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言道得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又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秀儿一个穷人家的姑娘,哪里知道社会上千变万化的情形,对于王家的境况,尽管纳了一会子闷,可是猜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她站得有一时之久了,觉得腿有些酸,腰子有些向下沉,这才走回院子去。可是一走到房门口,看到了阶沿下那口空水缸和冰冷的煤炉子,就想到答应和父亲熬稀饭的那句话,可是这熬稀饭的米、水、煤,一切都没有,这却从何熬起?看看太阳的影子,已经晒得正了,虽不知道是几点钟了,可是时光已经到了正午,父亲睡了一大觉,该醒过来了。醒过来之后,没有稀饭给他吃,怎么对得住他呢?于是在倭瓜棚子下,太阳阴影里阶沿石上坐下了,不知道什么缘故,好好地会有两行眼泪,流了下来,自己都不知道,直待那眼泪滴到了衣襟上,才发觉了,这就掀起衣襟来,在两只眼睛角上,揉擦了一阵。
猛可地,在瓜蔓子外,有人叫了一声“大姑娘”,吓得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扯着衣襟走了出来。她一看时,不是别人,就是昨天送父亲回来的那个赛茄子,明知道赛茄子是人家的诨号,自己绝没有叫人家赛大哥赛二哥之理,只好含糊着点了一个头。赛茄子低声道:“三爷好些了吗?”秀儿道:“好些了,要你惦记着。”赛茄子道:“吃了什么没有?”秀儿道:“早上吃了两个烧饼。我说熬粥给他喝的,直到现在,还没有熬呢。”口里说着话,眼睛可就向空水缸里、冰冷的煤炉子里看了去。赛茄子是个说相声的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便道:“三爷在炕上躺着吗?我进去先瞧瞧再说吧。”秀儿道:“好,请你进去吧。”赛茄子走到屋子里,见李三胜斜侧着身子,躺在炕上,紧闭了眼睛,两只颧骨高撑起来,腮上红红的。赛茄子距离着炕沿还很远,这就轻轻地叫道:“三爷,你好一点儿吗?”三胜始而是没有答应。赛茄子连连地叫了几声三爷,他才哼了一声,睁开眼睛来。看到了赛茄子,他两手撑着了炕,就抬起身子来,向赛茄子点了一个头,当这个头点了之后,张了口有话想说,但是那话还不曾说了出来,长长地哼着一声,立刻就倒了下去。
赛茄子看到,倒是一怔,便问道:“三爷,你这是怎么了?”三胜皱着眉毛,又连连哼了两声,才道:“不该吃两个烧饼,肚子里又闹出了毛病了。”秀儿本是站在赛茄子身后的,看到这样子,就抢了上前,扶着三胜道:“爸爸,你怎么了?”她这样问着,不等三胜的答复,已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因为手触着三胜的额角,只觉他烧得有些烫手,接着便呀了一声道:“可真病了,早上还是好好儿的,这会子身上这样发烧,准是不该起来。”三胜也没答言,哼了一声。秀儿道:“我说那干巴巴的烧饼,你吃不得。你不信我的话,偏要吃,也许是吃坏了。”赛茄子道:“吃了几个烧饼?”秀儿道:“吃了两个烧饼,又喝了两大碗开水,也许是过分了一点儿。大清早的,他就起来了。我本来不敢给他吃,可是我又想着,他不过是摔了,又不是什么内症。这么大年纪的人,老让他饿着也不成。我心里一活动,就给他吃了。不想这也会坏了事。”
