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儿对门住的那位徐秀文姑娘,不是说有个父亲吗?这位姓徐的,有五十上下年纪,老长的一个个儿。他虽然没有正当职业,这日子还过得很舒服的,终日没事,只找有闲阶级的消遣法子来混日子。他身穿了灰布大褂,头戴粗梗草帽,黑脸蛋上,稀松地留了几根黄胡子。很大的手,提了一只鸟笼。也不知玩的是什么鸟,小小的身子,淡黄色的羽毛,在笼子里直蹦。他左手垂了大袖子,右手提了鸟笼,一摇三摆地在胡同里走着。他远远地就看到了一个煤黑子,紧紧地在秀儿后面跟着。就不免悄悄地盯了他们走,现在看到那小伙计做出怪样子来,而且还说秀儿要运动运动他,秀儿红了脸,只差把两行眼泪直流出来,便挺着身子,走近前来,喝道:“什么?得运动运动你?我倒要打听打听,是怎么样子运动你。”
那小伙计忽然看到一个大个儿老头子抢上前来,直瞪了两只金鱼眼,便也偏着脸道:“你管得着吗?她该我们柜上的钱……”徐老头不等他说完,扬起手来一个大巴掌,直扑过去,打得那小伙子身子向旁边一歪,还跌了两步。他喝道:“管不着?我就管这么一回试试看。”小伙计一直跌靠了墙,扶着墙根站定,睁了眼睛道:“你凭什么打我?”徐老头道:“打了你,算教训了你。你服不服?你若是不服的话,咱们较量较量。我虽然是比你大那么些个年纪,我倒是不含糊。”说时,放下了鸟笼,瞪了眼望着他,两手互卷着袖口,小伙计指着他的脸道:“我认得你,你住在王家院子里。”徐老头笑道:“你认得我就好,你打我不赢,你可以到柜上去搬救兵,找到我家里去。你仔细瞧瞧吧,回头可别看我不出来。”那小伙计一边跑着,一边骂道:“老小子儿,我□你祖宗三代,我□你姥姥,我□你闺女,你这个老兔崽子,有天死在你爷爷手里。”他骂得高兴之处,站在胡同转弯的墙角上,顿了脚将手乱指。徐老头一顿脚道:“这小子不懂好歹!”那小伙计也不等他再说第二句,掉转身躯,就飞跑着走了。
徐老头笑道:“他妈的,一个乏货,别打脏了老子的手。”秀儿站在一边,先是看得呆了。这就笑道:“这位大爷,我谢谢你了,你替我解了围。”徐老头笑道:“大姑娘,你不认得我吗?我们是对门的街坊。我姑娘叫徐秀文,听说和你好着呢。”秀儿笑道:“哦!原来是徐老伯。今天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徐老头道:“我就瞧不惯这个,不是街坊,我也得出来帮一手儿。何况你和我们大姑娘还是要好的朋友,我不能不照应着你一点儿。”秀儿道:“多谢你,给我解了围了,可是我真该他们的钱,他到了柜上,胡乱一报告,那掌柜的,也不知道好歹,只管和我要钱,可叫我没有法子来应付。”徐老头道:“论到欠下煤钱,那总是有限的事,不会三五十块吧?他真要和你讨账的话,那不要紧,有我出来答应一声。是多少钱,叫他向我要得了。这么点儿小事,我总可以有法子应付。姑娘,我送你回去。”秀儿道:“我不回去,我还要和我老爷子买点儿东西呢。”徐老头道:“那也好,你只管去买东西,我到煤铺子柜上去交代一声儿,免得那小子在半道上又找着你捣乱。”秀儿道:“那真多谢你。煤钱,我可不敢要你答应,不过请你对他说一声儿,不过迟他们一点儿日子,绝不欠下他们一个铜子儿。”徐老头笑道:“这个你就别管了。我既是和你出来调解,一定给你有个了断。你去吧。”秀儿连连道了几声劳驾,自带着那些零钱买东西去了。东西买好了,自己还不敢走原道回家,绕了一截长胡同,悄悄地溜回自己家门去。可是真奇怪,那煤铺里小伙计白受了个耳光,竟不敢再来胡同了。
