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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归去已无家沿街卖卜
远来原有意对榻谈诗

却说玉子因她母亲猜错了,忽然一笑。陈大娘道:“你瞧我猜着你的心事不是?这大长天日子,不吃一点儿哪成?要不,我叫竹子给你买两个烧饼来吃吧?”玉子道:“我不饿,什么也不吃。”陈大娘道:“你既然不饿,为什么叹气呢?”玉子笑道:“这话越说越远了。这么大人,难道还会饿得叹气吗?”陈大娘道:“那么为着什么叹气呢?”她问到了这一句话,玉子实在没法答复,便默然不作声。陈大娘见她没有作声,便出去洗衣服。不多一会儿,想起屋子里放有请客的一壶好茶,没有喝多少,便走进屋来,要弄口茶喝喝。刚一进外屋门,又听见里面一阵长叹之声。走进屋去,只见玉子靠着被子歪着身子躺着,两只手交叉着,抱住了右腿,眼睛却望着窗户外的绿杨树梢,不知道她看什么,却这样看出了神,便道:“你怎么又叹气,今天你心里又有什么事,老是不高兴。”玉子道:“做活做累了,我歇一会儿,有什么不高兴的哩?”陈大娘道:“你坐着怪闷的,到院子里去溜达一会子吧。”玉子也觉得这样坐着,心里郁郁不乐,到大门口柳树荫中望望也好。便起身下炕来,在抽屉里拿出来一面小镜子就着光一照,掠了掠鬓发,然后牵牵衣服,走出院子来。

走到大门口,只见卖白薯的老蔡,推着他那辆车,一颠一颠地推了回来。玉子道:“你老人家,今天回来得早啊。”老蔡将车子停住,用手一摸胡子,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年头儿是不杀穷人没饭吃。什么法子呢?今儿个早上推出去,赶上一家办喜事的,门口的车子,就停得多着啦。这个时候,卖白薯的,差不多是没有,所以买的人很多。一锅白薯,倒卖了一大半,总算不赖。我看看没有什么人要了,推着车就向家里走,打算在家里再添上点,下午再出去一趟。一出胡同,大街上就摆着队伍,不让过。那些老爷们,还是一点儿不客气。你只要愣一愣,拖着枪过来,那一副情形,可真吓人。我还是这一把花白胡子啦。这要换个年轻的,真要挨个几下子。我看那种样子,不用费话啦,赶紧拉着车倒退,缩到胡同里去。我想等个一会儿,也就过去了,哪里知道,足等了这么一下午,刚才队伍收了才让过来。”玉子道:“为什么不让过呢?”老蔡道:“听说有个大家伙出来吧?可是我在胡同口上等了那么半天,也不见有一个什么人过去。后来听见巡警说,不来了。你瞧,这不是跟走道的人开玩笑?我在那里等着,买卖是没有,走又走不了,真急人。”玉子道:“你老人家也是省了一步,不会绕道回来吗?”老蔡笑道:“姑娘,这是孩子话了。咱们由东往西,他可给你由南往北地这么一截断,你从哪里绕道回来啊?真要绕道,除非绕出后门去,受得了吗?今天上午,好容易多挣两个钱,满打算多赶上一趟,你瞧,就会出这个岔儿,还赶不上往日呢!我是因为走到家门口了,索性回来,晚上再出去吧。”玉子道:“他们为什么不让人家走道?”老蔡道:“嘿!姑娘,没有听见说鼓儿词……”他正说到这里,王氏在院子里嚷道:“你这是怎么着?把一辆车横在大门口,就这样说上了。”老蔡一声不言语,便把车推进去了。

玉子刚才站在这儿,和老蔡说话,并没有向前面看去。这时一抬头,看见柳树荫下,新摆下了一张桌子,桌子前面垂了一方黄布桌围,上面写了几个大字。桌子上有两个大筒子,插了许多筹牌,又在桌子中间,堆上许多圆木头块子。一个垂着黑长胡子的人,坐在一条木凳上,靠着桌子,只是打盹儿,看那样子,倒像是个卖卜的。她正想着,这地方并没有什么人来往,怎么在这儿摆摊子做生意?只见周秀峰低着头,穿了长夹袍,缓缓地在柳荫下散步。他背着手,很随便的样子,靠近了那卜摊子。卖卜的忽然站将起来,笑着脸道:“先生,算卦吗?”周秀峰摇了摇头,笑道:“不算卦。”卖卜的听了,很丧气的样子,搭讪着,俯着身子吹了一吹桌上的灰,又把手扶了一扶木筒子里的筹牌。周秀峰无端给人碰了一个钉子,心里有些不过意,回转头来,却对他笑道:“这个地方,从前没有看见过你呀。”卖卜的道:“我在这里摆桌子,原是破题儿第一遭。”周秀峰道:“这地方来往的人并不多,何以在这儿做买卖呢?”卖卜的叹了一口气道:“本不打算在这儿做生意,我是在这里等人的。等了一天,也不见他来,大概是失信了。也许是我太老实,把人家一句笑话,当成真事了。”周秀峰见这人说话,从从容容的,并没有庸俗之气,倒也不讨厌,便问道:“在这里做了多少钱买卖?”卖卜的摇了摇头,半晌才说道:“我是又渴又饿,一天没开张了。”周秀峰道:“既是这样,你等的这个人,很要紧吗?”卖卦的道:“我原是在西城摆卜摊,昨日遇到一个同乡,要托他救济我。他倒是答应了,因为我落成这一副模样,不愿意找到他家里去。他说,每日都要由此经过几回的,约我在这里等着,不想他却没有来。”周秀峰道:“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京兆人。”卖卜的叹了一口气道:“是京兆人,我也不干这个了。不瞒您说,我是陕西人,还侥幸在庠。唉……”他说到这里,又不住地摇头。周秀峰听说他是一个秀才,越发动了一番恻隐之心,便掏了几张铜子票,放在桌上。卖卜的连忙拱手道:“先生,你要占卜吗?”周秀峰笑道:“我不占卜,我这几吊钱,是奉送你的。你收了摊子,去吃饭吧。”卖卜的听了这话,立时两只眼睛发愣,几乎掉下眼泪来,对周秀峰勉强笑道:“先生,这钱我是受之有愧。但是现在饿得很,只好拜领了。”

他接了钱,暂且不收桌子,便走向玉子这边来,说道:“姑娘,刚才我看见有个卖白薯的进去。我想跟他买一点儿白薯吃,成吗?”他和周秀峰说的话,玉子都听见了,说道:“成。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给你去拿来。”说毕,她转身进去。一会儿工夫,端了一大碗煮白薯出来,左手又提着一壶茶,茶壶口上又盖着一只茶杯,一齐都送到卖卜的桌上,说道:“你不是口渴吗?这壶茶是我送你喝的,这白薯你别给钱,我替你给了钱。”卖卜的道:“啊哟!姑娘,怎好要你花钱?茶,我是扰了你的。白薯……”玉子不等他说完,眼皮一撩,对桌子那边站着的周秀峰看了一眼,说道:“这位周先生帮助你的钱,你都收了,我送你一碗白薯,又算得了什么?”她这话虽然是对卖卜先生说的,在一旁倒乐坏了周秀峰,让人家客客气气地叫了一声周先生,比吃了白薯还要快乐几倍了,笑道:“你就不要客气了,这位陈姑娘买了白薯来,还能收你的钱不成?”玉子听说,笑了一笑,依旧站到门边去,等着卖卜的剩下碗来。卖卜的一顿饱把白薯吃完,又喝了两杯茶,连称多谢。

