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秋在书房里那样诗心怦动的时候,那对过厢房里的诗声却也由高而细,以至于全不听见。小秋心想,那绝没有错,必定是因为我念的词把她逗引着了。我索性再念两句诗,看她怎样。于是由“昨夜星辰昨夜风”起,把那首七律《无题》,完全都念遍了。但是天井外那樟树上的积雨滴答滴答向下落着,越衬着这后面一进屋子静寂无声。小秋心想,她或者还不懂得这种诗句,我自吟咏了这一遍了,偷偷地向对过看看,她在做什么呢?于是装着看雨景的样子,两手反在后身,走到窗户边向天上望着。
他虽然头是昂起来望着天上的,然而他的目光,却正是望了对过的窗户。啊,了不得,竟是一排四扇窗户,完全关闭起来了,莫非她恼恨我这种诗句吗?她若是恼恨在心里,那还不要紧。假如她在先生面前略微透露一些口风,说我为人轻薄,先生打我一阵,骂我几句,那还罢了。若是先生告诉我父亲,说我这个人不屑教诲,让我退学,那我简直不能为人了。
他如此揣想着,心里固然是不安,就是脸上也像在炉子边烤火一般,一阵阵的热气,只管由里面烘发到外面来。本来是想在天井里多徘徊两个圈子的,他转念一想,可不要胡来了。我乱吟着诗句,已经怕人家说我轻薄了,再要在天井里转来转去,显见得我这个人不知进退,如何使得?
他忽然地小心起来,赶快向书房里一缩,先摊开书本。坐在书案前,恭恭整整地看起书来,但是心里烦恼过一阵之后,眼睛尽管看在书上,而书上说的是什么,却一点也不知道。他心里只是在那里揣想着,春华应当怎样对付我?我若是她,也不能对先生说,只是心里怀恨着,以后永远不理会我就是了。可是就算不理会我,我也面子难堪,心里难受。本来是我的不对,先生的女儿犹如我的姊妹一般,我若是应当敬重先生的话,就应当敬重师妹,怎能够存着非分之心呢?
他心里这样地一惭愧起来,就越发地不能够安心看书。但是不看书,或是出去散步,怕露形迹。或是到床上去躺下,又怕更要胡思乱想。万不得已,那么,坐下来写两张小楷吧。这倒是比较可靠的一件收束放心之策。于是自己先研了一阵子墨,然后找了一支好的羊毫,就着一张朱丝格纸,慢慢地写起字来。这个法子倒果然有效,心里虽不断地在那里揣想着今天所做的事,可是手上也不断地在写字。直写到黄昏时候,先生回了学堂,同学掌起清油灯来,开始读夜书,小秋的心事才定了。
到了次日,起床之后,打开窗户来,天气放了晴。一阵阳光,扑进屋来,那久雨之后的人,对了这种阳光,说不出所以然的,是十分痛快。小竹子短篱笆上,长长短短,突出了许多竹笋,不知名字的小鸟,在竹篱上叫着。那两棵梨花,被太阳一照,白得光华烂发,更是可爱。小秋过了一夜,又看了这样清新的晨景,把昨天所做的事,就完全忘记了。于是两手倚了窗栏,就朝菜园子里赏鉴起来。正当他这样赏鉴的时候,那芭蕉丛中,有个穿花衣服的女子,很快一闪,就不见了。略微听到一些脚步声,是由那里转向墙角边而去。小秋一点也不犹豫,猜定了这就是春华师妹,而且料着她也必是恼恨过深,所以看到我在这里就闪开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昨天念那“无题”的诗。所幸她顾全面子,不曾对先生说。要不然,昨天晚上这件事就发作了。虽然,她还在气头上,总以小心为妙,万一她生了气,随时还是可以举发的。到了这时,小秋只是害怕,把玩风弄月的那些想头,完全消灭了。这天下午,先生叫去问书,恰好师妹也为了一个字去问先生。小秋站在桌子左边,她却大宽转地,由他身边绕到右边去。小秋两手扶了桌子,低了头只看自己的书,不敢正眼儿看人家,先生当面,更是不敢偷看。只听到先生道:“这个字,你会不认得?《诗经》上有‘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不是有这个‘琼’字吗?”她也不曾作声,悄悄地去了。小秋心里,哪还敢惦记其他,讲完了书,自回书房去。自这以后,只念些《大学》《中庸》《公羊》《谷梁》,对于艳丽的辞章,并不敢提。
