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中会馆,杨止波已回房睡觉了。可是介绍杨止波到《警世报》去工作的方又山,这两天却又忙碌起来。他忙碌着应该是发生了学校新闻。但是方又山这份忙,并非学校新闻,所以,值得把这事情经过叙述一番。就是那天,方又山从皖中会馆出去,正向自己公寓走,半路上,忽然有人叫道:“又山先生,你向哪里去?我正有一件事情找你,在这里遇到,那就好极了。”方又山看时,是一位江南人,有三十多岁年纪,叫卫龙生。他穿一件灰绸羊皮袍,戴一顶灰色呢帽,面孔圆圆的。便道:“龙生兄,好久未见,找我有什么事吗?”卫龙生走近两步,笑道:“自然有点儿事啊!咱们上哪里去谈一谈?”方又山道:“我正要回公寓。足下真有话谈,就到我公寓里去吧。”卫龙生斟酌了一会儿,同意到公寓里去。
公寓也有好几等。方又山这家公寓,叫红罗公寓,多半都住着大学生,又山住在一间厢房里,院子里有两棵大槐树,这时已经落了叶子,只剩了满空的杈丫了。两个人走进房,那杈丫的影子被太阳晒着,慢慢在窗户外移。方又山道:“时间又不早了,看这太阳影子,已经半下午了。”卫龙生已经脱下帽子。房里也生了一炉子煤火,此外一张木板搭的床,有一张方桌、两张方凳。他道:“天色晚,我们就上了灯谈,我请你吃晚饭。”方又山道:“难道还有许多话谈吗?”卫龙生笑道:“有的有的,你烧壶茶我喝,我不反对。”说着,他搬了方凳,就在桌子边坐下。方又山就叫这里茶房泡好了一壶茶,斟上一杯,送到卫龙生面前,自己也就在对面坐下。
卫龙生喝了茶,就问道:“足下对新闻工作还有兴趣吗?”方又山笑道:“这还用谈吗?当然有兴趣。”卫龙生笑道:“既然有兴趣,那就好谈了。我对于新闻工作也有兴趣。不过像你老兄干着,每月只拿个四五十元,那就太没有味。”方又山道:“那我也知道,干上一个社长或者一个总编辑,那自然是有兴趣了。请问,哪里有社长或者总编辑给我来当?”卫龙生笑了一笑,又在身上掏出手绢来,抹了两下嘴唇,笑道:“足下就不要太谦逊啦,我看来就有呀!”
他这样一说,倒引起方又山一阵高兴,又给龙生斟了一杯茶。自己是不吸纸烟的,打算叫茶房去买。卫龙生道:“我看你这个样子,在身上掏钱,好像是给我买烟。我这里自备得有,不必叫茶房来打岔。”他真的在身上掏出一包大长城香烟来,摆在桌上。方又山立刻找来一盒火柴,放在他面前。他还不抽烟,对方又山道:“我怎么说你有当总编辑的才干呢?就是我也要办一家报馆,这报馆的总编辑,就属于阁下。”方又山望了他一会儿,便道:“足下需要办一家报馆吗?这是不容易的事啊!不办就不办,要办啊,需要办一家像样点儿的报,那资本需要好几万啦。”
卫龙生笑了一笑,他将纸烟从盒里抽出了一支,衔在口内,将火柴点了,笑道:“当然啊,要办一家像样点儿的报的话。但是日报有三四十家,这要我们在许多份子竞走之中,一下就要爬过几十家报去,那自然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可是我不办日报,将办一家晚报,这晚报还没有经人谈过不是?”方又山这就抹了几下头发,笑道:“这事情在我朋友里面,确实是没有人谈过。足下谈到这一层,这足见得你有一点儿见解。你是怎样想起办晚报呢?足下有此路人才吗?”