周秀峰问道:“阁下刚才说,是陕西秀才,为什么倒跑北京来卖卜呢?”卖卜的道:“这话说起来也长。我吃饱了,反正也没事,不妨把这话对二位说说。我姓马,考名国栋。家里虽不算富有之家,却也不愁吃不愁穿。无奈敝县澄城,连年都在兵匪交战的旋涡里。我怕官兵派饷,又怕土匪绑票,在乡村上一点事情也不能出头来做。因为有一个同乡在北京做官,我就写了一封信,请他和我找一件事做做。蒙他的好意,请我当西席,教他少爷小姐的书。我想,教书虽然无味,到北京来瞻仰瞻仰首都风景,也是好的,所以我就来了。”周秀峰道:“大概有些不凑巧,阁下到了京,贵同乡又出京了。”那马国栋说得高兴,倒了半碗茶,一仰脖子喝了,一摸胡子,将头一摆道:“非也!”这一句话,使出了他秀才的老招,周秀峰不由得笑了。玉子也抽出胁下的手绢来捂住嘴。

周秀峰笑道:“怎样不对呢?”马国栋道:“我到了北京,倒是找到了东家,原来是教一位少爷、两位小姐的书。他们原都在学校里的,不过回家来,我给他们补习一点汉文。少爷倒是罢了,两位小姐嫌我是乡下人,很不听话。东家是有差事的人,家事就不过问。学生一不敬重先生,连听差的都不爱和我说话,常言道,‘士可杀而不可辱’,我还教什么书?就写了一封信向东家辞馆。东家虽然挽留了,我决计不干。他没法,就送了一百块钱的川资,让我回家。我因为到了北京来,马上就教书,各处的名胜都没有去看。因此搬到旅馆来住着,反正闲着身子,天天去逛名胜。不料就在这个时候,交通就断绝了。等了一个月,越等越不通,川资也就用光了。除了我那东家,北京没第二个熟人。要说再去找人家,有何脸面相见?所幸在家无事的时候,学过占卦和算命两件事,原来是好玩的,现在用得着它了,就在街上摆卦摊子度日。又怕遇见东家的下人,他们少不得嘲笑我,所以留了这一把长胡子,再弄一副眼镜一戴,人家都认不出来了。这样下来,整整有两年,交通不曾恢复。屡次写信回去,不见回信。后来写许多信给亲友,探听消息。三个月后,来了一封信。原来舍下避兵,躲进城去,不料进城之后,县城被围二百四十天,全家都饿死在城里了。至于乡下呢,村子被炮火轰掉,现在全县都是兵和匪,地上的草长有两三尺深了。我就是回去,在哪里安身?举目……”他说到这里咽住了,眼泪落在长胡子上,像珠子一般。

周秀峰看了他这样,也觉得老大不忍,便问道:“你卖卜的钱,够嚼裹吗?”马国栋道:“晴天倒是够了。可是刮风下雨,那就没法儿办。好在住在一家庙里,倒是不要店钱。一没有生意,就躺在家里挨饿。”他在这里说话,玉子已过来收碗,便问道:“马先生,你说住在庙里,庙里的和尚让你住吗?”马国栋道:“这庙里虽然有一个和尚,在家的时候很少。我住在那儿,倒替他看守这庙了。其实庙是一座破的,什么也没有。没人看守,也不要紧的。”

玉子站在桌子边听他说话,倒看了周秀峰几眼,搭讪着说道:“凭你这样的人,若是碰到机会,要找个混饭吃的事,总不很难。我想写字这样的事,你总办得了。从前我们有个亲戚,就在一个大学堂写字,一个月倒挣一二十块钱呢。”周秀峰听她的口音,已然会意,便笑道:“陈姑娘说得不错,只要你写字能快,我倒可以给你在学堂里找一个书记的事,抄写讲义。你的意思怎么样呢?”马国栋连连拱手道:“这样的好事,哪里有呢?我有个不就的吗?我还没有请教,贵衙门是……”周秀峰笑道:“我和阁下一样,也是教书。”说着,在身上掏出皮夹子,取了一张名片给他。马国栋接着名片一看,连道了“啊,啊”几个字。周秀峰道:“我就住这高的屋子里。过两天你可以来找我,那时候我给你一个实信。”马国栋听了这话,心里自然喜之不尽,先谢了周秀峰,回头又谢了谢玉子。玉子笑道:“吃一碗白薯,这算什么?”马国栋拱着手笑道:“不,幸亏姑娘给我提了一提,这位周先生就答应给我找事。要说谢的话,就应当先谢谢姑娘。”玉子心想,我给你保荐,就不好意思,你倒要给我说明。心里这样想着,脸可就红了。马国栋哪里知道,他俩还是初次交言,见玉子红了脸,还以为姑娘们脸薄,受不起人家的恭维,倒也没有注意。当时很高兴地把桌椅收拾了,道谢回去。原来他那桌子,也只徒有其名,却是四根长柳条棍儿,缚着几根绳,交叉地支着,那就算桌子腿。在柳条架子上,蒙上一块薄木板,那就算桌面。他把木板放下,架子一收,和那条窄板凳束在一起,就可以用绳子牵着负在背上。至于那桌呢,这时倒又做了包袱,把桌上卦牌筹牌,一股脑儿包上。他手上提着包袱,背上背着桌凳,就慢慢地回庙来。

这庙是一所福清古寺,在东墙根下,是个极冷僻的地方。那庙的墙,前面就倒了两堵,只把些乱砖碎石,把倒的地方堵塞上。那两扇门,虽然很高大,左边一扇,门斗坏了,不能转动,一转动就要倒下来,把一块很大的石头,将门来撑上,只留右边一扇门让它活动。马国栋在杂货店里,讨了钥匙,将庙门打开,挨身而进。这时天色已经昏黑,由亮处到庙里来,越发是看不见,摸到佛龛后面,摸着了煤油灯,擦了取灯儿,将灯点上,放到一堆土砖上。土砖对面,铺了满地的麦草帘子。麦草上,横搭着一条破棉被,这就是马国栋的床了。

他坐在草帘子上,静静地想着,我不是做梦吧?世上哪有这样好的人,萍水相逢,就给我找事吗?正这样想着,屋子里慢慢地光亮。忽然看见土砖下,有一条蓝布手巾,自己并没有这件东西,这是哪里来的?拿起来一看,一股臭汗味。心想,莫非那了空和尚回来了吗?可是小杂货店里的人,并没有告诉我,他曾取钥匙呢。便转出佛龛后面,到后面一间厢房里去看看。原来这福清寺,只有佛龛后面和这一间厢房屋上的瓦是完全的。这一间厢房,和尚自留用了,也是倒锁着。马国栋隔着门缝,向里一张望,并不见什么东西更动。原来这时的月亮,正斜照着这屋子呢。心想,怪呀!和尚没有回来,我又没有这块蓝布手巾,这是哪儿来的?庙门是锁的,也没有第三个人能进来。这样的破庙,还有贼光顾不成?就是有贼,他也没偷什么去,倒扔下一块手巾了。要不然,那就是闹鬼。

想到闹鬼,只见月亮照着廊下,昏暗暗的,一些蜘蛛网被风鼓动着,在暗中不住地晃动。看看廊下几尊有身无头、有脚无手的佛像,似乎都活动起来,这不由得浑身就是一阵麻酥,十万八千个毛孔,都向外透着凉气。自己也是在这庙虽住惯了,呆立了一阵,躲是无可躲,怕也跑不了,自己咳嗽了两声,定睛细看,觉得那些佛像,却又没有走动。心想,这是我疑心生暗鬼,管他呢!漫说没有鬼,就是有鬼,大不了,我把这一条命交给他,也就完了。像我这种人,还怕什么死不成?这样一想,倒又处之泰然。慢慢地走到佛龛后,便躺在草帘子上,再咀嚼白天和那位周先生说的话。