又过了一日,还是晴天,直到下午,太阳行将西下,一天的功课完毕,便同着两三位同学,到村子里去散步。这些老学生和村子里人都混熟了,随处遇着人就站住闲话。小秋搭不上腔,一个人还是继续地走,不知不觉地又远远地碰到两棵梨花树,于是顺着橘柚林外的小路,走向前去。到那里看时,不由自己哈哈一笑,原来这两棵梨花也就是自己卧室窗户外的两棵梨花,这已走到那菜园子里了。于是慢慢地向前去,走到梨花树底下来,那阳光由梨花缝里透射过来,虽是有些树荫,那树荫却也清淡如无,人站在树底下,真个飘飘欲仙。恰好有几阵清风从柳条子里梳过来,将那金黄色的柳条,也吹动得飘飘荡荡的。小秋觉得浑身爽快,仿佛记着有这样两句诗:“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也就很想把这两句诗改一改,改得和现实情景正合。口里哼哼唧唧,也就不断地念着。因为他一副心情,完全在诗上,也就不计其他了。
在二十年前,少年不解现代所谓求恋、追逐这些手续,遇到了羡慕的女性,只有一味地去纳闷寻思,幻想中不是打算做一个跳墙的张君瑞,便是打算做一个讨胭脂吃的贾宝玉。然而这两种人,都是万难做到的。加之是世家子弟的青年,父兄都告诉他一番“弟子入则孝,出则悌”“孝子不登高,不临深”的那些话头,在人面前,必定要斯斯文文的,才不失体统。小秋的环境,便是如此。他偏又不是个极端守规矩的孩子,背着人,只管偷看些《红楼梦》《西厢记》之类。整年整月地,只想得一个莺莺或黛玉。莺莺是不易得的人了,自己也没有这种胆量,出门去访佳人。只有林黛玉这一类的中表亲,人人都是有的。可是说起来也是缺憾,有两个姑母,生有表妹,都在河南原籍,无法见面。舅母倒生得不少,可是又全是肥头胖脑的表哥表弟,没有一个小姐。母亲原来有个大丫鬟,叫着贵莲,可是一脸大麻子,而且眼睛皮上,还有一个萝卜花,这绝不是袭人、晴雯一流。后来又添了一个小丫鬟叫春喜,倒也五官清秀,只是到现在还只九岁,什么也不懂。小秋有时在书房念书,叫她斟一杯茶来,要学一学宝玉支使四儿的味儿,她却在外面偷着踢毽子,老叫不进来。进来了,身上散着一阵汗味,蓬了一把黄头发。所以他无可奈何,只寄情风月,每是无病而呻,来排遣他的苦闷。现在他忽然遇到这样一个师妹,不但是可认为黛玉、宝钗而已,她恰是知书识字,且粗解吟咏,这去那鼓儿词上的佳人才子,为程不远。因之自遇到她以后,明知在严师督责之下,同学攻研之间,不是谈男女调情的时候,但是头里头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这件事排解开去。同时又怕春华不快活,只管远远地见着她就闪开。这时,他出来散步,也是万般无奈的一条计策,及至到了梨花树下,触景寻诗,许多思想,都凑杂在一处,哪里还寻得出诗来。