赛茄子看到三胜微闭了眼睛,挺直地躺着,因摇了两摇头道:“也不见得就是吃坏了。咱们又不懂医道,瞎猜些什么?依我说,赶快找个大夫瞧瞧是正经,他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可别耽误。”秀儿道:“你这话,可不是很对的吗?只是……”说到了这里,她把眉毛皱了两皱,现出为难的样子来。赛茄子看了他们家情形,又看看秀儿的颜色,这内容就不必说。因吸了两口气,用手擦着后脑脖子,一直擦到脑袋上去,口里踌躇着道:“虽然说是家境难吧,可是总得想个法子。”秀儿站在炕边,握了父亲的手,没有个做道理处,紧皱两道眉毛,看到人家这份儿为难,越是着急,这就望了赛茄子道:“求求您……”话哽咽住了,随着两行眼泪在脸上滚了下来。赛茄子向炕上努了两努嘴,右手垂在衣襟侧边,向秀儿连连摇摆了几下。
秀儿猛可地忍住眼泪,急急地跑出房来,在屋檐下站着。赛茄子倒是在炕边,细细地向三爷周身上下看了一遍,然后才走出来。见秀儿背朝了外,脸对了墙角,两手操了衣襟,只管向脸上揉擦着,因低声道:“姑娘,你也别着急。这位老人家还得你服侍着呢。说不得了,我再替你到梁大夫家里去跑一趟,他若是肯修好呢,他到西城来瞧病的时候,让他顺道来瞧瞧。他若是不能来,那就再想法子,把三爷抬去看看也好。”秀儿掉转身来,向他鞠了一个躬,擦着泪道:“那么着,你修好修大了,我哪辈子变猪狗报你的恩,我这里先给你磕一个。”她说着就要跪下去,赛茄子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嫌,两手扯着秀儿的衣服,连连地叫道:“姑娘,你可别和我客气。你要是拿礼拘着我,我就不好自由自在地再来往了。”秀儿站定了,赛茄子才放了手。秀儿道:“你既是这么说了,我就不和你虚让了。请你快点儿去吧。”赛茄子连说好的好的,拔开脚步赶快地走了。
秀儿看到赛茄子走了,依然站在屋檐下出了一会子神,然后进屋来看看父亲。见三胜两颧骨烧着通红,眼睛紧闭着。看那样子,病势可是不轻。于是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子,又到屋檐下坐着,手撑了头,沉沉地想着:大夫是托人请去了。可是大夫来了,虽然不给人家车马费,茶也该给人家一杯喝。大夫不要钱,药水也得拿钱买。不买药,那请了大夫来干什么?她先是一只手撑了头,而且把额头在手心里搓磨了几下。心里正在难过着呢,又听到有人叫了一声“大姑娘”。抬头看着,正是万子明来了。他还是刚进院子门,老远地站定,就叫起来了。秀儿立刻站了起来,笑着点头道:“万大哥来了,我们老爷子还要谢你来着呢。”子明道:“三爷吃了一点儿东西了吗?”他慢慢地踱到了院子里来,在秀儿面前站着。秀儿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在炕上睡了一早上,可就大烧大热起来了。看那来头子,还是不善。”万子明道:“这就该想法子请位大夫瞧瞧呀。”