抬头看佛龛背板上,还放着一个破洋铁茶叶筒。拿下来摇了一摇,里面还有一撮茶叶。便拿出来,放在茶壶里,走出庙去,在南头小茶馆子里沏上一壶水,又在杂货店里,买了几个火烧和几根油条,一块儿拿回家来。走到佛龛后面,喝着热茶,吃着火烧,不由得又想到那块蓝布手巾上去。这时,更奇怪了,那块蓝布手巾,先前自己拿起来一看,便扔在土砖上的。出去的时候,记得清清楚楚,还放在土砖上,这个时候,却忽然不见了。这大概我进庙的时候,庙里藏着一个人,我始终没有看见他,我一出门去沏茶,他又把那块蓝布手巾拿回去了。这样看来,决计是个人,并没有鬼。可是他既然是个人,又是打哪里进来的呢?若是来逛逛的,他不会爬墙。爬墙进来的,一定是贼。要说贼,他又想偷什么?而且我回来大半天的工夫,他还在庙里藏着,那又为什么呢?这不是怪事吗?想想又放心不下,拿着灯在大佛殿上照了一照,也没看见什么。正在这时,一阵檐风吹来,把灯吹灭了,他心里不怕,身上不由得寒气攻心,放下灯,好容易摸索半天,才把取灯儿摸到,他摸索了一会儿,将取灯儿擦着,重新点了灯,也不敢再探照了,自回佛龛后去坐着。枯寂场中,越是觉得夜长。一个人闷闷坐了一会儿,展开破被,就在麦草帘子上睡了。

睡了一觉,偶然醒来,只听得佛殿上有踢踏踢踏之声。先还自己解释,是自己心虚。侧着耳朵仔细一听,竟是清清楚楚,有那从容缓步的声音。无论如何,这不能推为偶然的声音了。本想仗着胆,再出来探望探望,不料浑身筛糠也似的哆嗦,身子却移挪不动。这样提心吊胆地闹了一夜,到了次日清晨,浑身瘫软,竟爬不起床,原来病了。他自己一想,昨日下午回来,还是欢天喜地,精神很好。一觉睡着,人就生病了,不用提,这病是受了惊了。

睡了一会儿,先是听到胡同里有车轮声,慢慢地也有了卖东西的吆喝声。最后,卖杏仁茶的,也吆喝着过来了。穷人家里,没有钟表,除了看太阳影子猜着时间早晚,其次听街上卖东西的吆喝,也能猜出些时候来。因为做小生意的买卖人,习惯成自然,什么时候,到什么地方,是有一定规矩,不会错的。马国栋听到卖杏仁茶的声音,知道是八点半到九点的时间,觉得已不早了。自己想爬起来,却实在不能够。但是身上发烧,口渴异常,又实在想弄一点茶喝,只得才扶着地,连跪带爬地爬上正殿来。

这一出来,他又吓了一跳,只见西廊下坐着一个人,脸朝着壁,正在晒东上的太阳呢。定了一定神,只见那人穿一件破蓝布长衫,左一个窟窿,右一个窟窿,腰上却用一条粗麻绳子来束着,脑袋上的头发,乱蓬蓬的,直像戴着一个大鸦鹊窝,那麻绳子上拴着一块蓝布,倒好像昨日拾的那条手巾。他想了一想,恍然大悟,便喝道:“你是什么人?昨天在这里闹了一宿,你瞧瞧,我都给你吓病了。”那人听说,回过头来,一张黄瘦的面孔,下部长了许多短茬胡子,看那样子,十分憔悴,倒不是恶人。他见马国栋在地下爬,连忙走过来搀扶。马国栋坐在地下摇手,说道:“不用!不用!昨晚上你在这庙里睡觉来的吗?”那人勉强笑道:“是的!我怕这庙里不肯借住,没有敢惊动。”马国栋道:“这是从哪里说起?你昨晚上对我明说了,我自然让你住下。你躲着不见面,神出鬼没,闹了一宿,我只当是有邪气。”说着,摇了一摇头道:“我差一点儿给你吓死了。我现在四肢无力,浑身发烧,爬着出来弄茶喝。你看,这下子,把我害苦了不是?”那人连连拱手,说是对不起。马国栋道:“我看你也像是个落魄的人,不来怪你。我托你一件事,你给我弄口热茶来喝,成不成?”那人哼着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也是病人,正想喝的呢。您有盛装水的吗?”马国栋告诉他拿茶壶,又给他两个子,让他买包茶叶,上小茶铺子里去沏水。那人拿了钱,提着茶壶,慢慢地走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提着茶壶回来,就和马国栋喝着茶谈心。马国栋这才知道他叫于一鸣,是个做店伙的,因为被铺掌柜辞了事,接上又害了一个多月的病,弄得一贫如洗。原住在天桥小店里,因为有三天没给店钱,被人家轰了出来。昨天下午,从庙门口经过,向门缝里一张望,里面无人,就决定在这里安身,绕着弯,从庙后一棵树上上的屋顶,然后跳下来的。原睡在这麦草上,因马国栋回来门响,便躲在西廊佛座下,睡了一晚。一早本想走,因听见佛龛后有人哼声不绝,怕是主人翁病了,想等一会儿,装着过路人进来瞧瞧。马国栋听他这样说,倒也是个好人,不免有些感动,便把昨晚被吓着的事就都忘了,便道:“你没有住的地方,倒可以随便凑合,这吃呢?”于一鸣两只手捧着一只破碗,嘴就着碗边,喝那热茶,瑟瑟作响,叹了一口气道:“没法,只好讨着吃了。前几天,我还是讨一半、当一半。打昨天起,我就光讨了。”马国栋道:“你既然要饭,为什么盛饭的东西也没一个?”于一鸣道:“要说要饭,是一件最容易不过的事啦。可是我要了这几天饭下来,我才知道比做活还难。给得起的,自然是那大宅门儿。可是你还没有走过去,听差早就嚷着过来:‘没有,没有!走,走!’若是走迟了一步,他就横着眼睛,预备揍人。差一点儿的,还得瞧见人家开着门,有人在那儿,央告央告他。他们虽然不嚷,可也是那两个字:‘没有!’你再要麻烦,他就说:‘没有嘛。有还不给你?’关着门的,就更别提啦,没有个要饭的敲人家大门的。倒是小住家儿户,有点剩菜剩饭,倒是真给。还有走出大门,吆唤着你去给你的,这样的人家,一天又碰得到几处呢?所以要饭是不成,倒不如在胡同里追追车子,讨几个子儿,买点吃的。昨天我就只讨了上十个子儿,买了一顿吃的。”

马国栋道:“你歇工的时候,手上一定还剩几个钱,为什么不回家去呢?”于一鸣道:“我要有家,我早就回去了。我是山东长清人,地方上闹了两年的旱灾,又赶上这个荒乱年月,乡下人全靠吃树皮草根度命。我有两个种地的哥哥,全带着妻儿老小到关外逃难去了,现在是生死存亡,全不知道。我哪还有家呀?”马国栋道:“这真巧了,我们两人全是无家可归的了。”于一鸣听说,也问了一问马国栋的身世,便拱手道:“真对不住。我昨晚上把你给吓病了,今天你老兄是不能做买卖的了。”马国栋道:“身上还有几吊钱,今天可以对付一日,养息养息,明天再说吧。我看你倒饿得很,那佛座后面,还有一个半火烧,拿去吃了吧。”于一鸣道:“你老兄自己也要吃,我怎好拿了去?”马国栋道:“不要紧,我这儿还有钱呢。我看看你只喝茶,大概肚里饿得很,你就拿去吃了吧。”于一鸣听他这样说,果然拿了来,另外还有半截油条,也就着热茶吃了。