卫龙生抽着烟,回答道:“虽有两个新闻界的朋友,也是混小事的,而且现在都脱了节,只有你还在新闻界里混,朋友很多新闻界里人,所以我就找到了你。至于我怎样有这种念头,老实说,办报我久已想办的,前几日,我有一个朋友,在管交通方面,这些电报都要经过这一类人的手的,谈到新闻事业,他就说,现在新闻事业,这一类人太不行了,若是他们拿些材料出来,简直有许多好的东西。这倒打动了我办报的念头。就问他,假使有人办报,你可以合作不可以合作呢?那人说,合作那无所谓,但是他不能出面。我说那也好办啦,你只管大批给我们消息好啦。而且要办,我打算办张晚报,消息方面给抢一个先。他听说,很有兴趣,谈了许多新闻,又谈了些怎样办法。后来又谈过两次,他说到他们不但不可公开加入新闻界,即使秘密加入,也不可能。反正我们要办,他在这里,帮我们一个极大的忙,所以我就出来找你,问这事怎样办法。”
方又山听了他这段谈话,却是在消息一方面有点儿办法,这要办报,哪里是这样简单的呢?笑道:“照你所说,还不能办出一张报来,只不过消息有点儿路子,其实办报不在这方面,还要一笔钱。我想,你这方面一定也有路子,我倒愿听你一些筹钱的办法。”卫龙生又拿了一支烟,将烟点着,抽了两口,然后笑道:“这我也要想点儿办法的。我自然有个头儿,我还没有去问他。这京内我想筹个二三百元一个月,大概是没有问题。其次,有好几省地方,我也和他们有联络,只要报办得好,一处二三百元,大概不成问题,所以报很能办。”方义山道:“这是后话。我们先要筹备点儿资金,我问你,现在筹备多少钱做开办费?”卫龙生对于这个开办费还没有做多少预备,自己想着,那也不过二三百元吧,就笑道:“这个我自有办法,你不要谈这个,先谈开办费,要多少钱吧。”
方又山看看卫龙生,觉得他虽不算阔,但是好像很有办法,大概要办报,这准备金总是有的,便道:“好吧!我就先谈一谈这个开办费吧。我们自然办得要像样子的一张报。我们租一幢房子,这房子虽不要多,我看三十元行租是不可少的。入门,先是门房。再是营业部,这一间屋子总是要的吧。然后谈正屋,两个屋子做编辑部,这也不算多。再谈你自己,当然还要活动。而且既自命为像样子的报,客厅似乎不能少。此外这里要几间屋子,做报馆里人睡觉的地方。最后是排字房了,这至少要三间屋子。这样的房子,三十元钱,恐怕也难得租到呢。卫先生,我这样算法,你觉得还多吗?”卫龙生道:“这不算多。这尽是谈到房子,要预备的还很多呀。”
方又山在客人杯子里倒下一杯茶,自己也拿杯子斟一杯喝了,说道:“好,我们再谈一谈编辑部及干杂务的人。我们干这张报,起码要用五个人。编辑部里要总编辑一个人,助手一个人,编辑副刊一个人,这是三个人。再要两个校对,这新闻固然天天要校对,就是广告,也需要人校对呀!还有跑消息这种人,若是兼职,希望哪一个兼,你也定下来。因为晚报不像日报,它是没有稿子的,若是没有人跑社会新闻,那就天天是空白,还成话吗?这样算起来的薪金,照低一点儿算,每个月也需要个二百元吧?”
卫龙生听了方又山的话,倒是就事论事,并没有夸张,这在自己能力上,那的确是不够的。那么,需要去见见我们的头儿吧?既要见头儿,那就是这番议论,更要做得像个样子,便向方又山道:“你说得是,要办就办得好好儿的。还有什么要预备的呢?”方又山道:“有呀,还要一笔大钱呢。你要办得好,那就要自办机器。我们也不谈卷筒机了,也不要谈几架平版机了,就是这样一架,大概要个千八百元吧,再就要一架铸字炉和零碎机件,也要个三四百元,一架五号字,配上几个二号字和三号字,另外一副五号字铜模,这就要千把块钱。再配上七八个工人,就派上十六元一名,这也需要一百多元一个月。总共算起来,就是三四千元了。就算用旧的,那至少也要两千几百元,才可以办到吧?”