正凝想着呢,只听得芭蕉影里,娇滴滴地有人叫道:“小德子,不要跑,仔细跌跤。”这两句话,把小秋惊悟。看时,乃是先生的小儿子,在菜地沟里跑着。那位师妹春华姑娘正在前面喊着呢。小秋心里头,尽管是想她,可是一见面之后,倒反而慌了手脚,脸上一阵绯红,望着人家说不出话来。然而春华却大方得多,手扶了芭蕉叶子,低低地叫了一声“师兄”。小秋因为人家都开口了,自己不便呆站在这里,于是也就笑着答应了一声。他虽是答应了一声,然而自己答应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只是鼻子里仿佛曾哼着“请了”。
春华一只手,依然牵住了芭蕉叶子,一只手却将那芭蕉叶子一条一条地来撕着,只管低了头微笑。小秋不敢和春华说话,又舍不得马上走开,却携了小德子的一只手,问他几岁,又问他念书了吗?那小德子才有四岁多,怎能够念书?小秋也明知道他不曾念书,但是除了这个,更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小德子虽然淘气,恰是他最怕生人,经小秋一问,将一个食指,放在嘴里衔着,身子是扭得像扭股儿糖似的,睁了一双圆眼睛望着人,却死也不作声。
春华道:“没有出息的东西,李师兄问你的话,你怎么不答应?快给你师兄作揖。”小秋摸着小德子的头道:“不要紧的,小孩儿都是这样。师妹,你很用功。”这最后六个字,他虽是说了出来,声浪低微得震不动空气。难为春华耳力极好,竟是听见了,便笑答道:“我哪里知道用功,用功也没有用处,还中得了女状元吗?我爹爹说,师兄学问很好,一堂同学,都赛不过你。”她口里说着话,手上已经把那片芭蕉叶子,撕下一大片来,于是两只手又一条一条地,更撕得像挂穗子一样。
小秋也知道她是很难为情的,若是只管和她说话,却怕她难堪。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起来,可以证明她绝不会为了前日念书的声音生气,心里自是十分欢喜。他不作声,她也不作声,两个人对立了一会儿,那小孩子却扯住了春华的衣襟道:“姐姐我们回去吧,尽站在这里做什么?天黑了。”春华红了脸,牵着他的手生气道:“回去回去,是你要来,来了又要走。”说时,回转头来向小秋点了一个头,也就走了。
小秋站在梨花树下,眼看她姗姗而去,心里头高兴极了。觉得宇宙虽大,都是为自己造就的。便是这两棵梨花,不是在阴雨里面,那样凄凄惨惨地穿了一身缟素衣裳。照现在看起来,乃是琼花玉树,一个白璧无瑕的宝物,一高兴起来,身子犹如腾云一般,情不自禁地跳了两跳。直等着太阳西坠、人影昏昏的时候,才两手拉开了窗户,扒着窗户板子,向里一跳。他以为屋子里很低,随便地就跨了过来,猛然地向下落着,地板是咕咚地响了起来。那个斋夫听到书房里这种很大的响声,倒有些莫名其妙,立刻跑过来,推门向里望着。小秋跌在地板上,摔得两腿麻木生痛,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只管低头在膝盖上拍灰。
斋夫笑道:“李少爷,你这是怎么了?”小秋怎好说是爬窗口进来摔倒的,便笑道:“我站在方凳子上钉钉子呢。”斋夫笑道:“我也没有看到少爷进来,少爷怎么样就在屋子里摔了一跤了?”小秋还说得出什么话来,只是傻笑。斋夫也不敢多问,自低着头走了。小秋定了定神,坐在椅子上只管想着。斋夫又进来了,两手捧了清油灯,放在书桌上,将油碟子里的挑灯杆儿,把灯芯剔得大大的,向小秋笑道:“李少爷要什么东西吗?”小秋见他格外地献着殷勤,心里倒有些疑惑,莫不是这家伙看出了我的行为,故意来审问我的。于是正了颜色道:“不要什么东西,你去吧。”那斋夫因为他是一个道地的少爷,所以随时特别殷勤。往日这李少爷受着奉承,总是笑脸相迎,不料他今日有了脾气了,去奉承他,倒反是受着他的钉子,不声不响地,也就退到厨房里去了。自己坐在灶头边,看了灶上蒸屉里出的水蒸气,只管出神,叹了一口气道:“有钱的人,真是脾气大。”