马国栋这天没有出去,就在家里休养一天。有于一鸣陪着谈谈说说,倒也不寂寞。到了次日,身体已复原,无奈天气不好,又下起雨来。这庙里到处漏雨,淅淅沥沥,遍地是水,阴阴暗暗,寒气袭人。马国栋还好一点,于一鸣身上只有一件破布长衫,坐在佛殿上,冷得身上只管发抖。马国栋便让他睡在草帘子上,自己盖着破棉被。

马国栋趁着今天下雨,不能摆卦摊子,便决定到御河沿去会一会那位周先生,或者有一点机会。于是买了十二两大饼,将茶叶末沏了一壶热茶,和于一鸣分着吃了。肚子吃得饱了,看看天上雨已小住,便踏着泥地,到周秀峰寄宿舍里来。走到了,两只鞋已经糊满了泥浆。两只裤脚也是溅满了泥点。生过病的人,受了这一番累,走得是上气接不上下气。在门口定了定神,然后才上前敲门。听差走了出来,见这样一个穷老头子,而且满身泥浆,就不大高兴,便问道:“你找谁?”马国栋赔着笑道:“劳驾,我是找周先生的,请你回一声儿。”听差道:“找周先生?周先生不会认识你。”说着,把手一扶门,就要关上的样子。马国栋对听差作了一个揖,笑道:“劳驾,请你回一声,就说有一个姓马的要会他。”听差道:“姓马,姓牛的,他也不会认识。他不在家。”马国栋看听差这一副神情,绝对是不肯让他进去,便在门口徘徊着,想得一个机会,或者可以碰到周秀峰。

约莫在门口转了半个钟头,隔壁侧门里,忽然走出一个妇人来,对马国栋望着说道:“你这位先生,不是姓马吗?”马国栋道:“是姓马。大嫂,你怎样认识我?”那妇人道:“我姓陈,我家大姑娘认识您。”马国栋恍然大悟,这就是那个送白薯的姑娘的母亲,便拱拱手道:“上次多谢大姑娘给我……”这“白薯”两个字,说到口边,自己都觉有些不好意思,就说不下去。陈大娘便道:“这算什么啊!说了怪寒碜的。您在这门口等什么吗?我看见您在这儿,待了好大一会儿了。”马国栋道:“是的,我要会这隔壁一位周先生。他们的听差不给我回,不知道他在家没有?”陈大娘道:“您请到我家里坐坐吧。我叫我那二丫头,给您瞧瞧去。”说着,便将马国栋向里引,果然看见那给他白薯的姑娘坐在屋里。这时,玉子正拿着活在中间屋子里做,看见马国栋进来,站起身来,笑了一笑,依旧低头做活。

陈大娘便陪着马国栋坐下来说话,因问道:“竹子哪里去了?”玉子道:“躺在屋里炕上呢。我看她那样子,好像不舒服,叫她做什么?”陈大娘道:“这位马先生要会那周先生呢。可是那边门口的王大爷,也太什么了,愣不给人家回一声儿,我想叫竹子瞧瞧去,到底他在家里没有?”玉子笑道:“不用瞧了,他不在家。”陈大娘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在家呢?”玉子道:“他要是在家,他那扇窗户总开着的。”说时,回头向对面高楼上一努嘴道:“你瞧,那窗户关着不是?”陈大娘笑道:“可不是,我倒没有想起。他在家里,窗户总会开着的,总可以看见他在那儿站着呢。”马国栋道:“他既是不在家,我倒错怪了那听差。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在家里?”玉子道:“晚上总在家里的。可是这几天不对了,总是到了半夜,那窗户里的电灯才亮,大概回来得很晚哩。”马国栋听说,面上倒现出犹豫不决之色。

陈大娘早听见玉子说了,周秀峰要给他找一个事。大概马国栋因为见不着他,所以发急,便道:“这周先生,我是常看见的,我若是见了他,给您提一声儿得了。您住在哪儿呢?有了话,我就找您去。”马国栋道:“我那地方太远,不必去吧。过一两天,我还是到您这儿来听信儿,您不嫌麻烦吗?”陈大娘道:“什么话呢?常言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谁能说没有求人的地方啊?这时候,我给您帮帮忙,将来说不定也有求着您的时候呢。那周先生人很好,倒和我们……”玉子道:“妈,您老人家见生客,也是这样一说就一大套。”陈大娘笑道:“我又一大套了。我就不说吧。马先生,您有工夫就来吧,我一定给您说的。”马国栋见陈大娘为人,倒是心直口快,称谢了一番,冒着小雨,回破庙去了。

陈大娘把人家托付的事,老放在心里,却不住地向那高楼上望,看周秀峰回来了没有。一直到了晚上八点钟,才见窗户里面,电灯亮着。陈大娘将洗得了的衣服,叠上几件,便送到隔壁寄宿舍里来。门口听差王福问道:“陈奶奶,怎么您自己送来啊?”陈大娘道:“王大爷,别啊!咱们都是穷人,都靠着旁人来提拔。人家有机会,落得让人找条路子,将来总有好处。”王福不让她说完,抢着道:“我的陈奶奶,您这是怎么着?我没对您说什么呀。”陈大娘道:“王大爷,你自己还不知道吗?这样下雨的天,道儿是不好走。人家身上又害着病,走来真是不容易。他是那样来的,一定有要紧的事,你为什么不给人家回一声儿,却说是周先生不认识他哩?皇帝家里,也有三门穷亲戚,谁能说有钱的人,就不认识穷朋友啊?”她夹枪带棒,说了这一大遍。王福才明白了,原来为的是那个姓马的没见到周先生,与她自己,却一点没关系,笑道:“闹了半天,你这话,我才明白了。白天那个姓马的来,并不是我不让他进去。周先生不在家,我往哪儿让哩?”陈大娘道:“不在家,说不在家,为什么说周先生不认识他哩?”王福笑道:“陈奶奶您请吧,别嚷嚷了,让周先生听见了,他要说我的。”

陈大娘这才出了一口气,挟着衣包,一直上楼。到了周秀峰房门口,隔着门问道:“周先生在家吗?”周秀峰将房门打开,点头笑道:“怎么你自己送来?那小裤褂穿了,很合身,做得很好。”陈大娘道:“我们姑娘绸衣服都能做呢。不信,你拿材料给她做着试试,准没错。唉!就是穷。要说我那姑娘,没有什么比不上人。”她这一套话,周秀峰也不知道听过多少次,只好点头笑笑。陈大娘将周秀峰的衣服送到屋里来,就把马国栋来访,又被拒绝的话,说了一遍。周秀峰道:“哦!几乎忘了这件事。这两天我很忙,没有在学校里打听有没有写字的事。不过我既然答应了他,我总得给他设法。他现在病了,大概也不能做买卖。我现在给他一块钱,让他买点吃的。明天来了,你就把钱交给他,叫他过四五天,来听信儿吧。我是不容易在家,他也不必见我了。”陈大娘见周秀峰依然是一番热心,便信了他的话,接了钱回去了。

到了次日,马国栋来到陈家,陈大娘给了他钱,又照样把话告诉了他。马国栋倒是很感激,拿了钱回去,依然在街上卖卦。这一块钱,分了一大半给于一鸣,让他贩了一篮子落花生,傍着卦桌子前后,摆了一个地摊儿来卖。他俩都是无家可归的人,除了这样勉强度命,并无别法。好在这福清寺的和尚,却是挺慷慨,庙里虽然又添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却毫不过问。因此,于一鸣也就在这庙里寄住。

