶七第七版,合卷六叶三一第七版;卷七,叶三四;《后编》卷下,叶三七。寇,是迁其重器,毁其屋庐的意思。这也可见殷人对于周人的嫉视了。参看郭沫若《甲骨文字研究》上册,《释寇》。从此看来,在王季、文王的时候,殷、周间的和亲,或是由于外交上的手段,或是由于别种情势所造成。殷、周间,大概并没有从和亲的事件上,开始过正态的交通。
武王克殷后,周人的势力,遂渡盟津在现在的河南孟津,而达于洹上。及周公践奄,诛飞廉,周人的势力更东展而到东海之滨。这时,周的南北境虽不见得比殷商特别广阔,但东西路线之长,乃得随军事及政事的势力,由岐山直到东海,就远非殷商所能及了。
自夏后氏,经殷商,到宗周,交通区域的发展,无论其由东而西,或由西而东,都是一种横的发展。同时,交通区域内的各地虽可以保持相当的联络,但这种联络并不妥善。《大雅·崧高》说:“王命申伯,式是南邦。因是谢人,以作尔庸。王命召伯,彻申伯土田。王命傅御,迁其私人。”这是当宗周末叶的时候,宣王要封一个申伯,须先派人替他筑城,替他划地,并且替他移民。这可想见当时诸夏的人口实在太少,诸夏,指宗周疆域内的诸侯说,下同此。土地未辟者一定很多。宣王的时候尚且如此,宗周初叶的情形可想而知。更推而至于夏后、殷商,也都未尝不可想象。这种人稀地广的现象,极易容留低等的异种民族伏处于山谷丛林草莽的中间,或聚居于不临通衢大邑的处所,伺机而动,杀人越货,破毁交通。《后汉书·西羌传》说:“及平王之末,周遂陵迟,戎逼诸夏。自陇山以东,及乎伊、洛,往往有戎。于是,渭首有狄、䝠、邽、冀之戎,泾北有义渠之戎,洛川有大荔之戎,渭南有骊戎,伊、洛间有杨拒、泉皋之戎,颖首以西有蛮氏之戎。”诸如此类的异族,恐怕不是因为周之陵迟,才得逼近诸夏;大概老早都已杂居在诸夏之间,不过平王以前的记载不甚可考罢了。
宗周亡后,春秋战国时期交通区域之发展,在先秦交通史上,显然换了一个新的方式:在外形之展开上,大体上由横的发展转成纵的发展;同时,在交通区域内部之联络上,也做了许多重要的工作。
春秋时,周室衰微,宗周旧域中的国家互相兼并。其中兼并的成绩最好的,有在黄河上游的秦,在中游的晋和在下游的齐。另外,素来隔绝,被视为蛮族聚居的长江流域,也有许多国家。其中最强大的,有在上游的楚,在下游的吴和越。战国时,周室更衰,黄河流域及长江流域的各小国,差不多全都灭亡了。这时的强国,有由晋分出的韩、赵、魏,有已经兼并吴、越的楚,有久已强大的秦、齐,有北方新兴的燕。这七国,差不多是这时仅存的独立国了。从春秋初叶起,宗周旧域和长江流域已慢慢地有了一种正常的交通关系。到了战国,这种情形更为成熟。
吴,从鲁成公七年起,吴王寿梦用楚国的逃亡大夫巫臣为行人,才开始和宗周旧域有了往还。其后,延陵季子北上聘问,历经徐、鲁、齐、郑、卫、晋,吴和诸夏间便有进一步的联络。到了吴王夫差,西征北伐,国势一天比一天雄厚。鲁哀公十二年,夫差和北方诸侯会于橐皋,十三年又会于黄池,便俨然成了诸夏的盟主,吴与诸夏间的交通自然更为密切了。
越在吴的南边,素为吴所屏蔽,和诸夏交通的机会很少。越灭吴后,勾践“与齐、晋诸侯会于徐州,致贡于周。周元王使人赐勾践胙,命为伯”见《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这时,诸夏和东南的交通,比吴王夫差时之可达于现在的江苏境者,更可南进而达于现在的浙江境了。
楚比吴、越的建国,早得多。但在早年的记载里,只见楚与北方势力的斗争,未见楚与北方势力间之正常的交通关系。《商颂·长发》说:“挞彼殷武,奋伐荆楚。”卜辞说:“戊戌卜又伐芈。”见《新获卜辞写记》第三五八版。芈,是楚姓。这说的是殷商和楚之间的斗争。古文字中,如《令簋》说:“隹唯王于伐楚白伯,才在炎。”成王时器《 簋》说:“ 御从王南征,伐楚荆。”《过白簋》说:“过白伯从王伐反荆。”《 簋》说:“ 从王伐荆。”以上,昭王时器。参看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考释》第一册,以上各器的考释。《诗·小雅》中,如《六月》宣王时作说:“蠢尔荆蛮,大邦为仇;方叔元老,克壮其犹。方叔率止,执讯获丑。戎车啴啴,啴啴焞焞,如霆如雷;显允方叔,征伐玁狁,蛮荆来威。”这说的是宗周和楚之间的斗争。方叔的本领虽能够使“蛮荆来威”,但也不见得宗周和楚之间,就有了正常的交通关系。春秋桓、庄以后,楚与诸夏间的往还,才逐渐繁密;聘问会盟的事慢慢地多起来。《论语》说“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大概春秋末季,士大夫往来于齐、鲁、荆楚之间者,恐怕已不在少数了。战国初年,楚既灭越,楚的国力直达长江下游。而同时,秦对关东诸国的压迫,也已开始严重。因为时势的需要,楚曾累次挟着它长江南北的全盘领域,和三晋韩赵魏、燕、齐合纵以抗秦。合纵的成绩虽说不好,但楚与诸夏间的交通却可因此一天比一天地密切。我们只要看战国的游士说客,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恣意驰骋于江、河南北,便知道原来隔绝于诸夏的长江流域,在这时是已经可以并入中国交通区域之内了。