到了次日,秀儿总还是放心不下,直待李三胜睡过午觉,她就到对过王家来打听。恰是这院子里人全走了,又只剩秀文一个人在家。秀文迎到院子里,握住了她的手,引到屋子里去,因笑道:“我知道你今天必来,在家里候着你呢。我老爷子丢下话来了,说是他已然和煤铺子里办好了交涉,所有你该他们的账,可以陆续地还给他们。李三爷在这胡同里是好朋友,住了一二十年的家,没骗过人家的钱。那掌柜的也说知道,还骂了那小伙计几句呢。”秀儿笑道:“你家老爷子也和我家老爷子一样,是个直性子人,我真感谢他。可是他那身体就比我家老爷子好得多了,这一层我可是不如你。”秀文笑道:“你总是这样客气。甜甜的嘴儿,我真喜欢你。咱们的名字,还同着一个字,你若是不嫌弃的话,我愿意和你结拜姊妹,将来彼此有个帮助。”秀儿笑道:“那就好极了,只怕我攀交不上。”秀文握了她的手笑道:“我刚说完你这人太客气,你又客气起来了。”
正说着呢,院子外面有人叫着:“王家大姑娘在家吗?”秀文听了这话,似乎是很吃一惊的样子,便甩开了手,匆匆地就向大门外走了去。秀儿也不能干涉人家的行动,见人家去了,只好在屋子里坐着。这院子里真是人跑光了,连王家姥姥的咳嗽声也听不到一点儿。约莫过了上十分钟,却听到那上面屋子里的铃声,叮叮地只管响,这是电话来了,她们院子里,也没有人去接电话,秀儿先是不理会,后来实在听着不过意,就只好去接话,免得人家来了,说是自己为人太呆板。自己把电话接在手里,那边是个男子的声音,先就问道:“你是花枝胡同八号吗?”秀儿答应说是。那人就带笑音说话了。他道:“喂,给我们来个人儿。”秀儿道:“来个人儿?你们是哪儿?”那人道:“我们是北城美术学院,明天要一个人儿。”秀儿道:“我不懂,你等一等,我去叫她家里人来说话。”那边道:“你不是个模特儿吗?”秀儿道:“什么?我不懂。”那人就不说话了。秀儿喂了几声,没有人答应,也只好把电话挂上了。
当她挂上了电话之后,恰好也是秀文跑了进来。她进门之后,看到秀儿站在电话边上,那脸色就变着红里透青,只管呆呆地站着。秀儿道:“电话铃直响,没有人答应,只好跑了来接一接电话。说什么去一个人儿,我闹不清。”秀文听了这话,脸色越是变得难看。秀儿道:“对不住,我实在不知道这电话是哪儿来的。”秀文站在那里呆了一呆,似乎是把一件事想透了,这就笑道:“这没什么关系,你到我屋子里去坐坐,我可以详细地告诉你。”说着,她走向前来,挽住了秀儿的手,拉到屋子里去。然后两个人,同在那张假沙发椅子上坐下。秀文先强笑道:“你是我们的好姊妹,我们是不应该把话来骗你的,不过为了大家的面子,只得遮遮掩掩,把话没敢说出来,其实我们不说出来,迟早是总有人知道的。”
秀儿见她只说了一个帽子,就是这样婉转,料着这里面情形,自是十分黑暗的,于是红着脸,带了一点儿微笑,并不答话。秀文轻轻咳嗽了一声,这又低声道:“那边说的话,你不大懂吗?”秀儿摇摇头道:“我不懂。”秀文扯扯衣襟,又轻轻地咳嗽一声,笑道:“他们在电话里面,不是说了一句模特儿吗?你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秀儿将两个指头拧着衣襟角,又没有答言。秀文道:“模特儿,就是把人坐在那里做样子,让人去画,画的时候,坐着不许动。你不用说,人家也不问你什么,画完了,拿了钱走路。干这个的,都不愿意人知道,所以我也没告诉你。”秀儿道:“啊,原来你们姊妹们,都是干这个的,这也没什么关系,为什么不愿对人说呢?”