又过了四五天,马国栋还是惦挂着周秀峰答应找事的那句话,又去访他。一到门口,只见那里停着一辆崭新光亮的人力车,车的脚踏上,坐着一个年轻力壮的车夫。正要上前去,周秀峰穿了一套暗绿色的西装,领上佩着一朵鲜艳的玫瑰花,手上拿一根细条条的紫竹根手杖,满脸笑容,走出来。他身后,又有一个西装中年人,嘴上留一点小胡子。他对周秀峰道:“先来的那个人是谁?我看他,好像是个学生,怎么衣衫褴褛,穷到那个样子?”马国栋听说心里一动,将身子一闪,闪在一棵柳树后,却没有听见周秀峰说什么。一会儿工夫,只见他坐上那辆干净的人力车,飞也似的走了。这又算扑了一个空,只得垂头回去。

原来这一天,刘子厚在家里招待一个法国雕刻家欧勃琳先生。除了刘子厚夫妇一同为主人而外,又请了十几位中外陪客。其中有韦特尔参赞与其夫人、彼得武官与其夫人、约翰老博士,以上是外国的。又有张国华司长与其夫人、何源博士与其夫人、李学聃教授与其夫人、魏丹忱教授、曾美婉女士、周秀峰教授、黄丽华女士,以上是中国的。那位黄丽华女士,就是周秀峰在平安影院会见的密斯黄。当周秀峰到了刘宅的时候,刘子厚所请的客,也就到了十之七八。有几位外宾,是不认识的,也经主人介绍了。周秀峰一看在座的人,都是一对一对的。魏丹忱和曾女士虽不是一对,他们可是情人,也是未来的夫妇,唯有自己却是一个人。遇到这样文明的宴会,就让人觉得很减色了。正在这里想着,恰好那位黄女士,穿了西服,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周秀峰一见,倒是出乎意外。主人是否有意如此安排,那倒不得而知。这种遇合,总算很有趣的了。

黄丽华进来之后,和在座的人一一周旋,最后到了周秀峰面前,笑道:“好久不见,倒是在报上看见周先生心理学的讲演,实在很好。”周秀峰笑道:“肤浅得很。那本是科学讲演会,临时派做的事。一时想不好题目,也不能有什么预备,只好粗枝大叶,讲了一点。”说话时,黄丽华就挨着这近边,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来。她坐得这样近,秀峰偷眼看她两只胳膊,真像雪藕一般。一阵一阵幽香,随着她和悦的笑容,直向人身上扑来。这一堂之中,宾客互相谈话,周秀峰却也不住地和黄丽华说话。

那位大雕刻家欧勃琳先生坐在一张宽大的沙发上,穿了一件宽博的黑呢礼服。两腮连上下嘴唇,一片红中带黑的虬髯。脸上微微有一点皱纹,却不时地带着一点笑容。他那一双炯炯的目光,虽然有一副眼镜挡着,也不时地直射到黄丽华身上。他偶然一回头,和刘子厚目光相遇,便笑道:“这位黄女士很美丽,我可以为她刻一个像作为纪念。”黄丽华的法文,本来很好,他听欧勃琳这样说,便直接用法语答复道:“那是极欢迎的事,请约一个时候,我就可以到贵寓去拜访。”欧勃琳道:“明天下午吧。那个时候,我正没有什么事呢。”那韦特尔夫人、彼得夫人,听了这话,很羡慕似的,都走了过来,和她谈话。周秀峰转身一问刘子厚,才明白其中的缘故。见黄丽华出了这样一个风头,也为她庆幸。

何源博士和周秀峰也是最熟的朋友,便牵着他的手,在一张沙发上坐了,因低着声音问道:“这位黄女士你很熟吗?”周秀峰道:“会过几次面,都是在朋友家里,偶然遇到的。不过相认识罢了,还不能算是朋友。”何源道:“那真奇怪,我们这里,好几位熟朋友,都不能像你,和她谈到那样亲切呢。”

这里是一个极大的西式客厅,周秀峰坐的地方,离着黄丽华很远,所以他们轻轻地说话,那方面并听不到。何源道:“黄女士她很擅长交际,极好中国的文学。你也是喜欢国故的人,哪一天,你到她家里去谈一谈文学试试看,保管她欢迎。”周秀峰道:“怪不得她说出话,老是出口成章,原来她对于中国文学,也是喜欢研究的。”何源笑道:“你们正是一对同志。”魏丹忱远远地看见他两人在一处说笑,也走了过来。何源笑道:“密斯脱魏,你和黄女士也认识吗?”魏丹忱道:“我是因为密斯曾的关系认识的。她那人很聪明。”周秀峰见大家对黄丽华的评论,都是这样。对于她的音容笑貌,不由得又加上一层注意。

一会儿工夫,主人请客入席,周秀峰和那位黄女士正坐在一处,几位外宾,不明白其中缘由,都认为他们是一对。黄女士对此事,并不介意,周秀峰可就踌躇满志了。这一天的酒席,却也特别,乃是中国的酒席,用外国法子来吃。这外宾里的约翰博士,有一次在传心殿受中国教育界的招待,曾吃过一次。他是不住地称赞,说中国菜丰富与熟烂,老年人吃了最受用不过。刘子厚听了这话,就许了请他。约翰博士又说,可是使不来那筷子,还得照西洋吃法才成。说这话不久,正好欧勃琳游历北京来了。刘子厚就借了招待他的机会,办一回中餐西吃。他定的也是燕席。所有席中应有的菜肴,一样也不许落下,都按着座上的客,每人一份。水果蜜饯,也是一样,不过中国整桌的席,是先吃水果蜜饯的,这却改了,移到最后。让甜菜甜羹上过,接上就是这个。甜羹呢,就代了番菜的咖啡了。席中热炒的菜,自然好分,至于整鸡整鸭之类,改为每人要一大整块。这种吃法,材料自然是很多。上次教育界招待外宾,是每份六元。因为人多,有些菜可以将就,不至于十分破费。刘子厚请的只有十几位,馆子里以钱少不合算,却要每份八元,所以这种酒席,不是遇到刘子厚做次长的阔主人,别个是不能胜任的。

每上一样菜,坐在欧勃琳先生下手的何源博士,必要报告一番。吃到了鲜龙须菜烩腰片,欧勃琳倒说香脆而不坚硬,很是好吃,便回头问那半中国通的约翰博士:“这是什么?”约翰博士道:“中国水里,有一种鱼,它的肉丰润不刺,大概是这个。”他虽是英国人,却是用法语去答复的。黄丽华听了,就译给周秀峰听,他也不觉微笑起来。何源博士就老实告诉欧勃琳说:“这样菜,是猪身上的。”欧勃琳听了这话,又叉了一片腰子,放在嘴里,咀嚼了一会儿,笑道:“这倒有一点像兽肉,若说是猪身上的,我有些不能相信,请问,这是猪身上哪一部分的呢?”何源本想直说,这是腰子,只见坐在对面的张国华不住地以目示意。何源是博士,他立刻省悟了。这腰子是内肾,若照字直译出来,有些不雅。让外国人传说出去,中国人喜吃内肾,这就未免笑话了。而且在座有许多体面的妇女,也不便说出这话,因笑道:“这的确是猪肉,不过烹饪起来,很费手续罢了。”欧勃琳信以为实,也就一笑而罢。