卫龙生听到这些话,自己就哎哟了一声,把两手向外一伸道:“办一张晚报要这些个钱啦?”方又山道:“钱还多吗?许多事情我还没有算出来哩。比如说,这报馆的人,要用多少名?报馆里的零碎账,像电话电灯之类,要用多少钱?报纸油墨,要用多少?开办时,也有些应酬。不过这里能多能少,但是一钱不花,这好像做不到吧?这样算起来,钱也很可观啦。”卫龙生道:“这的确不错,都是要花钱的。但是我们要从省俭点儿花。”方又山道:“若要省俭点儿花,那就是印刷费。少得了两三千元,其余的事可省一点儿,那也有限。可是你这里省了这笔印刷费,一方面你出租钱,请人家代印,也要个二百多元吧?”
卫龙生听到这里,把头发摸了两下,便道:“这样看起来,我们要办得像样子一份报,那资金方面,要个上万元啦。”方又山道:“虽然不要上万元,六七千元少不了的。”卫龙生于是点了一支烟衔着,在房里踱来踱去,忽然说道:“又山,我从前办报有两个主意,现在告诉你吧!其一,是自己办报,自己拿出钱来办,自己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有哪方津贴,我们随便拿。刚才打的一些主意全是这方面的。其二,是找我们头儿,弄出一笔款子来开办,但是这样一弄,那就没有我们办那样自由。我听了你的话,叫我们自己拿钱,那简直不成。我们还是打头儿的主意吧。这个头儿就是李次长。他很喜欢弄些文墨,而且对我们谈过,要办晚报。可是他有好多事忙着,这说了的话,说了就过去了。我要把你所告诉我的话,弄张纸写就意见书,往他那里一送,也许正在他高兴的时候,就拿个七八千元出来,交付与我,也未可知哩。”
方又山笑道:“我明白了。这哪是你想起了晚报,分明是李次长想起晚报来了。不管是谁想起来了吧,叫我替你拟个草稿可以。当然,我们办报,老实说,无非弄钱。但是,这不能在文章上说,我们先要说个提倡什么,立说什么,越多越好。若不是这么着,走来就说是我们要弄钱,那李次长虽可以拿出钱来,也不会交钱给你,让你一人发财吧?”卫龙生道:“这很好嘛,你就弄一份意见书吧。明天早上,我就送到他家去。也许明天下午,我们就有钱花了。我晚上请你吃饭,吃了晚饭你就写,大约两三个钟头,我就来拿。”
方又山笑道:“请我吃晚饭吗?这又是请我吃个一毛钱的面,算了吧。”卫龙生把衣袋这样扯了一下,里面果然有钱,扯得那银圆直管呛啷作响。他道:“阁下为我做事,我岂能一餐饭都请不起。”方又山道:“那好,我马上就写。你不用得晚上再来。现在不过是四点钟。不到七点钟,我保险写好了。这还有三个钟头的工夫,你爱上哪里去坐一会儿,都可以。”卫龙生道:“好,晚上七点钟,我来请你吃晚饭,我现在告辞。”说着,他真个走了。卫龙生请过方又山帮忙,每次都给了一点儿报酬。所以方又山自他去后,就开始写起稿来。六点钟过一点儿,就写起来了,不到七点钟,卫龙生又来了。方又山将一份拟议意见书交与卫龙生。他将书一看,果然比嘴里议论的还要周到。当时,卫龙生作了一个揖,道声谢谢。回头把方又山接到馆子里,吃过一顿夜饭,方才告别。
次日上午九点多钟,卫龙生已是把拟议意见书呈交了李次长,自己坐在客厅等候。大约半点钟的工夫,有一个勤务喊道:“卫先生,次长现在在书房里,请你去谈话。”卫龙生对于这李宅,也是常来的,知道他的书房也可以会客。把皮袍子牵直,向上房左边这间屋子里进去。这里地面铺着地毯,踩得没有一点儿声音。房里摆了四个檀木书橱,一个写字台和椅子。那李次长穿了一件驼绒袍子,有四十岁上下年纪,雪白的面孔,坐在写字台前转圈儿的椅子上面。他桌上面前,正摆一份意见书。卫龙生进门来,便是一鞠躬。李次长起身,点了点头,便道:“请坐吧。”