秀文眼珠转动了一下,向她笑道:“你知道坐着让人家画的时候,是怎么个情形吗?”秀儿道:“你不说是坐着不许说话、不许动吗?这情形,当然有一些别扭。”秀文摇了两摇头,微笑道:“不是那么回事,不过你也不必打听,知道了说是替咱们姑娘家丢身份。”秀儿道:“姑娘家干的事,比这丢身份的有的是,你们好歹还是在学堂里文明地方做活,那算丢什么身份?”秀文笑道:“这样看起来你真的有些不懂,将来有工夫,我们再细细地谈吧。”秀儿道:“我们让人常常逼着要钱,什么全说出来,那才丢身份呢。这话又说回来了,这年头儿,讲廉耻的没裤子,不讲廉耻的坐轿子,做人要想有吃有喝,就不能讲廉耻。”秀文听了这话,不觉把眼睛向她微溜了一眼,笑道:“这一份儿苦情,你总也算明白的。唉,有什么法子呢?生在这个年头儿,吃饭太难了。”
说到这里,只见王大姐王二姐,嘻嘻地各提了一包东西走了进来,看到秀儿在这里,也不回屋子去,就拥到秀文屋子里来。秀文道:“她早来了,等着你姐儿俩呢。”王大姐向她望着道:“有什么事吗?”秀儿道:“唉,哪有什么好事,不过肚子里一肚子牢骚,想找着你姐儿俩来谈谈罢了。”王大姐笑道:“别使小孩子脾气了,老爷子身体不好,您耐着一点儿,把他老人家调养好了,你就没事。家里人太太平平的,你找什么事也容易。”
秀儿听到了找事两个字,就联想到她们要拉作同行的话,心里想着,她们这行买卖,也没有什么不能干,坐着让人画个像儿,还能画去身上一块肉吗?若是有她们拉一把,拉着和她们干一样的事儿,倒也不愁吃不愁喝的。如此想着,就把这两天受的委屈,一齐说了出来。说到了伤心之处,就不免眼睛流下两行眼泪,因道:“我们老爷子说了,人是死得穷不得。我事后想起这两天的事来,觉得老爷子说的话,真是不错,假使有人肯要年轻的老妈子,我都愿意去干,受气自然是受气,可是那受气,不过是那花钱主子的,不用看别人的颜色,若是像你们做的这样的事,那更好了,就是什么人的颜色,也用不着去看。”王大姐听了这话,这就向王二姐、秀文,全丢了一个眼色。
王二姐还在门外院子里呢,这就伸过一个头来道:“你愿加入我们这一个团体吗?”秀儿笑道:“挣钱的事谁不愿干呀,只是我要对我老爷子先说明一声儿。”王二姐这就没往下连续着说,对大姐看了一下。王大姐道:“只要你老爷子肯答应,我们总可以帮忙。我们这一群子,谁也不是自己去找来的事,全是一个介绍一个,介绍着成了一个团体的。你回去问问吧,问明了你老爷子的意思,咱们总有个商量。来,到北屋子里去坐坐,我买了一大包新出锅的大花生回来,咱们吃着聊聊天。”王二姐笑道:“我还买有十几串糖葫芦呢。”秀儿道:“干吗买那么些个。”王二姐笑道:“我就不爱吃独食儿,这是买了来大家吃的。”秀儿道:“瞧你们这街坊,住得多么和气,就像一家人一样。”王二姐笑道:“我们什么都是合了伙儿干的,你也加入我们这团体,那准够热闹。”秀儿默然坐着,想了一想,真的,她们一群子,是快活,回去和父亲商量商量看看,若是父亲愿意自己去干这玩意儿,就再来同王大姐谈上一谈,像她们这样过日子,那是多么有趣?心里这样想着,和王氏姊妹谈了一阵子,就回家去了。
进门第一句话,就是:“爸爸,你猜猜她们王家姐儿俩是干什么事的呢?现在可让我调查出来了。”李三胜坐在炕头上,将手抱着双膝盖,因道:“又是什么事,要你这样大惊小怪。”秀儿道:“爸爸,你猜对过那几位姑娘,她们是干什么的?”李三胜皱了眉头道:“你又谈到这事做什么?咱们管她们是干什么的呢。”秀儿笑道:“你瞧,这事可透着新鲜,她们全是……”李三胜瞪了眼道:“她们全是干什么的,你说。”秀儿听到,心里忽然一动。父亲是个十足的老古板,若是告诉他,她们是做模特儿的,父亲必定要跳了起来,不让自己和她们来往。徐秀文待自己那么好,交上了朋友,就怪可爱的,怎好和人家翻脸不认交情呢?于是咽下一口气去,微笑道:“她们在学堂里伺候人家画画的。”李三胜道:“这年头儿,什么都讲个男女平等。以前男学生念书,有男孩子伺候着,那个叫书童。现在女学生念书,当然也有女孩子伺候着,这也算不了什么新鲜。”秀儿笑道:“照你这样子说法,对这种人你倒也是很赞成的?”李三胜道:“你这孩子说话,真没有情理,咱们是穷人里头考前二三名的。她们为了穷,去受人家驱使,比咱们在当街露脸卖艺,不强得多吗?”秀儿道:“假使我也去干这么个事,你反对不反对?”