刘子厚将盘子敲着响了几下,然后便站起来演说,欢迎欧勃琳先生。刘子厚讲完了,欧勃琳站起来致答词,由何源翻译。他说:“没有到过中国之前,所听到说中国的情形,和自己现在看见的,完全不同。尤其是中国的美术与文学他自有独立的精神。很愿在座的中国人,给我一点文学或美术有关的东西,作为纪念。我也另有一点东西奉答。”他演说之后,大家一致赞成,有要送他瓷器的,有要送他一幅画的,有要送他雕刻品的。到了黄丽华面前,刘子厚的比国太太,就问她送什么,黄丽华笑道:“论文学也罢,论美术也罢,我全不懂,叫我送什么呢,舍下收藏好版子的书倒也不少,我现在找出一部乾隆版印的大字唐诗,就很好,我把那个奉送吧。”比国太太当时解释给欧勃琳听,他很是满意。

刘子厚笑向周秀峰道:“你的书法甚好,何妨写一轴小中堂送欧勃琳先生。”周秀峰还未答言,黄丽华便说道:“密斯脱周,还精于书法吗?我倒不知道,一定要请教的。”刘子厚笑道:“能写字不算奇,西洋留学生会写字,那才算奇。”说毕,便将这意思告诉了欧勃琳。他和约翰博士都说中国的字是一桩美术,很欢迎周秀峰写字相送。周秀峰笑道:“其实我不会写字,既然大家都愿意我献丑,我就只好勉强写一副对联凑数了。”何源道:“说到写对联送人,我又想起一桩佳话,从前英国女皇维多利亚,要李鸿章送他一副对联,而且要是中国书上有的话,李鸿章这一想,可难了,一来要颂扬得体,二来也不要失自己的身份,想来想去,居然让他在唐诗上找到两句。”黄丽华道:“在唐诗上找到两句吗?这很不容易了。”说时,用一只手撑着下颏,做沉吟之状,笑道:“唐诗上有恭维维多利亚的句子,这实在出人意料了。”何源道:“我们猜不出,他却用的是极熟的十四个字,乃是‘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他一说,在座的中国人,都同声赞好。刘子厚笑道:“秀峰兄,也可集一副对联试试看。”周秀峰道:“这个怕不能如意,我就不懂得作诗呢!”黄丽华道:“我想倒不一定要集句,运典贴切,自撰也可以的。”周秀峰笑道:“这样倒是路宽些,密斯黄对诗学很有研究,给我撰一副吧!”黄丽华道:“我越发不懂得什么,平常不过爱读诗罢了,作是不会的。”当时大家谦逊一番,这一件事就说过去了。

一会儿宴席已散,大家随便谈话,周秀峰因问黄丽华:“每日在家,做何消遣?”黄丽华道:“是家父的意思,每天让我读两个钟头中国书,又请了一位老先生每天到舍下来讲些书史,大概每日上午,总是在家的。”周秀峰笑道:“哪一天得闲,一定到府上去拜访,不嫌吵闹吗?”黄丽华道:“那是极端欢迎的,怎样说起‘吵闹’二字来哩?”周秀峰昂着头做沉思的样子,口里念道:“明天,后天,再后天星期六,星期六早上,没有功课吗?那天我去拜访。”黄丽华点头微笑道:“很欢迎,很欢迎。”

后来宾客慢慢地散了,黄丽华还在这儿和刘太太谈话,周秀峰也就和刘子厚闲谈不断,没有打算走,坐了很久,后来还是让黄丽华先走了。周秀峰一看墙上挂的钟,已经到了五点,人家是一点钟的宴会,坐到这时还没走,也就时间不少了。又怕马上就走,刘子厚会见笑,又坐谈了十几分钟,才回去。其实他这种感想,还有点不脱中国人的旧习气,那黄女士却并不怕男子向她表示接近的。

当她那一天,自刘宅宴会之后,便坐了她父亲的汽车先到公园里散散步,然后才回家去。他父亲黄经仁已经是等得不耐烦了,黄丽华也知道她父亲是要等着汽车坐的,不过一坐了车子出去,就把这事忘了。当时回家,用脚轻轻地踏着地毯,走到她父亲房门口,轻轻地将门向里一推,伸着头在门缝里一望,屋子里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只有那张背门而设的大沙发上,一阵一阵的浓烟,在沙发背以下,卷着烟球,直向上冒。她轻轻地走过去,扶着背靠,向下一看,她父亲正半睡半坐地躺在背靠以下,衔着烟斗,在极力地抽烟呢。黄丽华笑道:“爸爸,今天刘次长家里请客,真是别致,中国菜,用外国法子来吃。”黄经仁躺着抽烟,却不理她。

黄丽华由椅子后,绕到前面来,便坐在沙发上,把身子直向父亲怀里挤,笑道:“你又生我的气不成,我又是什么事不好呢?”说时,却用一个食指,给他抹上嘴唇的胡子,黄经仁皱着眉,将黄丽华的手向下一接,说道:“这样大的人,还是这样顽皮。”黄丽华噘着嘴道:“值得这样生气吗?我知道,就是不该坐你的车出去,耽误了你的时间了。你要这样生气,不会花几块钱,租一辆车出去吗?要不,你就给我买一辆汽车也行。你想,谁不要一个面子,这样的宴会,雇了车去,多么寒碜呢!”黄经仁将烟斗里的烟灰,敲着落在茶几上的烟缸里,在身上掏出一只橡皮烟丝袋,将烟斗按上了一斗烟,又在身上取出银质的自来烚,将弹簧一按,盖子开了,冒出一道火焰,于是从从容容地点着烟斗,眼睛半开半闭,靠着沙发,静静地抽烟。黄丽华道:“哟,你还生气啦,以后我不坐你的车就是了。”说毕,一扬脖子走了。

黄丽华的皮鞋踏着地板,还是咚咚直响,黄经仁道:“唉,孩子简直惯得不像样子了。”黄丽华本来是走出房门了,听了这话,又回转身来,说道:“我以为你老人家不和我说话了呢,怎样又说出来了,左也不理人家,右也不理人家,倒说人家惯得不成个样子了。”黄经仁衔着烟斗扑哧一笑。黄丽华道:“人家生气,你倒乐了,不成,要生气就大家生气。”说时又坐到一张沙发上来,夺过他的烟斗,偏着头道:“来啊,我不让你抽烟。”黄经仁见女公子一味娇嗔,真实可爱,越发张口哈哈大笑。黄丽华道:“你瞧人家越气,他越乐了。不成,你还得生气。”黄经仁用手拍着黄丽华的头道:“不要闹,你听我说,你坐了我的车去赴宴会,我是不怪你的。据我想,宴会定的是一点钟时间,无论如何,三点钟你该回来了,我是四点钟要出去一趟,老等着车不回来,我只好雇了汽车去了。这也罢,也许是人家留着多谈了几句话,所以回来晚了,我也不来怪你。可是我回来之后,你还是没有回来,你瞧瞧,现在几点钟了,一点钟的宴会,到七点钟才回来,小姑娘,这样消磨青春的光阴,不可惜吗?生在这种时代,交际是不能免的,但是总要有一个时间,适可而止,不能太嬉游过度。”说时,他又板起面孔来。