卫龙生就在桌子对面一把椅子上,坐了椅子一点儿边沿。李次长把他所拟议的办份晚报意见书拿起来,向他一举道:“这办报的拟议,是你起草的?”卫龙生道是。李次长道:“好得很。可是办报的开办费,要这么些个钱,你抓得起来吗?”卫龙生道:“所以请次长指示。”李次长笑道:“要上万块钱,我也没有办法呀!就是略微少一点儿,七八千元钱,我和几个朋友也拿不出。不过你这份拟议是很好的,留在这里吧,现在我们又不会自己造铜山,哪里有这么多的钱呢?我马上到部里去,过些时候,我打电话告诉你吧。”卫龙生听到次长要到部里去,只好起身,对次长一鞠躬,李次长站起来笑道:“这铜山造起来不容易,但是,只要人慢慢地去找,也许可以找得出一点儿苗头吧?不送了。”卫龙生答应了一个是,又是一鞠躬。
卫龙生走出李宅,心想,这位李次长说得倒是很好,可是他经过这番谈话,我保他忘个干净,我还是另想办法吧。于是到部里给方又山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与次长谈话的经过。方又山这番欢喜,又落了一个空。但是这无非白牺牲一下午的工夫,这也就算了。不过他介绍杨止波到《警世报》去的事情,不知道怎么样,这还要去看看才好。于是锁了门,就向皖中会馆来。到得里面,正好杨止波起来梳洗已毕,要到邢家去。方又山就站着问了一问《警世报》的情形,也把办晚报的意见书全告诉了。那杨止波也把到《警世报》去的经过对他说了。方又山道:“我怕你到《警世报》去,那康松轩对你还不满意,所以来问上一问。既是很好,那我也很放心。你有事,我不在这里耽误了。”他说毕,也就走了。
杨止波到了邢笔峰家,所幸他们也是刚动手,他也不说闲话,就动起手来。邢笔峰在上面录取新闻,差不多了,这就把笔放下,笑道:“止波,不忙,我们谈一谈吧。”杨止波放下笔来,笑道:“好的,先生有什么指教?”邢笔峰将手指着一大堆报,笑道:“报,你都看过了吗?”杨止波道:“我都看过了。”自己正想把在《警世报》看大样的经过报告出来。邢笔峰笑道:“昨天我把一点儿好新闻送交了《警世报》。晚晌无事,约十一点钟的时间,顺便经过报馆门口,我就下车拜访他们总经理康松轩。他恰是在家,谈了一会儿,他引我向编辑部里瞧瞧。在编辑桌上一看,正好发我几条新闻。当时我就说了,这新闻是参加内阁会议的人告诉我的,这是好新闻。他们编辑听了我的话,就用来发头段新闻,还画了好多四号字。我想,要我们常常路过他们编辑部,那他们的新闻,就比别家好多了。”
杨止波这就不好说什么,跟着一笑。不过自己盘算了一下,这上《警世报》看大样的话,就不好说。殷忧世也坐在桌子下方,就道:“是啊!我们这项新闻,就是都画上四号字,那也应该。”杨止波又笑了一笑,这就赶快编新闻,新闻稿齐了,戴上帽子就要走。殷忧世将烟卷取出一根,笑道:“来一支烟。”杨止波连说多谢,马上就走了。
到了皖中会馆,杨止波正要进去,却见孙玉秋在过厅内散步,看见了他,就一转身笑道:“我爸爸想和你谈一谈。我想你不会拒绝吧?”杨止波道:“好,我就去。”孙玉秋把脚移动,口里道:“你不要以为是我引进去的啊!”她说完这话,才快步回家。杨止波心想,这姑娘倒是很机灵的,但是在父母面前,倒老实是好。等了一会儿,杨止波才进去。看那四盆菊花,黄绿相间,都摆在她屋里玻璃窗前,但是白纸标的花名,一齐不见了。
走到北屋子里,自己只好抖擞精神,开门进去。这孙玉秋的父亲叫孙庭绪,穿了一件蓝宁绸缎的皮袍子,短尖脸上已打了许多皱纹,正在屋子中间。杨止波站在屋子里,就对他一鞠躬,便道:“久要来奉候的,可是不得空,现在快要走了,特来向老先生告别。”孙庭绪就爱人对他有礼貌,见杨止波对他一鞠躬,很是欢喜,连忙道:“请坐,请坐!”