李三胜在枕头下摸出两个核桃,吱儿吱儿地搓着,垂头没言语。秀儿道:“你总还记得,房东说了,不给房钱,要轰咱们出去了。咱们爷儿俩向哪里安身?再说,你闹了这么一个月的病,赊也赊不动了,借也没地方去借了,以后这日子,咱们怎样过下去?”李三胜一个劲地搓那核桃,还是不言语,秀儿在门角落里,找出一把扫帚,弯着腰在屋子里慢慢地扫着地,口里可就随便地道:“我瞧她们那日子,就过得挺好的,咱们也不想学人家的样,有人家挣的钱一半那么多,家里也就够调费的了。”李三胜道:“够调费?咱们这两三年以来,哪个月够调费,不全是东拉西扯,一个月一个月,这样混下来的吗?我到于今,也不想过什么舒服日子了,只要能够混一天过去一天,我就心足了。可是,这就混不过去。”
秀儿把地上的浮土,都扫干净了,但是她还在那里弯腰继续地扫,答道:“这不结了?是这样的情形,咱们爷儿俩,总得有一个人出去找活做。”李三胜对于她这个结论,却不去再加批评,靠了墙,在炕上半躺半坐着。秀儿不扫地了,到院子里去站着,向对面屋子里看了去。那里是桂芬那孩子的家,假使这孩子出来了,在这里就可以看到。这孩子的嘴快,模特儿到底怎么回事,她准知道。
秀儿正是这么想着,桂芬手里拿了一副空竹,嗡嗡嗡的,扯得响了出来。她两手一高一低地挑了小棍子上的线,扯得她头上那些短头发,竟是撒了满脸,便笑道:“一不是年,二不是节,这孩子没事,扯空竹干什么?”桂芬停了手,然后把空竹拨了起来,把空竹提住,两脚一跳,笑道:“秀姐,你看我抖得好不好?间壁的小狗子姐姐,她能抖茶壶盖,尽在我面前显能。这算什么?只要肯下功夫去练,什么能耐也练得出来的。不信,让她等到正月里瞧瞧,我要赶不上她,我不姓刘。”秀儿笑道:“没事生那闲气,就算你练得会扯茶壶盖,你又能挣几个钱?”桂芬走近前来,噘了嘴道:“我不在乎挣钱不挣钱,我要堵她的嘴。”秀儿笑道:“小狗子姐姐是个泼丫头,和她赌什么气。你瞧对过王大姐王二姐,穿好的,吃好的,真是个样儿。你要赌气的话,应该和她们赌气。”
桂芬把脖子一歪道:“哼,王家那姐俩儿,我才不理会她们呢。”秀儿道:“她们又怎么了?你瞧不过去吗?”桂芬道:“我听说她们胡来,才有吃有喝的,咱们能够和她们比吗?把自己当了什么人?”秀儿望了她许久,微笑道:“你这丫头,真是嘴不饶人。仔细让人听了去。”桂芬道:“听去又怎么着,她们准不敢和咱们顶嘴。”她口里说着话,人可是慢慢地走近了。秀儿很随便的样子,轻轻地问道:“你猜她们是干什么的?”桂芬道:“谁知道哇?反正干不了什么好事吧?”秀儿道:“据人传说,她们是干模特儿的。”桂芬两脚跳了两跳道:“什么?她们是干这个的,缺德!这真会笑死人。哈哈哈!”秀儿噘了嘴道:“你这孩子,也不怕难为情,把这件事,这样大声嚷出来。”桂芬笑道:“人家干也干得,咱们说一声,要什么紧?这话可又说回来了,我就是说她们一声儿,我还真怕说脏了嘴。”秀儿笑道:“这不结了,你知道说不得,你还说她们干什么?”