黄丽华笑道:“你这样一说,我就全明白了。你不是指着今天这宴会说的,你不愿意我晚上出去跳舞,夜深回来呢。昨天我告诉你了,说了今天晚上要出去的,你怕到了那时候关我不住,所以先就发气不理我,好让我不敢去。这就叫先发制人哩,你当我是傻子呢,这一点儿事也不懂吗?你别冤小孩子,老实说,我猜得对不对?”说毕,两只手环抱着父亲的脖子,笑道:“你实说,你实说,我猜得对不对?”黄经仁笑道:“胡说,我不许你晚上出去,就不许你晚上出去,何必还要先管着你。不许顽皮,好好地坐着。”黄丽华听说,便放下手来,取了烟斗,让父亲衔着,又擦了火柴,给他点上灯,笑道:“我老坐你的车,实在耽误工夫,我瞧还是给我买一辆车子的好,我也不要买特好的,你交三千块钱给我包办,准能买一辆好的车子。”黄经仁道:“小孩子倒会说大话,开口就是三千四千!”黄丽华道:“你打算给多少呢?”黄经仁道:“给多少?一个子也不给,你又不用功念书,也不听我的话,这样的孩子,我还买汽车给她吗?有了汽车,更要乱跑了。”黄丽华笑道:“你要是给我买了汽车,我就听你的话,也肯念书。”黄经仁笑道:“这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你得先做个样子我看,我才能够花那个钱。”黄丽华道:“好吧,就是那样办,可有一层,你老人家,不要前言不符后语。”黄经仁笑道:“你瞧瞧,这倒好像我有什么要求她似的,总提防着我事后拆台呢。”正说时,黄太太出来了,老远地就笑道:“我看你爷儿俩,简直用得着六个字的批评,就是‘父不父,子不子’的。”黄经仁父女听说,都笑了。

原来这位黄先生,是南洋华侨里面的一个巨擘,家私总有上千万。不过中年有两大缺憾:其一,自己是商家出身,仅仅只有写普通账簿的技能,要写一封八行书,还得査一查尺牍大全,所以虽然有钱,总不能有身价。后来国内请了一位老夫子到新加坡去,讲了三年的中国书,才算通点文墨,在商界中的地位,也就增高起来。因为他是商人代表,常常就和政界有点往来,并且为了华侨的事,到过北京一次。他不来则已,一来之后,才知道商家无论怎样有钱,万万不如做官有威风,于是前后有十年的工夫,想做官而未得。其二,生平只养了黄丽华这一位小姐。他虽在南洋多年,究竟是中国人,脱不了中国人这男子传统观念,大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感。可是到了最近几年来,这两种缺憾,都已弥补了:其一,政府设了一个经济局,先派了他当海外部长,因为发行公债上,替政府帮了不少的忙,后来又升为经济局总办,这是特派的差事,官儿总算不小,虽然经年欠薪,黄先生有的是钱,不在乎此。其二,黄先生在南洋时候,本想娶一位如夫人传宗接代,无如他夫人很慕欧风,不赞成此说。后来回国做了官,看见政界中人没一个没有姨太太的,黄太太到了北京,实行姨太太化,也就让黄总办讨了一房姨太太。可也奇怪,只一年工夫,这姨太太就添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少爷。到了这时,黄经仁是无所不足。可是有一层,这位黄太太又生问题了,她对外表示,她有了儿子,非常高兴;在家里呢,因为姨太太一来,就生了少爷,把她比下去了,非常地忌妒。就是对这位小少爷,也只初出世的时候,一阵欢喜,以为有了后了。后来觉得有了这孩子,提高了姨太太的地位,夺了女儿爱,这万贯家财,也是这孩子的,间接地就是姨太太的了。这样一想,觉得这孩子倒实在讨厌,反想自己生一个男孩子出来,把这孩子盖过去。常听人说,妇人不过六十岁,总有生子的希望,自己还只五十二岁,就不肯把希望打断,看到报上登了卖补药的广告,就瞒着黄经仁买了来吃,什么广嗣金丹、种子丸、生殖灵,全都尝过。黄经仁也渐渐看出他太太的意思,他就表示将来的家产,不按中国传统的继承法办理,而是所有的产业,儿、女各分一半。一方面对于女儿极力表示疼爱,表示并不因为有了儿子,就看轻了女儿,黄太太见他如此,心里才宽慰了一点儿。黄丽华得了这一个机会,就十分自由,反是黄太太看不过意,要黄经仁略加管理。这天黄丽华为了汽车的事,和父亲大起交涉,黄太太觉得黄经仁宠爱过分,所以说了两句。黄丽华便道:“爸爸生气呢,我好容易把他引乐了,妈又来挑是非。”黄太太道:“本来就该生气,只要一出去,就不记得回来。”黄经仁道:“你还没有听见呢,她刚刚回来,又打算晚上出去跳舞,我说她回来晚了,她说我先发制人,好让她不敢出去。你说,这孩子自由到了什么地步!”他三人正在说话,家里仆人已来请吃饭。

黄家纯粹过的是西洋家庭生活,另外有饭厅,便都到饭厅里来吃饭。姨太太带着三岁的小少爷也来了。这姨太太是北京人,在旗。前清的时候,父亲还是一个知府。入了民国,父亲是早死了,哥哥就改姓了关。原来旗人是没汉姓的,他的族姓很啰唆,改革以后,不愿认为是旗人,而且愿意和汉人一样,成为嫡系的中原人。因此都改了汉姓,所姓最多的,大概是关、张、金、罗、赵几姓。姓关呢,因为他们开国以来,就崇拜关羽,所以就跟着关老爷一姓。姓张呢,这是以为张,最普通,信手拈来便用了。姓金呢,因为皇室爱新觉罗就是金的意思。姓罗呢,却是爱新觉罗的缩写。姓赵呢,那就为着百家姓上第一个字了。这姨太太的哥哥姓了关,又起号伯威。可是他为人,却与那名字相反。自小做少爷,就不大肯念书。到了清末,他父亲官运不好,闲住在京城里,只吃一点儿积蓄。他又没职业,终日提着一个鸟笼子上茶馆,或者约了个三朋四友,架着鹰,带着狗,到城外去放鹰和打狗獾子。父亲一死,他讨了亲,自己撑门面,就靠借贷过日子。到了民国,旗人都闲下来,连借贷都没路了,便把住宅卖了,剩下几个钱,勉强学着做小生意,游手好闲惯了的人,哪里能吃得这个苦呢?天天虽然愁着吃不饱,到了晚上,还要做发财的梦。因为有个同院子的在黄经仁家当听差,家中有吃有穿,非常舒服,心里很是羡慕。后来听到说黄经仁要讨妾生子,他既是大官,又有家产千万,便动了心,使了黄家五百元彩礼,就把妹妹嫁过来了。

这黄家姨太太,人很清秀,而且还认识几个字。只是拣失了婚,年岁大一点,有二十六岁了。黄太太正也不愿黄经仁讨那太年轻而又出身不好的人,所以黄姨太太的为人,对黄家的条条,竟是样样都合。她嫁过来之后,衣食倒是有了,就是很受气,不能多说话,不能多亲近丈夫,更不能夸奖自己的儿子。不过她知道黄家有钱,自己有儿子,又年轻,家产总会落到手里来。无穷的好日子,都在后面,暂时受些委屈,也就顾不得了。

这日在一桌吃饭,她依旧是默然不语,自吃她的饭。黄太太因为说话说得很高兴,便回头对她说道:“姨娘,你怎样老在屋子里坐着?不运动运动,那是与卫生有碍的。”黄姨太太笑了一笑,说道:“我这脾气是不好,总是懒得劳动,哪一天天气好,我可以陪着太太到公园里去走走。”黄太太道:“出去活动活动,还要择日子呢。你和我们大小姐的脾气简直相反,你两个人,要各人换上一点儿就好了。”黄丽华的饭量,本来有限,这时舀了鸭子汤,泡着小半碗饭,连吃带喝,听到母亲将她和姨太太相比,好个不快活,用筷子挑着汤里的饭,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忽然冷笑一声道:“我怎样能和姨太太相比呢?人家是世家出身呢,我明知道学不好,玩我也是要玩的。”黄姨太太无故受了黄丽华几句抢白,不敢作声,只低了头吃饭。黄太太知道黄丽华虽是负气之言,却也有意挖苦姨太太,倒不由得笑了。