秀儿道:“刚才那位……谁?”说着淡笑了一笑道,“就是那位说相声的,我还不知道姓什么。”万子明道:“哦,赛茄子。他本名儿叫丁有德。可是十个倒有九个人不知道。认得他的,都叫他赛茄子。”秀儿道:“这人倒是心肠不坏,他刚才来了,看到我爸爸情形不大好,就一口答应,去请那位梁大夫来。大概过一会子,大夫会来的。”子明道:“西医出马,那比中医钱多呢,预备下了这笔款子吗?”秀儿道:“若是那梁大夫肯来呢,大概不会要钱的。”子明道:“纵然他不要钱,坐了洋车来,洋车夫也要钱。再说,你家来了大夫,也总得沏壶茶给人家喝。不客气的话,我瞧府上连煤球和凉水,都没有预备,那怎么办?”秀儿道:“说得是。我不就坐在这里干着急吗?”子明道:“不要紧,小法子大家总可以想的。我从前短三爷三块钱,老没还,我已经想了法子,找了三块钱来。”说着,就在身上掏出三块银洋交给秀儿。
她做梦想不到,坐在家里,有人会登门来还债。接着三块钱,笑道:“敢情是好。可是我没听说,你短我家钱呀。”万子明笑道:“日子远了。我因为没钱还,一直拖着。三爷也许忘了,没提过,你收着吧,反正没有谁赖着还债的。大姑娘,应当办什么,你就赶快地办着去,我到屋子里去瞧瞧三爷。”说着,他轻步走进屋子去。秀儿心想,这个人的心眼儿比赛茄子还要好。不用我们提,就拿钱来还债,真是雪中送炭。有了钱,这就什么都有了办法了。赶快到街上去,换了一块钱,先到煤厂子里,叫了五毛钱煤球,又跑到井边,找着推水的,付了他两毛钱的欠款,说了许多好话,请他们送两挑子水。自从这时就忙起笼炉子烧水。买四十个子儿瓜子花生仁,向院邻借了两个碟子,装好了,在桌上放着。等到水开了,赛茄子很高兴地走进院子来,老早地就叫道:“大姑娘,梁大夫快来了。我在那里耗了两三个钟头,总算把他耗出来了。这不怨人,人家上午不出马。咱们这是义务,还能够催人家先来吗?你先烧一壶水吧,茶得让人家喝一杯。”他一面说着,一面向屋子里走了进来。一眼看到万子明,便笑着拱拱手,轻轻地咦了一声。
万子明站起来,拉着赛茄子的手,走到外面屋檐下,向屋里指着道:“李三爷的病,可是很厉害,你把医生请了来没有?”赛茄子道:“总算请来了,只是……”说着,把眉毛皱了两皱,接着道:“大夫马金是不要的,不过……”秀儿也站在身边,脸上可就带着微笑,红了一阵,似乎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万子明便插嘴道:“大姑娘先就说过,已经预备好了。汽车夫的车费,这一点儿钱,当然不至于为难的。”秀儿低着头退后两步,又微笑了一笑。心里可就想着:这位万大哥,为人实在不错。出钱帮了人家的忙,还替人家要个面子。心里如此想着,却又不免向万子明看了一眼。他倒是不怎么样地觉察到,依然站在阴处,和赛茄子谈话。
不多大一会儿工夫,汽车喇叭呜呜地叫着,便是梁大夫提着手提包来了。他进门以后,大家少不得张罗一阵,梁大夫倒是爽直,他说来了瞧病要紧,用不着客气。瞧完了病,他把秀儿叫到一边,叮嘱了说:“病是不要紧,只要好好调养就是。回头派人到我医院里去取药。”说毕,他就走了。秀儿这就皱了眉道:“大夫说,老爷子的病很厉害,我怎么好离开,可是我要不离开,这药水又……”万子明立刻就接着道:“这算不了什么,我去得了。”说着,就向外走,秀儿一直跟着到大门外来,低声笑道:“刚才你还的那款子,花了一块多,还有一块整的,你带去取药吧。”万子明道:“你先收着,再说好了。”说完,头也不回,径自去了。