桂芬四面张望着,然后靠近一点儿,低声问她道:“你怎么知道她们是干这个的?”秀儿道:“我哪里知道?仿佛也是听到人说过,她们是干这个的。究竟模特儿是什么,我也不大明白。你这孩子,是个鬼灵儿精,这是怎么回事,你打听打听准能够知道。”桂芬听到她有些夸赞的意味,心里倒是相当地高兴,抿嘴笑道:“我不用打听,我早就明白。”说着,一手按了秀儿的肩膀,伸了嘴,向她耳朵里叽咕着道:“据说,干这行是脱了个光眼子让人去画。你瞧过春画儿没有?就是那个玩意儿。”秀儿红了脸,把手一摔道:“你别瞎说。”桂芬道:“我也没瞧过呀,不过是听人家这样说的。”秀儿笑道:“我和你说真话,你别嚷。我倒也听见说过,做模特儿是坐着不动,像照相一样让人去画,可是说脱光了眼子让人去画,这话我还没有听到说过。”
桂芬将眼珠一转,向秀儿微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说出来了,你又好来笑我。我也没瞧过人家干过这个,我知道人家说的话,是真是假?”秀儿道:“我真不和你闹着玩,我想,咱们都是当姑娘的人,这话是真的,倒也罢了,这话若是假的,这冤枉可就大了,我们应当给人家洗刷过来。”桂芬笑道:“你老说我是快嘴丫头。这样看起来,你不但是嘴快,还得管人家的闲事呢。我请问你,你这又是怎么回事?我一猜就猜个准,你是和那几个大脚丫头交上朋友了。你的朋友让人这样地说着,你心里有个不难过的吗?”桂芬这样说着就伸出一个食指,向秀儿连连地指点着。秀儿红了脸道:“街里街坊的,谁见着谁不点个头儿。就因为外头有谣言,咱们看到人家,好意思板着脸子,愣不理会吗?”桂芬将身子一扭道:“我不和你抬杠,我还有我的事呢。”说着,拔开步子就跑了。
秀儿站在院子里,未免呆了一呆,接着便自言自语地道:“这孩子说话,来得是真冲。”她口里说着,两只脚不觉地就向屋子里走去,恰好这一段语尾,却让李三胜听着了。这就问道:“你叽叽咕咕,又在说谁啦?”秀儿道:“没什么,不过是说桂芬那丫头,又在开口损人。”李三胜道:“唉,你这孩子,又多那事,她嘴损,只管让她损去,你何必学她的样呢!”秀儿道:“我倒不是多管闲事,只因为她是当着我的面说的,我怕让人家听去了,倒疑心我为人也是和她一样,那岂不生出误会来了吗?”三胜道:“她说了人家什么呢,倒叫你这个样子着急?”秀儿道:“她说,她说……”
说到这里,秀儿不肯向下说去,却是微笑了一笑,来结束这句话。李三胜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她准是说王家院子里那些姑娘,全不是好人。其实这年头,谁是好人,谁不是好人,那很难说,只瞧你这人有没有钱,有没有势力,假使你这人有钱又有势力,是条狗也有坐八人大轿的希望。反过来,你这人没有钱又没有势力,你就是个活佛爷,你也变成了一条大黄狗。这是王家姐妹们,还没有大红大绿罢了,假使她们坐上了汽车,家里住上了洋楼,她们再不高明些,也有人叫她们作小姐。”秀儿笑道:“这样子说来,你倒是不讨厌她们的。”李三胜道:“那是自然。漫说她们没干什么下贱的事,就算做了什么下贱的事,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日子,咱们又何必去说她们呢?”