这句话刚说出口,后面就有一个人答道:“狗子,你一个人在这里骂哪个人,又是灌多了黄汤了吧?”狗子回头看时,却是大姑娘春华来了,连忙站起来笑道:“半夜里杀出一个李逵,大姑娘怎么会到我们厨房里来了?”春华道:“怎么样?厨房里不许我来吗?”狗子笑道:“不是不许大姑娘来。因为大姑娘嫌这厨房里是烧煤的,经年也不来一次的,现在煤气正烧得这样厉害,你怎么倒来了?”春华道:“米汤煮开了,赶快送回家去一盆。”狗子笑道:“这件事还要大姑娘自己来说吗?”春华也不去分辩,看看盆里的菜又看看厨房里的米,还伸头向水缸里看看。狗子心想:怪呀,我们姑娘,今天到厨房里来查我的弊病来了。春华在厨房里打了几个转转,遂就笑道:“金家少老板今天回学堂来了吗?”狗子道:“昨天回家的,今天哪能够回学堂呢?”春华道:“王家少老板,好久没有回家了,该走了吧?”狗子道:“谁知道哇?”春华道:“那位李家少爷为人很和气呀。”她说到这里,禁不住嘻嘻地笑了起来了。狗子心想:我们小姐是把话来颠倒着说吧?便随便答应了一个“是”字,春华道:“他父亲是个知县呢,他祖父还是个大红顶子,做了好几代的官呢。”狗子心想,我们大姑娘,倒偏知道李少爷的家世,也就微笑了一笑。春华看到了狗子的态度不大正经,有话也就不敢跟着往下说。搭讪着向天井上面看了一看天色,也就走了。
姚廷栋是本村里一个相公,所以他的住宅,也就是四面土库墙的高大房屋。在东边墙下,有一所两明一暗的小屋子。堂屋门就是大门,这时大门未关,却是将夹层的两扇半截门带拢了。由这门口过,看到那堂屋里闪出一道昏黄的灯光来。灯光之下,咯吱咯吱,织布的木机声,响得很是热闹。春华昂着头向里面叫道:“毛三婶,你太勤快了,晚饭也不吃,只管织布。”屋子里的机声,突然停止,那半截的门向外推开,毛三婶站在门口,笑道:“大姑娘,刚下学啦,进来坐一会子吧?”春华也正有话向她说,就走进去了。
毛三婶将小火缸上的一把泥茶壶提了起来,四周张望着,就想寻茶杯倒茶给她喝。春华连连摇着手道:“不要客气,我刚喝茶来的。”毛三婶放下茶杯,笑道:“果然地,我也不必倒茶给你了。我们这茶倒会喝涩了你的嘴。”春华道:“你吃过了晚饭了吗?”毛三婶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这日子简直过得造孽,后天不是该赶集吗?我想把布明天下了机,后天拿到市上卖去。”她说着话端了一把小竹椅子,放到堂屋中间来,还掀着胸前的围襟揩抹了几下,笑着让座。春华道:“你只管织布吧,我和你闲谈几句。”毛三婶笑道:“我也有话和你谈呢。”于是拖了一条小板凳来,塞在屁股底下,在春华对面坐下了。春华道:“毛三叔还没有回来吗?”毛三婶道:“他要能早回家就好了。天天在街上喝酒,醉得烂泥一样才回来,你叫我说什么好。”春华用手摸摸自己的刘海发,又回手去摸过自己的辫子梢来,很不在意地问道:“他不是打算到府里去做生意吗?”毛三婶扭转身噘了嘴道:“那是一句话罢了,做生意哪来的本钱?”春华道:“府里有熟人,借一借也好。”毛三婶眉毛一扬,就笑起来道:“他本来打算到管家去借的。但是大姑娘还没有过门呢,新亲新事,怎好开口?”春华将脸红着,装出一种生气的样子,咬着牙道:“那是倒霉的人家。”毛三婶道:“你不要信人说,姑爷并不是癞痢头。前几天,你毛三叔在街上碰到他呢,他也是身体太弱,所以今年下半年没有读书。”