孙玉秋的母亲吕氏也出来了,她穿一件青布棉袄,有五十来岁。杨止波又是一鞠躬,便道:“在贵会馆惊吵了两个多月,现在要走了,特意来道谢。”吕氏道:“杨先生,真好啊,现在又要走了。”这时,孙庭绪让杨止波在桌子边椅子上坐下。杨止波是要走的人,而且孙玉秋叫杨止波不要露出是自己引来的人,所以谈一些话,全是上了年纪人爱听的。后来长班来告诉吃饭了,这才对二老告别。
饭后,自己坐在泥炉子上看书,就听到身后一种剥纸的声音。回头一看,正是玉秋姑娘,将身子探进房门。她细了声音道:“我不坐。你刚才对我父亲的话,很好,我有……”她不好意思地说,把手上一个信封伸了一伸。杨止波道:“给我的吗?”孙玉秋笑着,把信封连招几招。杨止波把信一接,她转身便走了。杨止波以为是姑娘的情书,笑了一笑,信没有封口,就连忙抽出来一看。那个时候,白话信还不多,所以全篇全是文言。写着:
止波先生鉴:
我与先生,好像突然认识,其实有一番缘故,绝非突然也。何时得闲,再与先生谈之。尚有一事,我必须明白相告。此处所叫父母,实不是我亲生之父母。我在七岁,随此父亲来京。待我相当的好。不过年纪已渐入老境,又兼孤独,所以见人,总喜欢人家恭维。先生照我言行事,极好。此事无一人得知,我告诉先生,尚为第一人,望极力为我保守秘密。信是仓促写成,谅之!
玉上
杨止波看完了信,心想,一个很年轻的姑娘,写的信明明白白,这信里有三件大事:一、她认识我有原因;二、她父母不是亲生的父母;三、她这话,没有告诉过第二个人。说这是情书,可以;要说不是情书,也可以。
这天晚上,一轮大月亮照见院子里,一片雪白。自己快要离开这院子了,杨止波心想,就走一走吧。走在月光地里,只看到自己孤零的影子,便念道:“四时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又走了几步,抬头看着月亮,正是一只冰盘也似,盖在头上。又念道:“东窗水影西窗月,并照船中不睡人。”自己对着月亮就缓缓地走上了台阶。正要走进房去,却对面有人发言道:“先生对着月亮,发着诗兴呢。”杨止波看着是孙玉秋挨着走廊来了,便道:“这是古来的诗,随便吟两句,这算不了诗兴。”孙玉秋回头对自己屋里看了一看,便细声道:“这好的月亮,她挽留你呢!”杨止波道:“这是……”孙玉秋没有等他说完,自己赶快就回去了。当她关门的时候,向杨止波一点头,就关上了门。
杨止波对了月亮照着,心想走还是不走呢?要说不走,今天挽留不走,明天还是要走呀。而况自己要走,这里的人差不多都知道。这样想着,就进房来收拾东西。可是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在心里想着,她说了月亮挽留人,这就让她挽留住了吧,反正一晚的事情,明天再进《警世报》得了。自己就再住一晚,别让她说我不懂月亮的美意。他想到了这里,便不收拾东西了。自己带上了房门,再到月光地里,便道:“今天时间已晚,明天再走吧。”他这样说着,那放着四盆菊花的地方便掀开一角窗户帘子,那意思是说知道了。
杨止波到了《警世报》,说是今晚雇不到车子,明天再搬,自然这样一说,也没谁追问他。编稿未到一点钟,杂务进来说,民魂报社社长贺天民来拜见。这里吴问禅还只说了啊呀,这个贺天民已经进房来了。吴问禅对姓贺的也认识,就立刻介绍杨止波、余维世两位。看那贺天民先生时,穿一件灰哔叽的狐皮袍子,上半身罩着青哔叽的马褂,手上拿一顶博士帽子,他们都是这样一套。他是个尖脸,脸上好些个酒糟痣,一双近视眼,戴一副眼镜。他笑道:“我听到说,余、杨两位先生都是安徽人,这很好,哪天有工夫,我一定奉请,我们可以谈谈家常。”当然余、杨两位就敷衍了他两句。贺天民也不要坐,就对吴问禅道:“我看老兄天天编报,真是辛苦得很。我和段合肥左右,也谈过老兄,很愿帮你老兄的忙呢。”