秀儿一日之间,探了父亲几次口气了,觉得他对于王家院子里那些姑娘,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意思,便在心里想着,凭这个样子和她们来往来往,大概是不要紧的。于是在这日下午,借着在大门口望街,静等着对过门里的几位姑娘出来。果然,不到半小时,那位尖尖脸儿的倪素贞姑娘,悄悄地走到门口,两手插到衣服衩口里,闲闲地向胡同两头望着,一回头看到秀儿,就笑着向她招招手道:“秀姐,短见啦。”秀儿笑道:“不是我短见,是你们公忙。我到你们家去过好几回,你总不在家。”她口里说着话,人已经慢慢地走了向前。素贞笑道:“秀姐是个老实人,干吗也把话来俏皮我们。你想我们这样的穷丫头,说得上是什么公事不公事吗?”秀儿道:“听说你们天天上着学校呢,在学校里还不是办公吗?”素贞握住了她的手,转了眼珠,向她微笑着道:“你也知道我们是学校里干事吗?”秀儿道:“早就知道啦。以前我还以为……不说了,不说了。”说着,连连摇了两下头。
她俩说着说着话,就走近大门口了,倪素贞挽住了她的手,只管向门里引了去,因笑道:“你还没有到我屋子里去坐过呢,你也可以去看看。”说着话,可就把她拉了进去,她是和徐秀文对门而居的,屋子大小相同,其中一隔两断,是白纸糊的隔扇,挖了一个长方窟窿,这就算是门,在门上也垂了一幅漂白布,当了门帘子。她们到底是生命很宝贵的,在白门帘子上,还有一小方红纸印的八卦,在那里正正端端地贴着,为了是驱邪而用。这外面一间屋子,仿佛也就是堂屋了。正中也是一张小四方桌子,配了两把椅子。左墙放了一张两屉桌子,这是透着与徐家不同的,在桌子上多摆了一份文房四宝;另外还有两个小瓦盆子,里面栽了两棵小小的指甲草。在桌子正面放了一张方凳子,那仿佛是预备写字用的。右墙有一张七歪八倒的书架子,上面可放的不是书,乃是洗脸盆酱油瓶纸盒儿之类,虽然此外没有陈设了,地上可是扫得干干净净儿的,不像自己家里,连煤球和水缸,全都拥到屋里来。再看正中桌上,有一架小钟,黄铜框子,已变成了灰色,长针没了,只剩一根短针,老指在六点上。左边放了一只孤独的帽筒,钉了两行碗钉。两边有个酒瓶子,当了花瓶使,插了一束鲜花。
秀儿这就笑道:“你们家里,真拾掇得是个样儿,来个客,也可以坐坐。”素贞道:“你怎么知道我家有客来。”说着,脸可就红了。秀儿笑道:“你瞧,你那桌上,一排摆了四个碟子,盖着四个碗,这不是预备客来做什么?倒是你们是在图画学校堂里做事的,墙上左左右右全贴的是画儿。正中这一个大美人儿画得不错,那是梅兰芳吧?”素贞笑道:“你在哪里瞧见过梅兰芳?”秀儿道:“我在小洋画上瞧见过的。你瞧,头顶上挽着头发,穿了仙女一样的衣服,可不就是梅兰芳?”素贞笑道:“可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上面画的女人,是古装,古来的美人就是这个样子的。”秀儿啊了一声,对那画看着,未免出神。后来由正面看到左边墙上,只见长一条短一条的画,有的画着山,有的画着鸟,有的画着葡萄苹果这一类的吃物。后来有一阵风吹进屋子,把一张画纸掀开,露出墙上有一个平扁的布绷子,画了一个女人,那女人只有一个脑袋,披了头发,微微地现出一方没有穿衣服的肩膀。秀儿道:“咦,素贞姐,这个人,画得可是有些像你呀。”素贞笑道:“可不是?就是因为有些像我,我就拿回来了。你不知道,那些大学生可淘气着呢。”