秀儿走回家来,赛茄子在屋檐下迎着道:“这位万兄,为人倒是很热心的。这么一来,今天他可耽搁了一天生意没做了。”秀儿道:“他手边很宽绰吗?”赛茄子道:“一个做小生意买卖的人,手边能富余多少钱。”秀儿道:“那真难得,他耽搁了一天工夫不算,又还了我们三块钱呢。”赛茄子道:“这么说,你手上还有一点儿钱了。大夫说,三爷可不能再吃硬东西,你得去买一罐牛奶给他喝,有鸡子儿吗?要没有,也得预备着点儿。让三爷歇着,我改天再来。”秀儿道谢了一阵,送着他出去了。
进房来,看到李三胜哼着,可又想起了一件心事,父亲简直是吃硬东西吃坏了的,一定要买罐牛奶给他喝。可是一大罐牛奶要七八毛钱之多,剩下的一块钱,要买了牛奶,就不能做别事了。秀儿这样地想,就在屋子里一边椅子上坐着,手撑了头,只管瞧着炕上的病人发闷。三胜躺在炕上醒过来了两回,就要了两回水喝。曾问过稀饭熬得了没有,很想吃一点儿。秀儿道:“大夫说,最好是喝牛奶,等有人来瞧着你,我就给你买去。”这就有人答道:“我已经给带来了。”说时,万子明走进屋来了。他除放着了两只药水瓶子在桌上而外,还放了一罐炼奶在桌上,另外还有个小纸口袋,他笑道:“这是糖块子,平常的白糖,怕不洁净,所以我索性把糖也带来了。”秀儿道:“花了你多少钱?”万子明将两只空手乱搓着,笑着摇头道:“再说吧,再说吧,没关系,没关系。”秀儿想客气两句,红着脸又说不出来。看到药水来了,也来不及仔细去想客气话,自找了一个杯子,擦抹干净了,倒好了药,送到炕上,让三胜喝下,忙了一阵子,这才回转头来。就看到万子明已经把牛奶罐子打开了,桌上还放了一个碗、一个勺儿,他把外面炉子上的那把旧洋铁壶,提了进来,低声道:“三爷这就要喝吗?给他冲上大半碗吧,水是刚刚开的。”秀儿笑道:“我心里说,把药水侍候着他喝下去,来开这牛奶罐子的,你倒都给预备好了,劳驾劳驾。”万子明笑道:“我站在这里也白闲着,这也不费事。”李三胜在炕上道:“万大哥,你真好哇!”他答道:“三爷,你干吗说这样客气的话?咱们全是手糊口吃的人,谁没有找人帮忙的地方。”李三胜在枕上点了两点头,哼了一声。
秀儿远远地站着,望了他两个人说话,没有个插嘴的机会,只管要挤上前两步,又退后两步,似乎很不知道怎么置身才好。万子明一看到了,便笑道:“大姑娘,你送牛奶给三爷喝吧,还有什么要买的没有?要什么,只管让我买去,回头我走了,你又抽不开身了。”秀儿笑道:“今天多累你了,你有事,你请吧。”三胜哼着道:“孩子,这万大哥是个好人,你替我送送。”万子明口里说着别客气,人就向屋子外走,秀儿悄悄地在后面跟着,由屋子里直送到大门外,万子明已是三番两次地谦逊着,请她回去。秀儿这才住了脚,低声道:“还有你垫的那笔牛奶钱……”万子明连连摇着手笑道:“这点儿小事,你还老惦记着干什么?”秀儿笑着摸摸头发道:“这也是你提过的,大家都是手糊口吃的人,谁也不能浪费。再说古言道得好,亲兄弟,明算账。我们花……”万子明走近了一步,抢着道:“别,别,这事别提了,等三爷好了再说吧。因为他是不愿意我还这笔钱的。”秀儿对于他这话,倒有些不解,还了人家的债,还不愿人家本主儿知道,倒是怎么回事,这只管站着发愣。万子明也不愿她跟着向下问,拱了两拱手,匆匆地就跑走了。