宗周旧域与长江流域之沟通,是先秦交通,由横的发展,转到纵的发展之一最大的表现。
春秋战国时,诸大强国一方面既兼并弱小,同时还要攻伐或同化邻境的戎夷。春秋时,齐桓公替燕北伐山戎,秦穆公用由余西服八国,楚武王南开百濮,都拓地不少。战国“秦昭王时,义渠戎王与宣太后乱,有二子。宣太后诈而杀义渠戎王于甘泉。遂起兵伐残义渠。于是秦有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以拒胡。而赵武灵王亦变俗胡服,习骑射,北破林胡、楼烦,筑长城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而置云中、雁门、代郡。其后,燕有贤将秦开为质于胡,胡甚信之。归而击破走东胡,东胡却千余里。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拒胡”见《史记·匈奴列传》。燕人有王满者,更在辽西、辽东之东,为燕“略属真番朝鲜,为置吏筑鄣塞”见《史记·朝鲜列传》。楚威王时,楚已有巴、蜀、黔中、苍梧,又“使将军庄蹻,将兵循江,上略巴、蜀、黔中以西。蹻至滇池,地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饶几千里,以兵威定,属楚”见《史记·西南夷列传》。燕、赵、秦、楚向邻境戎夷发展的结果,战国末年交通区域之广,北至现在的绥远、察哈尔、热河、辽宁的南部,南至现在的云南、广西的北部,西至现在的甘肃东南部及四川的大部分,东至现在的朝鲜西北隅及东海沿岸各地。这五百多年的发展,中国交通区域之开拓,要比宗周时期增加了三倍以上的幅员。在这种向戎夷开拓的发展中,虽说也有一部分横的发展,但如就春秋战国时期交通区域之整个发展说,纵的发展之表现得特别显著,却是无可疑的。此后二千年中,虽因了中国疆域之变革,国内交通区域之广狭,时有增减,但各时代的基本交通区域,当鼎盛的时候,也不会比上述之记录能够特别地增加了许多。
春秋战国时期,交通区域内部的充实工作,也和戎夷有很大的关系。这时,各国想向外开拓,既须讨伐或同化邻境的戎夷;若想本国内部充实,也须对杂居国境内的戎夷,加以消灭驱逐,或使之屈服同化。《左传》襄公十四年,姜氏之戎驹支对晋范宣子说:“昔秦人负恃其众,贪于土地,逼我诸戎。惠公蠲其大德,谓我诸戎,是四岳之裔胄也,毋是剪弃,赐我南鄙之田,狐狸所居,豺狼所嗥。我诸戎除剪其荆棘,驱其狐狸豺狼,以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于今不贰。”这是屈服同化戎夷的一个好例。《后汉书·西羌传》说,诸戎“当春秋时,间在中国,与诸夏盟会。鲁庄公伐秦,取邽冀之戎。后十余岁,晋灭骊戎。是时,伊洛戎强,东侵曹、晋。后十九年,遂入王城。于是,秦、晋伐戎以救周。后二年,又寇京师,齐桓公征诸侯戍周。后九年,陆浑戎自瓜州迁于伊川,允姓戎迁于渭汭,东及 辕。在河南山北者,号曰阴戎。阴戎之种,遂以滋广。晋文公欲修霸业,乃赂戎狄,开道以匡王室”。“及晋悼公,又使魏绛和诸戎,复修霸业。是时,楚、晋强盛,威服诸戎。陆浑、伊洛、阴戎事晋,而蛮氏从楚。后陆浑叛晋,晋令荀吴灭之。后四十四年,楚执蛮氏而尽囚其人。是时,义渠、大荔最强,筑城数十,皆自称王。至周贞王八年,秦厉公灭大荔,取其地。赵亦灭代戎,即北戎也。韩、魏复共稍并伊洛、阴戎,灭之。其遗脱者,皆逃走,西逾汧陇。自是中国无戎寇,唯余义渠种焉。”义渠戎后灭于秦,见本章第六节引《史记·匈奴列传》文。这是消灭驱逐戎夷的一个粗疏的总结算。同化屈服戎夷,使之辟田垦荒,可以使交通区域内的各地间增加联络的密度。消灭驱逐戎夷,可以除去许多捣乱分子,使交通区域内少了许多障碍。春秋战国人做到了这一步,真是一个大进步。先秦交通区域之所以能做后来中国交通区域之基础者,这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