春华肚子里,这时有许多话要问,但是话到舌尖,又吞了回去。两只脚尖在地上划着,只看了自己的脚尖,并没有作声。毛三婶看她那样子,也知道她是有话说,就静静地等着她。许久,她忽然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才道:“人要是得了痨病,很不容易好的,我将来恐怕会得这个病。我若有病,就不瞒人。”毛三婶笑道:“大姑娘桃红画色,怎么会得那个病?管家小老板,我听说是有点病,你也不要信人说是那个病。把这个冬天过了,交了春,他的病或者也就好了。”春华听她这样子说,管家小老板真有病了,心里头那一把暗锁,却轻轻地透开了几层,就微微一笑道:“不知道什么缘故,我总情愿死。”毛三婶道:“年轻轻的,你怎么说这个话?你的荣华富贵还正在后头呢。”
正说到这里,外面有人喊道:“毛三哥在家吗?”说话时,一个穿破蓝布袄子的少年冲了进来。他没有戴帽子,露着一颗长满了梅花秃疮的头。他头上仿佛鸟粪堆里,露出稀稀的一些短草。大概在他新自搔痒之后,浓血由耳鬓边直流下来。春华由这位癞痢,联想到那一位癞痢头,早是面红过耳,心里难受已极。这个癞痢,他偏是不知进退,还向春华笑道:“大姑娘吃了饭吧?”江西人有个奇特的风俗,熟人见面,不论时候,不论地点,第一句话,就是问“吃了饭吧?”譬如两个人半夜在厕所里遇到,也是问“吃了饭吧?”而答复的人,也总是刻板文章,两个字“吃了”。这个“吃”字读作恰好的“恰”,念起来,且很是重浊。当时春华答复这癞痢,却不是那刻板文章答道:“我冒恰(没有吃),唔有什哩送把我恰吗(你有什么送给我吃吗)?”她这样反常的答复,让这癞痢碰一鼻子灰,自己还莫名其妙。但她是一村子里相公的女儿,谁敢得罪她?不作声,低头走了。
毛三婶也有些奇怪,大姑娘为什么突然生气,正望了春华发呆呢。春华依然是怒气勃勃未曾平和下去,将脚轻轻地在地上点了两点道:“臭癞痢,这副死相。”毛三婶听她这种口吻,心里有些明白了,便不敢多说。春华咬着牙道:“一个人生了什么病都好医治,唯有这臭癞痢,胡子白了,也没有好的日子。我见了这癞痢,就要做恶心。”毛三婶心想,你那位没有过门的丈夫,也是个癞痢呢,我看你怎么办。做恶心,你还得和他同床共枕呢。不过她心中如此说,口里却说别的,把这话扯开,因道:“大姑娘,你在我这里吃了晚饭去吧。我喜欢听你说故事,你一肚子故事呢。说两样我听听吧?”春华心里,这时候是非常难过。但是难过到什么程度,也就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毛三婶留着她吃饭,这倒很合她的意思。因为在这里谈谈话,可以排解胸中的积闷。便笑道:“你要听故事,那也很容易。等我回去吃了晚饭,再来讲给你听。”毛三婶道:“那又何必呢?我也不为你做什么菜,我一边做饭,你一边和我讲故事,这不很好吗?”于是她拿着煤油灯,到堂屋后倒座里去,放在墙上的支搁板上,自己引了一把木柴,坐在缸炉子边烧起火来。