吴问禅听他当着自己的朋友说出这种话来,一个年纪轻的人,觉得是受不了的,可是,贺天民又是会过几面的朋友,也不能给他太难堪,便道:“先生,我们这里是编辑部,除了编辑事务,别的这里不谈。”贺天民道:“是,是。我进你们报馆,经过你编辑部,特意进来瞧瞧各位。你们这里有事,这就不必打搅了。请便请便。”说着,就把手拱两拱,就向编辑部外走去。这编辑部不过三间屋子,不像个大报的气派。可是,要走东边为大的上房里去,那就变了,贺天民向东边走,这就有人替他掀开门帘子。这里推门进去,便是很大的客厅。这里摆了七张沙发,上面是三张沙发,两旁四张,北边是一张檀木小圆桌,上面插了一瓶花,摆在桌子中心。南边是两把椅子、一个茶几,都是檀木雕花的。四围挂着字画,都是清宫里的出品。地上摆着十分厚的织花地毯,踩起一点儿响声都没有。
贺天民进客厅来,进门有座衣服架子,随手就把帽子放在上面。康松轩在北边门里出来,笑道:“我听说阁下早来了。请坐。”贺天民随身坐在下面一张沙发上,笑道:“我刚才到你们编辑部里去望了一望。倒是一堂雄气,他们都很年轻。”康松轩也坐在他边上一张沙发上,笑道:“这尽是一班大学生,他们的兴致是很高的。”这时有一位他们雇的娘姨,手端了两盖碗茶,送在沙发中间圆几上。而且在旁边小桌上,拿着一个扁平的盒子来。打开盖来,里面盛着纸烟与火柴。贺天民取了一根烟,将火柴点着。这小圆几上,有个雕了像鸳鸯样子的木器盒子,里面放下火柴梗。
贺天民吸着烟,从容道:“你看了新世界的戏吗?”康松轩笑道:“这没有好大的意思,我好久不上这地方了。”贺天民笑道:“当然,髦儿戏班子,不看也无所谓。可是这里面有很多的新闻,就像白大帅的妹妹,这几天就在新世界自制了很多新闻,要把人去调查得详详细细,这是绝妙的一条消息,只要我公自己坐上一回,保你手到擒来。”康松轩不吸纸烟,那娘姨取了两根雪茄摆在茶几上,自己退去。康松轩将一根移了一移,那就是请贺天民吸雪茄,自己取了一根吸上,把雪茄两个手指夹着,画着空间一个圈儿,笑道:“这样的新闻,我们画在不登的新闻以内。这在《顺天时报》倒是好新闻了。”
贺天民道:“你们有这样的教规,那也算了。但是,要闻项下,有时是登得极好的,有时又登得不如人家。”他把烟吸完了,将烟头弄熄了放在木盒以内。康松轩道:“是哪一条新闻登得不如人家呢?”贺天民道:“这要从细处讲来,那就很多了。不要说那些小细的事吧,就拿这回内阁事谈吧,好多报上登着,说段合肥要组阁,其实这是一条造谣的新闻。段合肥现在是边防军督办,组阁要比他下一级人来干,岂能他来干之理。当时登了出来,合肥左右都哈哈大笑。《警世报》也不免人云亦云,这就是我举的例子。”康松轩道:“那不尽然吧,当时他打算组阁,也未可知。”
贺天民知道康松轩也好面子,此话说到这里为止,哈哈一笑道:“这个过去的事,我们不必谈它了。我们就谈合肥本身吧!要是欧战未停,这把虎头金印一拿,合肥带几十万大军,说是出去扫平不服我们的国家。有一天得胜回来,这虎头金印,他不必带,交给他第二路的军官,他自己不必说,就功高不能细比了。”康松轩笑道:“足下这番言语,大概段祺瑞左右常说吧?先生,这是一个梦呀!”他说着,就把雪茄由嘴里取出,弹了一弹灰。自己带了笑容对贺天民这样望着。