黄经仁道:“你不要生气了,我看你这样子,简直饭要吃不下去。你要去跳舞,就去跳舞,我不拦阻你了。”黄丽华将筷子放在桌上,用手抚着桌沿,目光下垂,却说道:“爸爸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为了不能出去,就拿姨太太来出气吗?”黄经仁看了一看夫人的脸色,然后笑道:“孩子,你多心了,我何尝是这样说呢?”黄丽华道:“我也没说什么,你就帮着姨太太说我。”黄经仁笑道:“太太,你在这儿当面,我帮着谁说谁了哩,我晚上也不出去了,丽华,你要出去,你就坐那车子去得了,不过以后……”说时,仍旧用眼偷看太太的脸色,笑道:“哈哈,以后我们不用这样拼着坐车了。我有一个朋友要出京去,留下一辆贝克式的车子,只要四千多块钱出让,若是我要,他还可以贱些,我就买来送你吧。”黄丽华听了这话,便拉着父亲的手,笑道:“真的吗?别这会儿说了,让人家欢喜一阵子,事后又不给。”黄经仁站起来,甩手拍着她的头道:“只要你肯听话,我哪又在乎几个钱呢?”黄丽华笑道:“我一定听话的,一定听话的。”黄太太原是板着面孔,坐在一边吃饭,这才笑道:“看你两人,都是‘银样镴枪头’。”黄经仁是白费唇舌,吃完了饭,黄丽华换了跳舞的衣服,到底跳舞去了。

黄经仁夫妇对于女儿,就是这样的态度,所以黄丽华要什么,总是有求必遂。离这说话的日子,只隔一日两夜,到了第三天下午,黄经仁便把那辆汽车买来。汽车一直开到外院,就请黄小姐出来看汽车。正在这个时候,周秀峰前来履拜访之约,听差拿着名片一回,黄丽华说了一声:“请!”就迈步迎上前来。周秀峰取下帽子,早是一鞠躬,黄丽华笑道:“密斯脱周,真是讲信用的人,时间极准呢。”周秀峰见汽车开在院子里,笑道:“我来得似乎不凑巧,密斯黄要出去吧?”黄丽华道:“不是的,这是家父给我买的一辆新汽车,刚刚开到,我是来看车子呢。”黄丽华说着话,便引周秀峰到客厅里来坐。

这客厅里的陈设异常别致,四周墙壁,都是由黄绫子裱糊的。此外,所有沙发椅套、帐围,也用的是缎子,足下的地毯,按着桌椅的部分,配了有花纹。屋子正中安放圆桌的地方,地毯上盘着五条龙,簇拥着一个球,这桌子六个脚,恰好都放在这球上。其余的陈设,都是以黄色为主。刘子厚家里已经穷极奢华了,可是还没有黄家这样精致。靠着客厅的东边,开着一个雕花月亮门,门边垂着黄色的纱帐,在纱幔这边,看纱幔那边,也是一个客厅,里面家具,全换了中国的紫檀木仿古雕花式的,虽然看不十分清楚,也可以见一种那伟大的规模。

当时黄丽华就请他这边坐了,周秀峰和她各坐在一张沙发榻上,对面而谈。黄丽华笑道:“我是善忘得很,不是密斯脱周来了,我倒忘了这个约会。”周秀峰见她一再夸赞能守信用,心里非常高兴,笑道:“我也几乎忘了呢。我昨天晚上,出城去了,住在清华园。清早想起来,觉得我太马虎了,马上搭了火车,便赶着回京来,进城也没回家,一进就到府上来了。到了门口,我一看手表,和约定的时间,倒只差五分钟,总算没有失信。”黄丽华笑道:“所以我一见了面,就说密斯脱周守信呢。”说话时,早有一个听差,推着一张活动茶桌,到面前来,茶桌上摆着茶壶茶杯、点心碟子,这也算是仿外国人请客喝茶的办法。听差将茶壶向杯子里斟好了茶,然后才退去。黄丽华举着茶杯,对周秀峰笑道:“我是忘了预备招待,简慢得很。”周秀峰道:“我是向来不拘形迹的,以后要来拜访,还望密斯黄不要这样客气呢。”说毕,彼此一笑。周秀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便向桌上放下,刚一放下,因一时又找不出话说,复又把茶杯捧起。

倒是黄丽华先想起了一句话,因问道:“欧勃琳先生那儿,我去了两次,他倒问起了密斯脱周。”周秀峰道:“我正为了这个事,要和密斯黄谈谈,我这一副对联,竟想不出什么好句子来,特来请教。”黄丽华笑道:“笑话了,我懂得什么呢?平常不过是念两句唐诗好玩,我只知道念得顺口,连什么叫平仄,我全不懂呢。”周秀峰道:“虽然如此,我可是听到别人说,密斯黄的学问极好,很愿意领教。”说着,举起茶杯来,又喝了一口茶,在这喝茶的当儿,就瞟了她一眼。黄丽华笑道:“这真是反说了,我不到教授面前去请教,教授倒反向我这样无学识的人面前来请教,有这个理吗?”周秀峰道:“我这是真话,密斯黄以为是故意客气吗?我平生最爱的就是诗,遇到谈诗的朋友,我就很欢喜讨论的。”黄丽华道:“密斯脱周,你看诗旧的好呢,还是新的好呢?”周秀峰知道黄丽华是喜欢念唐诗的人,当然赞成旧诗,便道:“自然是旧诗好了,新诗简直不成个东西!”黄丽华道:“我不是这样说,以为旧诗固然有好的,但是无意思的也不少,我就最讨厌那古典主义一派。”周秀峰道:“这一点,我很和密斯黄的意相相同,比如李义山的诗,读了一遍,简直不知道他说些什么。密斯黄大概对新诗很有研究,现在新诗人,也慢慢有好的作品出来了。”黄丽华笑道:“新诗人这三个字,是不能成立;若是成立了,恐怕会写白话文的,都是诗家,那中国就成了诗人国了。”周秀峰道:“密斯黄这话很是,中国旧诗人,他先就说了,‘诗人多,然后诗亡’,不过新诗作得好的,倒还指得出几个人。”黄丽华道:“密斯脱周,你于旧诗解放这一节,赞成不赞成?”这一个问题,周秀峰很难答复。先猜她是赞成旧诗,她偏又赞成新诗,跟着说了一句新诗人,她又说“新诗人”三字不能成立。她对于新旧诗,倒好像是个调和派,现在谈到旧诗解放,这折中办法,是要怎样地折中呢?

正在这里沉吟着,黄丽华自己说道:“实在旧体诗也无须解放,那些古风,不都是体裁很随便,由人布置的吗?它本来有一部分很自由的,何须乎现在的人去解放它。”周秀峰找到了这一条话缝,心里再不至于说错,便道:“是的,我们与其提倡新诗,倒不如鼓吹诗人作古风,那也无异解放了。”黄丽华道:“密斯脱周的意见,这就和我一致了,不过文字一层……”周秀峰道:“不过文字还要浅易些,不要用什么古典,密斯黄以为对不对?”黄丽华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周秀峰见她说意见相同,心里为之一快。于是便根据这一点,和黄丽华大谈特谈,这一篇新旧诗的讨论,足足说了两个多钟头,黄丽华见周秀峰的意见,处处迎合自己,十分高兴,以为朋友中像他这样和蔼可亲的,不可多得,就把他当为一个可亲近的人了,正是:

只须妙舌翻腾起,终有灵犀一点通。 /gbvKLebQUAIrUI178p40pU7OpSNdIr5a5euILxjXT87VT1eXehx8+vzM2yNXMc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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