秀儿道:“准是他们照着你画的吧?”口里说着,眼睛望了墙上的画,是不住地端详。素贞拉了她的手,让她在椅子上坐下,把那张人像上盖的画稿,牵了一牵,在墙上拔出两颗图画钉子,把画稿钉上。因笑道:“你瞧她干什么?就是这么一回事。”秀儿笑道:“若是这样子让人照样画下去,好像照相一样,那也没什么关系。”素贞道:“谁说不是?听秀文说,你也很想出来找份事,有这话吗?”她说着话,手按住了一只桌子角,向秀儿脸上望着。秀儿不由得低下眼皮去,红了脸道:“我就不知道这画像是怎样动手的。若是像这个样子画,我想,这倒没有什么要紧。”素贞笑道:“其实,这没什么关系。我们若是把艺术看得重,就当为艺术牺牲。这是那些没有学过艺术的人,他们不知道画人像是怎么回事。可是据学校里的先生说,若是画画的不会画人,那就不算艺术家。”
秀儿这些时候老到王家来,总听到她们姊妹几个开口艺术,闭口艺术,始而是有些莫名其妙。后来听得多了,就估量,好看好听的,或者好玩的,这全可以说是一种艺术。懂得这一点,也可以知道什么叫艺术家。在她们姊妹口里说出来,仿佛这艺术家是比做大官的人,身份还要高些的。秀儿坐在那里,手托了脸子,正在出神想着呢。素贞笑道:“你又在想什么?实对你说,我们这一份儿职业,就因为懂的人很少,我们也就不愿意人家知道。你觉得人家对我们,不会说什么好话吗?”秀儿道:“倒不是为了这个。因为你们老谈着艺术家,我很有点儿纳闷,什么叫艺术家呢?你们姊妹几个,也算是艺术家吗?”素贞不由得抬起肩膀,笑着摇了两摇头道:“我们哪能算是一位艺术家呀。不过艺术家也不是天生成的,只要我们慢慢地熬着,将来也许有那么一天。”秀儿笑道:“这样说起来,我跟着你们一块儿做事的话,也许我也可以做一位艺术家呀。”
这几句话刚说完,门外就有人接嘴道:“哪儿又钻出来一个艺术家,我们倒要瞧瞧。”正是王大姐王二姐由院子里走了进来,素贞笑道:“秀姐说了,假使她要跟着咱们一块儿做事,她将来也就是一位艺术家。”王二姐跳了两跳,走上前去,握了秀儿的手笑道:“真的,你也愿干一个吗?”说时,偏了头向秀儿脸上看去,只管是微笑。秀儿笑道:“我就怕我不成,再说,我的事,我自己也不能做主,将来再说吧。”王大姐将王二姐拉开来道:“没有见这孩子,只管胡问人。”王二姐笑道:“这怎么算胡问人?秀姐不是和我们也谈过好几次的吗?”秀儿红了脸,可没作声。王大姐偷眼看她那样子,心里也就有一点儿明白了,于是悄悄地扯了秀儿一下衣襟,又丢了一个眼色,自回她屋子里去。秀儿就向二姐道:“我到你屋子里去坐坐。”于是跟了她一路走来。
王大姐看看门帘子外没有人,就拉了她的手,同在炕头上坐着,微笑道:“秀姐,我问你一句话,你可得实说。你是不是自己也想出来挣几个钱花?”秀儿皱了两皱眉毛,又微笑道:“挣钱的事,你想谁不愿意干?只是……”说到这里,脸就红了,而且低下头去。大姐笑道:“你虽不说什么,你这份意思,我已经明白了,是不是为了我们这档子职业,有点儿不高明。这可没法子,你想,我们这穷人家的姑娘,还能做出什么高贵的事情来吗?有好事,也摊派不到我们头上来干啦。”秀儿摇摇头道:“你猜错了,我说的不是这个。”王大姐道:“那么,你就是说着钱多钱少那一层了。这件事是论钟点的,谁也瞒不了谁。我们是到学校里去一趟,共是三个钟头,就给一块钱。完了就拿钱走路,那倒不含糊。”秀儿倒猜不着会提到钱上来,就笑着问道:“你们是天天儿去的,那不要挣三十块钱一个月的吗?”王大姐道:“那是自然,有时候还赶着一天去两趟的呢。”