秀儿站在屋门口,只管向他后影望着。这也不知道经过了多久,忽听得身后有人叫道:“秀姐,快去快去,三爷哼着叫你给他牛奶喝呢。”她这才醒悟过来,跑进屋子去,端牛奶给父亲喝。三胜到了这时,似乎心里头安帖了一点儿,于是睡着了一觉。醒过来之后,已经半下午了,秀儿将一个小绿盆,端着放在椅子上,弯了身子在那里洗袜子,洗得水哗啦哗啦作响。三胜道:“你怎么把几双袜子,老是洗着。”秀儿道:“我在屋子里,也无聊得很,除了这个,又没有别什么可干的,要不,我就光是在屋子里发愣了。”说着,就把盆沿上那一块胰子拿起,放在桌子上。三胜恰是一抬头看到了,便道:“你不是说家里缺着钱吗?我看你,什么东西都准备着有,哪里借来的钱?”秀儿道:“也没有预备什么东西呀,一块洗衣服的胰子,值什么?”三胜道:“值是不值什么。昨晚上,不是要两大枚买煤灯油也没有吗?”秀儿本想把万子明还了三块钱的话,这就告诉他。可是转身一想,万子明叮嘱过了,千万别把这话告诉他的。究竟也不知道这里面闷着一个什么原因,若是一定说出来,把这位倔老头子在炕上逗发了,不定会把刚好一点儿的身体,又重新加重到什么份儿,不说也罢。李三胜在炕上哼道:“你发什么闷,你瞧,手里拿着湿袜子水淋淋的,淋了那么一身的水。”秀儿低头一看这才笑道:“哟,我心里正想着一件事,忘了洗袜子了。”三胜道:“你想什么?反正我这病送不了命,过两三天,我还得出去找饭吃。”
秀儿将袜子拧着水,使着劲,头偏着望着盆,因答道:“我想着咱们哪里借过一笔钱给人家,没有收回来吧?”三胜道:“孩子话,你这不是躺在炕上张了嘴,想天上掉下馅儿饼来?咱们哪八辈子有钱借给人,这时候打算和人家讨债。老实说,人家要可怜咱们爷儿俩,不来跟咱们讨债,那就是万幸。”秀儿对于父亲这话,也没敢跟着向下提,自拿了几双破旧袜子,到屋檐下绳子上晾去。接着,又端了那盆洗袜子水,到院子里去倒,也就把这个茬儿揭过去了。就在这个时候,只见一辆人力车,飞快地跑来,停在王家门口。车子上坐着一位花花哨哨的姑娘,肩上扛着一把花布伞,皮鞋嗒地一下响,走了下来,那可不就是王二姐吗?她另一只手,可提了一大串大小的纸包儿,若说这是值一毛钱一包的,这数目也不会少。她正估量着呢,王二姐偶然一回转头,露着一口白牙齿来,笑道:“秀姐,你在大门口盼望着什么?老爷子好些了吗?”秀儿道:“还是那么着。”说了这样一句应酬的话,王二姐自提着那一串东西进去了。
秀儿在院子里望了一望,觉得她家虽不免有些神秘,这与自己何干,就不再去注意,自进屋子来,侍候着父亲。三胜问道:“你刚才在外面,那么大嗓子,同谁说话?”秀儿道:“对门的王二姐。你没瞧见,六月天发疟子,抖起来了,一身穿得花蝴蝶儿似的。街坊看见她姐儿俩,全是纷纷论道,三长两短地说着。”三胜道:“穷人就不许有一天阔吗?街坊也疑心得过分一点儿。”秀儿看他说话的样子,兀自喘着气,虽是觉得父亲所说,并不是那回事,也不去纠正。正说着呢,门外有人叫道:“大姑娘在屋子里吗?”听那声音,是王大姐的姥姥高氏。秀儿口里答应着人就迎了出来。