贺天民坐在旁边一张沙发上,和康松轩隔了一张小几。他就把身子歪着在桌上,还用手扶住了沙发扶手,然后用细一点儿的声音道:“我决不撒谎,康公若是肯上段合肥这一面跑一跑的话,敢保不薄待你,康公以为如何?”康松轩笑着把雪茄连连打着烟灰,又摇着几回头。贺天民坐正了,然后正色地对康松轩道:“我岂能骗我公?若不是他左右有这番话,我凭空捏造几句话讨好我公吗?”康松轩道:“当然,说你这几句话是骗我的,那是不对的。但是对你说,我若跑上一跑,那就绝不薄待我,这话是段祺瑞对你说的,还是财政总长对你说的?”贺天民这不好交代是谁对他说的,又取了一根烟卷点火吸着,很久,才对康松轩道:“虽然不是合肥对我说的,反正这话不假。”
康松轩把雪茄塞在嘴里,把两只皮袍衫袖一筒,两手塞在筒里头,然后把身子向后一靠,嘻嘻地笑着,又把嘴上雪茄取了下来,笑道:“我这报馆里,每月照我们的预算,银钱还有得盈余,这都是你知道的。就是万一钱不够,那我们还有我们的会长。”贺天民不等他说完,便道:“这我们知道,会长是法国人,筹钱自然很容易。不过有一层,这报馆里送我公的钱,不会太多吧?”康松轩道:“那没有法子,我们是会里办的报,一切是依会里的打算,作为报馆里的打算。至于我个人的经济,自然是要另打主意的。”贺天民将手一拍大腿,笑道:“这不错了嘛!我就看到,报馆里送你的钱,怕不会太多,我打算要同我公另行筹划一番才好。这就谈到我们的交情,合肥公那方面,只要我公对弟说,可以帮忙,那我就为我公亲自跑一两趟,这也不足为奇!”康松轩谈到这里,不便不理,因道:“若是谈到个人呢,自然我是需要帮忙的。不过我的……”贺天民道:“老兄的用度,当然我知道。老兄也不是外人,这里有合肥给我一封公事,我不妨给兄看看。”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就伸着手,到衣服里去掏。
掏出是一个特大的信封,正中写着贺天民先生启,信封上写着先生,当然是很客气的。在信封里面一掏,掏出一张很大的白色玉兰笺。纸上的字系翠蓝色印的,很漂亮。贺天民两手捧着,送给康松轩看,笑道:“我是合肥同乡,又是一个晚辈,你看这公事,多么客气,这要是给我公也来上一个,我敢说,那更要客气得不知多少倍了。”
康松轩也没有理他这些话,接过纸来一瞧,果然开头用墨笔填着“贺天民先生”字样。因为贺天民虽然是个不出名的人,可是他是一个新国会的议员,当时议员是政治上很红的人,所以给公事,其实不是公事,是一封印好的八行书罢了。当然信里都是很客气的话,末了聘请贺天民为谘议,在督练公署月支夫马费二百元。最后,写了段祺瑞三个字,在名字下,盖了一颗比私章大得多的金印。康松轩笑道:“这也是虎头金印啊!”贺天民笑道:“这确是虎头金印。但是我决非我公可比,假使我公答应可以要这类八行,我去说一说,比我这个数目一定要多。”康松轩把八行书依旧交还贺天民,笑道:“假使要我答应的话,哈哈,恐怕不能这样的比拟吧?”贺天民接过那八行书,依旧把信封筒上,放到袋里,就道:“我公打算要个多少呢?”康松轩笑着,把雪茄烟两个指头拿住,向沙发椅子旁边弹了一弹灰,好久才说道:“我刚说得好玩的,不要提了。”贺天民道:“那怎能不提?”说到这里,便轻轻对康松轩说了一阵,康松轩倒只管是笑而不言。
贺天民见自己的话说得差不多了,就站起来做要走的样子,道:“明天,我准能回信。我走吧,回报馆去也看看样子。”说完这话,打算就由衣架上取了自己的帽子戴上。康松轩站起来,在门口把手一拦,笑道:“现在已夜深了,回去大概有点心吃吧。不过,那总有一截路。我这里预备下了面,还有几个碟子,吃了再走。”贺天民道:“只是夜已深了,回去怕更晚了。”康松轩道:“我吩咐就端了来,我们一面吃,一面谈,也没有多少时间。”贺天民经他这样挽留,就没有走。康松轩又进里边屋子去,说了一会儿话,他就很开心地来和贺天民谈笑一阵,谈了很多很多。