秀儿对大姐看看,又对二姐看看,因笑道:“要是像你这样说,你姐儿俩,一个月要挣到一百来块钱了。”大姐道:“照账算账,怕不是这样。不过无论干什么事情,打鱼的日子有,晒网的日子也有。”秀儿道:“打个对折的钱总有吧?”王大姐道:“那倒是有的。”秀儿道:“我们有这一半的钱,什么事也就好办了。吃的喝的,就是穿的住的,那都有啦。”王大姐笑道:“倒不是我说大话,这么一点儿事,我真敢和你保险。有的时候,我们这儿四个人全得出去,真有点儿忙不过来。”
秀儿低了头,只管用手去拈衣襟角,许久没作声。王二姐道:“姐姐,西城那儿不是要一个包月的吗?”大姐道:“他们只出二十五块钱呢。全都是三十块钱,为什么他们要少出五块钱呢?再说一做了包月的,他们什么时候要人,什么时候就得去。我们怎么分得开身来?”二姐道:“我是说秀姐干的话,秀姐可以去。”秀儿猛可地就抬起头来,向大姐笑道:“真有这么一个地方吗?”二姐道:“我冤你干什么?可是就怕你不干。”秀儿道:“我为什么不干呢?我正短着钱花呢。”王大姐道:“这件事最好你回去问问你们老爷子。他答应你去,我们明天就可以介绍你去试工。不过你们老爷子为人很古道的。倘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干不了,不过挨几句骂。也许他老人家说我们多事,连咱们姊妹们交情也打散了,那才犯不上。所以我说你倒是瞧着办好。”
秀儿再向大姐二姐脸上看看,因道:“你们干的这事,不就是坐在那儿,让人画一个像去吗?”大姐倒没什么表示,二姐只管抿了嘴,向大姐微笑。秀儿怔怔地望着,心想这个样子,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别扭,因道:“你们干吗不告诉我?还把我当外人吗?人家说,连身上也得画,这话是真吗?”二姐笑道:“你想呀,就是照相,也不能光照一个脸子。”秀儿道:“这个我倒是知道的。有人说,画像是不穿……”说着,她红了脸一笑。大姐道:“有倒是有的,可是那要什么紧?你不瞧见大街上,光了腿,晃着光胳臂走路的姑娘多着呢。现在人家不都说是人体美吗?把肉露了出来,那才是美呢。”秀儿道:“就是像大街上那些走路的人一样吗?那可没有什么。”王二姐笑道:“谁又说有什么呢?这是在咱们中国,若是在外国,全是大学里毕了业的人,才干这个事。再说,就是咱们中国,听说也有女学生干这事。这些守旧的人,死不开通,瞧见新鲜点儿的,就爱说坏话。”
秀儿听她们说话,又看她们的颜色,觉得模特儿这个职业,也并不是怎么难堪的事,因之默默地坐着,只是在心里头不住地想主意。王大姐道:“你就不用犹豫了。依了我的意思,你先回家同老爷子把话问好了,只要他一点头,大事就算定啦。我们这儿毫不费事,只要你打算干,我立刻就介绍你去见人,咱们是自己人,说话用不着拐弯儿。这几天,言前语后的,我看你倒是想出来找点儿事做,只是我们自己看了自己的身份,可不便胡说,所以心里明白,还得等你的话儿。现在看你这样子,已经是决定了这样办了,念着姊妹的交情,我不能装麻糊,老实地就说出来。你觉得我的话怎么样?”秀姐点点头,还是默然地坐着,后来就起身道:“你说的是,我这就回去问问老爷子,我倒是不想出来做事,可是谁让我穷呢。若是我真要出来做事,还得大家携带携带呢。”王家姐妹全请她放心,直送到门外来。这一下子,似乎她逃脱不了她们的诱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