高姥姥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半白的头发,一丝不乱的,挽了个朝天髻儿,横插了一根雪白的新银簪子。上身穿了一件蓝布短褂子,连一点儿皱纹也没有。她手里托着一个小藤簸箕,里面倒有十来个鸡蛋,秀儿看到,心里就是一动。高姥姥笑道:“听说三爷不舒服,大概还不能吃什么硬东西,我送几个鸡子儿给他吃吧。”秀儿道:“哟,怎好要姥姥花钱。”高姥姥道:“这没什么。全是我家那两个丫头,吃高了口了,家里老是整块钱地买着。今天又买了一块钱的。是那永定门外乡下女人送来的,个儿真大,一块钱八十个,还不贱呢。乡下女人,小脚,老远地送了来,怪可怜儿的,买就买下了吧。我这就想着李三爷了,他为人我是知道的,直心眼儿,一辈子,不知道什么叫坑人。这么大年纪,还得卖那个苦玩意儿混饭吃,我就常常念着,姑娘也大了,早早地找位姑爷,招门纳婿,养他的老,这也就用不着再这个样子苦巴苦挣的了。”
秀儿先是怔怔地听着,到后来越说越远,连招门纳婿全说出来了,不由脸上一红。高姥姥笑道:“这害什么臊?全是正明公道的事儿。”秀儿依然低了头,不肯抬起来。高姥姥手上还捧着那个藤簸箕呢,看了这样子,倒不便向下说了,便把簸箕递了过去,笑道:“这一点儿小意思,你就收着吧。”秀儿心里想着,这个臭老婆子,张了一张嘴,乌七八糟乱说,真有些讨厌。这就板了脸道:“你带回去自家吃吧。”高姥姥笑道:“大姑娘,你不赏脸,还是怎么着?”三胜在屋子里接嘴道:“人家好意,你就收下了吧,将来咱们再谢谢人家。”秀儿这才道谢着,将藤簸箕接了进去。高姥姥也走进屋子来,就在门边站着。问道:“三爷今天好些啦?你别着急。谁都有个三灾两病的,调养调养,慢慢地就好了。你想吃个什么,只管说,咱们老街坊,总得帮你一点儿忙。”三胜在炕上抱了拳头,哼着道:“多谢多谢,现在还不想什么。大夫说,我只能吃牛奶鸡蛋。牛奶呢,有一位万大哥,他给我买来了。鸡子儿哩,我这里正想着呢,你就送来了。瞧我这份人缘儿,总算不错,也许死不了。”说着,连连哼了两声。秀儿红了脸道:“爸爸,你说话那么费劲,就少说两句吧。”三胜哼了一声,没言语。高姥姥这时也就明白一点儿了,必定是自己说到人家招女婿的话,人家不愿意,便笑着点了两点头道:“大姑娘,你好好儿的,瞧着你老爷子吧,闲着到我家里去坐坐。”她说完了话,不再耽搁,径自走了。
三胜缓缓儿地由炕上爬了起来,靠了墙坐着。见那一簸箕蛋放在炕那一头,便笑了指着道:“那鸡蛋个儿真大,很新鲜啊,你瞧我要怎么个吃法?”说着,脸上加深了一些笑容,把嘴里那很零乱的几个牙齿,和一大片红肉牙床全露了出来,那情形是分外地现着凄惨。秀儿道:“家里有糖,我冲一碗蛋花给你喝得了。”三胜慢声慢气地道:“你倒是尽给我水喝。你还不如街坊,倒知道我饿着,巴巴儿地给我送了鸡子儿来。”秀儿噘了嘴道:“你瞧这高姥姥,上了两岁年纪,倚老卖老的。就凭她送了我们几个鸡蛋,就信口胡诌了一阵子。”
她这样一说,三胜就很懂她的意思了,便道:“人家也是好心眼儿,你别错怪人。”秀儿道:“别人说这话,我不怪他,可是高姥姥说这话,有些把人比她两个外孙女儿,我可有些不爱听。”三胜道:“她两个外孙女儿到底干什么了?”秀儿道:“谁知道,反正不像穷人家的姑娘了吧?”三胜哼着笑道:“我也不好说你,人家有钱,不现穷样,这碍着你什么?”秀儿道:“我倒并不是生什么妒忌,她那么大声音,在院子里哗啦哗啦地说着,让别人听着,倒好像我也要走上她们那一条路似的,让旁人道论起来,那不是笑话吗?”三胜点点头道:“你这句话,倒是中听,应该那么着的。