春华坐在旁边一只矮凳上,看她烧水做饭。毛三婶道:“大姑娘,你讲的《二度梅》,很是好听,你再讲一个比那好听些的故事给我听吧?”春华昂头想了一想,两手抱着膝盖,身子也前仰后合的,似乎她不曾说,已经想得很得意了。她原是偏着头,在那里出神的,这时忽然向着毛三婶望了道:“你屋里,去年不是挂有四张画,说的是张生跳粉墙的故事吗?我说一段张生、莺莺的事你听。”毛三婶放下手上的火钳,两手一拍道:“这就好极了!”春华微笑了一笑,然后接着道:“张生,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状元,其实原来是个白面书生,遇着莺莺的。莺莺自小即许配了郑家,那郑家公子长得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请问莺莺那样的佳人,有沉鱼落雁之容,怎不伤心?后来她到庙里进香,遇见了张生一表人才,心里自然……”说着,她不加断语,笑了一笑,接着道,“那张生可就疯了。”
毛三婶对于这个故事,也是略知一二,于是正着视线向春华道:“不吧,大姑娘,我听说他是生了相思病。”春华抿了嘴微笑道:“何必说得那样肉麻死人呢?这莺莺小姐手下,有个聪敏丫头,叫作红娘,看着他可怜,又为他再三地哀求,才传书带信,但是人家一位宰相的小姐,哪里能理会呢?后来来了一支强盗兵,把他们住的那座庙围困了,要捉小姐。老夫人就说,退得了强盗兵,就把女儿许配给他。后来张生请他盟兄白马将军把强盗打走了,可是老夫人翻了脸。嗐!”她叹的这一口气,却拖得非常之长。毛三婶笑道:“大姑娘,你是认得字的人,怎么也是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呢?”春华并不带笑容,淡淡地道:“我这说的真话吗。张生和莺莺正是一对,而且张生又是救命恩人,为什么不把莺莺许配给他呢?”毛三婶道:“我想老夫人也有难处,她一个女儿怎能许配两个郎呢?莺莺不是许给了郑公子吗?”
春华听了这话,又是一声长叹。毛三婶道:“后来不是莺莺嫁了张生吗?说是郑公子气死了。”春华道:“那是后人不服,捏造出来的话,其实莺莺后来就和张生不通音信了。”毛三婶道:“她一定是嫁了郑公子了。”春华摇着头道:“她绝不能嫁姓郑的。你看图画上画的郑桓,是个小丑的样子,倒像一个做贼的,莺莺那样绝世的美人,我们忍心说她会嫁他吗?”毛三婶所知道的,莺莺是嫁了张生了,郑桓也是一个公子,为什么大姑娘偏要反转过来说,这倒有些不解。只是她一定如此说了,也就不好去驳回了。春华看她脸上带了微笑望着自己,似乎有些不相信的样子,便笑道:“古来许多真事,都让后来编鼓儿词的人,编得牛头不对马嘴。譬如梁山伯祝英台的事情,就和真事不对,那个时候,离孔夫子也不知几千百年,乡下人传说,那先生就是孔夫子了。”毛三婶抢着道:“这话对了。祝英台也是有丈夫的……”春华也抢着道:“若是照乡下人传说的,祝英台这人就该死。既然和梁山伯很好,为什么放学回家去,又许配了那马公子呢?像莺莺原先配了人,那是命里注定了哇。嗐,世界上这些悲欢离合的事,那是天和人作对,要不然,后世人哪有许多鼓儿词谈呢?”
毛三婶在乡下妇人中是有心计的人,她见春华今天说话,常有些愤愤不平的意思在里头,绝不是平常说鼓儿词的那一种态度,这很有些奇怪。今天自己失口说出来,她丈夫是个癞痢头,莫非她因这件事,引起了心中的牢骚?心里这样一转念头,也是越想越像,但是她没有张生,也没有梁山伯,何必这样子发急呢?不过她生气是真的,千万不能将话照着向下说了,于是赶紧切菜做饭,和春华说些别的,把这话引了开去。她不说,春华也不再向这上面提着,只是左一声,右一声,叹了好几回气。这一下子,让毛三婶越看出了形迹,匆匆地伺候她吃完了饭,就拿着灯送她到自己家门口去。有道是:旁观者清。这就给毛三婶留下一个很显明的影子,让她去追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