我倒是想让你找一点儿油盐,卧鸡子儿给我吃。不过你冲蛋花我喝,也可以的。”说着,又向炕头上的鸡子望了微笑一笑。秀儿看了父亲这样子,也是很可怜的,便走到炕边,轻轻地按着父亲的手,低声道:“爸爸,我就卧鸡子儿给你吃吧,可是我得少搁一点儿油,行不行?”三胜笑道:“随你吧,我坐在这里等着,趁着炉子里有火,你快快儿地给我做去。”说完了,又向秀儿苦笑了一笑。秀儿这就不忍再耽误了,在簸箕里挑了两个大些的鸡蛋,在手上拿着。三胜笑道:“嘿嘿,好孩子,你就拿三个去卧吧。我一个每顿能吃三大碗的老头子,叫我吃这么一点儿,那怎么成?”秀儿站在炕边,低头抿嘴想了一想,这也只好依了他,拿三个鸡蛋出去。
三胜静静地坐在炕上,过了一会子,问道:“三个鸡蛋,你怎么只给我做两个呢?”秀儿在外面答道:“我是做了三个鸡蛋呀。”三胜道:“你别冤我了,你那鸡蛋在碗沿上打着,只有两下响。假使你做了三个鸡蛋,那就有三下响的。”秀儿在外面,就扑哧一声地笑了,接着道:“并非我不肯做三个鸡蛋,总为的是怕你又吃坏了啊。”北方人的规矩,炕不靠着屋子里面的墙,转靠了朝外的窗子的。三胜将身子挨近了窗子,在窗纸窟窿里向外张望着,见一个完整的鸡蛋,还放在外面窗户台上,便道:“孩子,你那份心眼儿,难道还不如高姥姥吗?人家还怕我饿着呢,你倒不给东西我吃。”
秀儿站在屋檐阴下回头一看,却见纸窟窿里一只眼睛,只管转动着。心里这就想着,我们老爷子,简直把我当个贼那样看守着。一噘嘴,把窗户台上那个鸡蛋拿在手上,再拿过碗,推到了窗户眼,把鸡蛋在碗沿上使劲一敲,壳破了,露出蛋白来,于是高高地拿起鸡蛋,等蛋汁流到碗里去,这么一来,那意思说,这就可以放心。接着把三个鸡蛋,全卧好放在碗里去了。不料秀儿这样一赌气,李三胜着实受用了,吃下去三个鸡蛋,好人吃三个鸡蛋,那不算什么,病人是多一点儿东西也吃不得的。三胜既不能好好地躺着,又多吃了许多东西,到了这天晚上,又恢复了上半天的境况,大烧大热,躺在炕上,只管哼了起来。
自这日起,李三胜的病体就逐步地沉重,大夫知道了是吃坏了东西,大为埋怨,说是若再不听医生的话,他就不再来看病了。这几句话,算是把三胜父女给吓住了,没有再让病人多吃东西。可是这样一来,就把一场小病,变着成了慢性的肠胃病,睡在炕上有十几天之久。便是三胜身体好得多了,秀儿为了以往的经验,也不许三胜走下炕来。那窗户外面的倭瓜棚子上,在干枯的老叶子里,垂下两个菜碗大的小倭瓜,也就由着青绿的颜色,变成红黄的颜色了。
时光是这样容易地过去,在每日早上,可以看到院子里的老年人,穿上了破旧的大棉袄。穷人就是这样两季的衣服,要在单褂子上加衣服,就是大棉袄。秀儿心里想着,不知不觉,又到了秋天了,这些天,全仗着万子明和赛茄子送东西送钱,勉强地渡过了这个难关。有两天了,万子明不曾来,不知道他是什么事耽搁了,赛茄子是个卖艺的人,隔两天来一趟,那就是很讲交情的了,这么一来,就缺少了帮助的人。李三胜睡在炕上,外面的寒冷,他全不知道。秀儿呢,一大早上,就得到院子里笼火烧水,这清凉的风吹在身上,可是受不了。虽然破木箱子里也有一件破短袄子,却不好意思穿。只把两件单褂子,全穿在身,走进走出,紧紧夹着两只手胳臂。可是老天爷也许有心和人作难,却落下一场阴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